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家丁不无好奇地看了表情复杂的窦家富一眼,接着同样绕过他进了院子去追甄之敬。
窦家富只能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毕竟他不是此间主人,只是寄居在此,而甄之敬即便是疯了傻了认不得人了,也还是堂堂甄家二少爷,就算要把这院里的房子拆了,他也没资格说什么。
幸好,甄之敬并未拆屋掘地大搞破坏,只把院里的几间厢房连同厨房茅厕挨个看了一遍,然后皱着眉头来到院里,不满道:“人呢,怎么不在?”
几名家丁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小心问:“二少爷,您问谁?”
甄之敬有些头痛地按往额角,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就是住在这里的那个人!我记得的,我和他有仇!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赶紧交出来!”
几名家丁这下子明白了,二少爷是要找大少爷报仇啊。
趁这位二少爷头脑不清,先前答话的家丁壮着胆子哄骗道:“二少爷,那个人已经搬走了,不住这里了,小的带您去别处找好不好?”
先把人弄走再说,万一大少爷这时候回来,两兄弟直接碰了面,二少爷发起疯来和大少爷拼命,那场面就难以收拾了。
甄之敬似是有些不情愿,然而刚才他已亲自看过,院里并没有他要找的人,只得妥协,跟着几名家丁从院里出来。经过窦家富身边时不屑一顾,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窦家富不放心地拉住最后一名家丁,低声问:“你们真要带他去找大少爷么?”
那人也小声答:“当然不会,不过是把他哄走关起来,要不惹出乱子就麻烦了。”
目送几人簇拥着甄之敬走远,窦家富有些唏嘘,这位曾经风流倜傥不可一世的二少爷,如今竟成了头脑不清任人欺哄的傻子,甚至连行动都受人限制,真是天命难测。
下午歇过午觉后,窦家富早早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后就出了门。
宋知昨天说过,他可以随时去那里,所以他就早一些去,省得像昨天那样拖到那么晚。
今天运气不错,没再遇到那位刁钻难缠的小少爷,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甄府偏门。
然而,才出来几步,便又瞥见前方拐角处一个纤细的人影一闪而过。
窦家富心中起疑,总不会连着两天他都眼花了吧?
略略思索片刻,他快步上前,在拐角旁一株一人合抱的大树后贴着树身而立。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又重新在墙后小心探出头来,仍旧戴着一顶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下面露出一点白皙削尖的下巴。
窦家富猛地从树后冲出来,一手抓住那人细瘦的胳膊,一手将他头上的斗笠一把掀掉,“这回看你往哪儿跑!”
斗笠一掀,他一下愣住了,眼前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肤色白细,五官秀丽,赫然是那个名叫如墨的小厮!
如墨被人当场擒住也是惊吓非常一脸恐慌,可是看清抓住自己人的相貌后反而镇定下来,皱着细长的眉毛道:“你是谁,抓我干什么?放手,你弄得我好痛!”
窦家富一时愣住,片刻后才省悟过来,如墨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谁。
他并未松手,不答反问:“你躲在这里想干什么?”
按理说,如墨与甄之敬勾搭串通谋害甄之恭,应该像前几个月那样躲起来才是,怎地会跑到甄家偏门处张望,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么?
如墨一边挣扎一边愤然道:“谁躲这里了?我只是刚好从这里路过罢了!”
窦家富自然不会信他,试探道:“你是不是来找甄家二少爷的?”
如墨一下僵住,这次却并未否定,反而拉住他惶然地问:“你是甄家新来的下人么?二少爷出什么事了?怎么十多日都没出过门?”
窦家富不惯说谎,便如实答道:“我只是暂时来甄家作客的。二少爷出了意外,头部受了伤,之前一直昏迷不醒。前天虽然醒了,但脑子好象出了问题,什么人都认不得了。”
如墨闻言浑身一抖,小脸煞白,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窦家富沉声道:“我没必要骗你,不信你可以自己进去看。”
如墨呆怔片刻,眼中渐渐泛上一层水雾。突然间低下头,狠狠一口咬在窦家富手上,然后趁他吃痛松手的当儿,低头便往旁边巷子里跑去。
窦家富吸了口冷气,顾不得看手上的伤口,拔腿就去追。
然而,如墨对周边一带的地形显然比他更为清楚,左一弯右一绕,没多久便从他眼前消失了。
追人未果,窦家富低头看自己的右手,便见手背上一圈鲜明的齿痕,渗出丝丝鲜血,那一口咬得真够狠的。
但是,尽管如此,他却并不是太生气,也不怎么想返回甄家叫一群人来搜捕如墨。
他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放过如墨,或许,是在他说出甄之敬意外受伤坏了脑子时,少年脸上现出的惊痛之色与眼中闪烁的晶莹水光,令他莫名感到于心不忍吧……
休息片刻后,窦家富将手上血迹胡乱一擦,决定还是直接去如意堂,等某人从茶庄回来后再作计较。
这回如意堂的乔子义见了他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窦公子今日来的好早,不过真是不巧,我家主人去了别处,现下还没回来。”
窦家富略为失望,“那我明天再来吧。”
乔子义忙道:“那倒不用,主人临走前交待过,最晚申时就回来,现在只剩小半个时辰了,窦公子可在堂里稍等片刻。”
窦家富欣然应了,随他再次来到昨天那间雅室。
乔子义沏了茶后便退了下去,窦家富便开始逐一欣赏墙上挂的书画,看笔法风格应该都是宋知所作。
过了一会儿,不经意间转头,他眼中忽然一亮,快步来到窗根下的书案边。
案上铺着一张画,已经精心装裱过,正是昨天宋知握着他的手,带他完成的那幅葡萄图,只是左下角在他名字旁边还盖着一方小小的朱砂印鉴――“知”。
窦家富顿时喜出望外,这幅画于他有特别的意义,虽然不是自己独立完成,却是他这辈子头一回参与的画作,令他看着打心眼里感到欢喜。
爱不释手地看了半天,忽听身后有人道:“喜欢么?送你好了。”
窦家富赶忙回头,便见宋知站在门边,衣袂翩然,唇角含笑地望着他。
他不由激动道:“真的可以送我么?太好了!宋大哥,谢谢你!”
