江晚晴没有继续挑战王叔的心脏, 转身走开了。
她顺着王叔的心意,绕开了吴雅兰方才走远的那栋楼。
和吴雅兰那种连房子都建在主体建筑外的“女主人”相比,江晚晴在傅家的身份和地位,显然比其他人更名正言顺得多,因此她一路走来, 所见都是恭敬的笑脸。
在江晚晴眼里,傅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江家人称“学术豪门”, 近亲旁支人才辈出,在文化学术界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堪称人才济济, 但是江家人大多投身科研教育事业, 几辈人扎根平城,做的都是勤勤恳恳的工作。
祖上的荫庇留给后人的多是“不要辱没门楣”精神信念, 虽然家族也有信托基金在保证后代人的物质生活, 但是论起“豪门”的气质和做派, 江家和傅家则差得远了。
傅耀康明明是依靠商业白手起家,可家里的规矩,简直可以比肩英国最老派的贵族。
这些规矩并没有让江晚晴觉得不舒服,而规矩之外的一些东西, 却让江晚晴觉得饶有兴致——比如陈设。
傅家的整体风格偏哥特式,精简了原本繁复的尖怂高塔和拱门,为了采光更好,也只保存了部分彩色玫瑰琉璃窗作为装饰,与这样建筑风格相配的家具多以檀木为主, 装饰的雕刻细致而厚重,以金属线做点缀,并不浮夸。
楼梯的扶手则选用了胡桃木,外形质朴素雅,却是一种宫廷风的低调奢侈。
而江晚晴在走过楼梯的转角时,看到了楼梯旁的矮桌上,别出心裁地摆上了一个元青花螭龙磐口瓶。
元青花是好东西,傅家的装潢也足够贵气,但是这两样风格就是莫名的不搭调,仿佛太上老君的画像被挂进了天主教堂一样莫名其妙。
“富”与“贵”其实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是只要有钱,便能给自己包装出一身的金玉,然而骨子里的粗鄙却会随着金钱的铜臭一起倾泻而出,一不留神就沦为“暴发户”;后者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气质,小到言行举止待人接物,大到气度格局见识风度,无一不透着让人肃然起敬的精致,那是超然于金钱之外的品格,只有言传身教,才能耳濡目染。
如果傅修远属于后者,那显然,某些人一定属于前者。
按照傅修远的品味,绝对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甚至于以傅修远的为人风格,家里陈设这样的小事,他可能根本就不会看在眼里。
既然这东西不是傅修远放在这里的,还能是谁,一想便知。
江晚晴不由驻足多看了两眼,随后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向王叔:“这样的珍品,市面上已经很少了。”
“是的。”王叔观察了一下儿她的脸色,不甚情愿地补充道,“这是几年前老先生过寿,吴女士拍回来送给老先生的礼物。”
江晚晴一副了然的表情,并不意外。
在王叔生怕她提出“把这东西拿出去砸了”的恐慌表情下,江晚晴安抚地笑了一笑,并没准备难为老人家,而是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老先生过寿?”江晚晴问,“那是……五年、哦不,六年以前吗?”
王叔没想到她会有这个疑问,但是幸好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于是他有些莫名地回忆了一下,却发现江晚晴竟然一猜即中:“是的,少夫人,吴女士将这件元青花带回来的时候,正是六年前。”
王叔谨慎的看着这个有点儿喜怒无常又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夫人,试探着问:“您不喜欢的话……我命人摆到别处去?”
江晚晴得到想要的答案,倒是很好说话:“不用,摆着吧……挺有意思的。”
王叔:“……”
这句称赞……听着实在不像好话。
而江晚晴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傅家的庄园,明明房子多得住不过来,而吴雅兰“药王二姨太”的名声在外面传了几十年,却在这庄园的主体建筑中,根本没有一席之地,甚至于她“常住”的别墅,都要建在和主体建筑一个草坪之隔的对面。
在傅修远这样独断专行的高压下,吴雅兰其实根本是没有机会在这里宣示“女主人”的地位的。
可是有一个时期却不一样——那便是傅修远遭遇空难,生死未卜的时候。
那大概是吴雅兰最顺风顺水的时期,不仅能堂而皇之的显示自己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更能随心所欲地改变这里的陈设。
而傅修远的空难,正是六年以前。
那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间点。
傅修远遭遇空难生死未卜,以至于他对傅家的控制大权旁落,吴雅兰趁着这个契机,成功取代傅修远成为与工党的联络人,通过政、治、献、金交易,成为了受工党信任的利益相关者。
这一步决策保证了吴雅兰如今的优势,她的地位进一步稳固,她的财富借由政策法案在不断的扩张,即使在傅修远空难一年后康复且卷土重来的时候,对她也只能打压,不敢妄动。
那些充斥了政治斗争与利益倾轧的争夺如浮世旧梦,可是江晚晴觉得,这些事解释不了吴雅兰对她毫无来由的恶感。
她将一切已知的细节掰开揉碎,再一次重温,没有拼出以前的记忆片段,却发现了一点意外的东西。
她发现吴雅兰的这一份恶感,只能来源于那些她暂时未知的往事。
而讽刺的是,吴雅兰这份一往而深的“恶感”,竟然阴错阳差,成了她与严修筠的另一种“成全”。
江晚晴若有所思地朝楼梯上走了两步,王叔没有搭腔,默默跟在她身后。
而门外一个菲佣小跑而至,拦住了王叔想要上楼的脚步。
“王叔。”菲佣有些不明就里地传话道,“老先生情况不错,听说少夫人来了,想要请她过去。”
王叔心里一突,正要阻拦,却见江晚晴笑了。
“早就该拜访老爷子。”江晚晴道,“我现在过去。”
那栋让江晚晴绕着走了半天的楼,她到底是没躲过,顺着扶梯盘旋而上,江晚晴很快来到了傅耀康的房间外。
傅耀康的卧室是房间的绝对主卧,内里比普通房间大,其实也没有大上太多。
都说广厦万间不过卧榻三尺,傅耀康其人,将这句话的意思发挥得淋漓尽致。
等到江晚晴进到这间主卧之后,就明白无论是傅修远还是随后带路的王叔,都没有提及要江晚晴去拜见傅耀康是为什么了。
房间像是一间豪华加强版病房,各种医院内常见的仪器被悉数搬进了这里,病床上躺着的老人便是一代药业大王傅耀康。他在媒体中英姿勃发的神气全然不存,七十岁高龄的药业大王,已经衰败得比风烛残年还要更甚几分。
外界一直传说他的健康状况江河日下,不亲眼所见,江晚晴可能自己也想不到,如今的傅耀康,他可能连清醒的时候都少。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维持生命的仪器,各项数据都显示着他尚有生命迹象,但也仅此而已了。
私人护士尽职尽责地检查了傅耀康的各项健康数据,向安静站在病床旁的吴雅兰点头致意,正要告辞,一回头,看见了独自前来的江晚晴。
护士不认识她,点了点头,飞快地退了出去。
吴雅兰侧了侧目光,果然看到了江晚晴。
她没有第一时间和她打招呼,而是拿起了原本放在屋内茶几上的电视遥控,把电视打开,调到了新闻频道。
电视里正播放着早晨江晚晴没有看完,却听傅修远说完了的新闻——当然,这对吴雅兰来说,是毫无疑问的好消息,傅修远的败相就是她胜利的基石。
吴雅兰姿态优雅地笑着,那双精明异常的眼睛中,透着一种属于注定胜利者的得色。
她和江晚晴打交道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却像交情很好的“婆媳”一般,对江晚晴微笑着:“你爸爸清醒的时间不多,医生说,多让他听些外界的信息,能让他的头脑保持活跃,所以,我在这里摆了电视机……你不介意吧?”
江晚晴当然对此没有异议。
她们彼此都知道这个新闻背后的故事,江晚晴则是“亲手”给吴雅兰提供了这个展示胜利姿态的机会。
可气急败坏才令对方愉悦,所以江晚晴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吴雅兰对江晚晴的“强撑”不以为然,看了她一眼,十分像个长辈一般地笑了一笑:“你怎么突然来了?”
江晚晴含笑看了她一眼:“大哥请我来参加老爷子的大寿和集团五十周年庆典。”
吴雅兰对江晚晴的淡定不以为然,笑着明知故问道:“修筠这孩子怎么没和你一起?他去哪了?”
江晚晴在这句问话下并没有变了脸色,而是像被电视中的新闻突然吸引了兴趣,聚精会神的盯着看了一会儿,并没回答。
吴雅兰当她是一种软性的回避,加深了笑容,正要开口,却见江晚晴突然把脸转了过来。
她明眸璀然,一双眼睛亮得摄人,让人非常不想和她对视。
吴雅兰冷不丁和她这样的眼神对上,面上不显,心里却无端一惊。
而江晚晴就这样看着吴雅兰,缓缓笑了。
“阿姨。”她十分配合吴雅兰的塑料“婆媳”情,语气和对方如出一辙地含情脉脉,“我发现,您的模样,真像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