“这幅画有你一半的功劳,自然可以送给你,只是最好不要显露人前,宋大哥的作品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到的。”
说话之间,宋知进了雅室,忽见窦家富右手背上有些异样,不由执起他的手细看,接着蹙眉问:“怎么回事,谁咬的?”
个中情由太复杂,窦家富不好明说,便含糊道:“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咬的。没关系,已经不痛了。”
“怎么没关系,都破皮出血了,必须处理一下才行。”说罢,宋知来到门口,扬声道:“来人,拿些治外伤的药物来。”
稍顷,一名下人端来一盘药物放在桌上,宋知将人挥退,旋即不由分说亲自握了窦家富的手,为他擦拭伤口,涂抹药膏,再用干净布带细细包扎了起来。
窦家富心中感动非常,能得宋知这等脱俗不凡的人如此对待,他何其有幸。
只是,宋知似乎对某人印象不佳成见颇深,不然介绍他们认识成为朋友那就更好了,自己也不用夹在中间难做……
正不着边际地想着,脑门突然被人轻轻弹了一下,“这么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窦家富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没什么,宋大哥,你真是个大好人。”
实话他不敢说,只怕又惹得宋知不高兴。不过这句话也不假,乃是他的真心之言。
“是么?”宋知轻笑,“希望以后你能一直这么认为。”
后一句话声音极低,窦家富没听清,也没在意。
由于他右手包得粽子一般,握笔很是不便,宋知今日便没教他写字作画,只从架上取了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教他诵读认字。
窦家富一眨不眨地盯着书上的字,跟着宋知一板一眼地念起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宋知斜眼一瞧,窦家富绷着小脸格外严肃,明明是那般情深缱绻的情诗,被他这么铿锵有力地一念,缠绵爱意荡然无存,成了古板正经的经文一般,当下不由失笑摇头。
对这样单纯木讷不解风情之人念诵情诗以图诱之,这不是对牛弹琴么!那位大少爷能哄得他死心踏地还真是不容易。
跟着宋知念完一遍后,窦家富又自己反复诵读多遍,努力将每个生字全部记住,并在心中一一勾勒它们的笔划。
在此期间宋知也不打扰他,另外取了一本书坐在窗边看,不时饶有兴致地瞥一眼正襟危坐念念有词,犹如学堂里的学童一般的窦家富。
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暗了下来,宋知照例备了一桌精致的菜肴,只是这次并未劝酒,窦家富于是又痛快吃了顿饱,然后取了那幅葡萄图道别离去。
回到甄府后,窦家富将那画美滋滋地欣赏了半天,最后平铺在床边的桌子上,打算第二天一早找个合适的盒子妥善收藏起来。
洗漱后上了床,又将宋知教的那首诗念了好几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等那家伙回来后念给他听,肯定叫他大吃一惊……
不知睡到几时,身上突然一重,有什么东西压了上来。
窦家富蓦然惊醒,睁眼便见到暗夜里一双眸子幽幽泛光,狼瞳一般。
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定睛一瞧,认清面前正是分别多日的某人时,登时喜出望外,“你怎么今天回来了?”
甄之恭磨着牙道:“怎么,嫌我回来得太早?”
这什么语气?怎么阴森森的……窦家富莫明其妙,“没有啊,不是前天你自己派人回来说还要三五日才能回来么?”
甄之恭目露凶光,“所以,这两天你就背着我出去私会奸夫?”
!!!
“你胡说!我才没有私会奸夫!”窦家富瞬间炸了毛,挥手想要将他推开。
这家伙什么毛病,要么一连好几天不回来,一回来就凶神恶煞地血口喷人,真是太可恶了!
甄之恭轻而易举捉住他双腕定在头顶,再利用身体优势将他压得动弹不得,旋即把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没有?你刚才做梦念念有词的是什么?”
窦家富愣了愣,继而省悟,不会是他刚才说梦话还在背那首诗吧?难道这家伙听错了误会了什么?
他赶忙道:“这是我今天刚学的一首诗,我背给你听!”说着将那首诗摇头晃脑无比流畅地念了出来。
本期望能够听到表扬,谁知某人目光变得更加暴戾,“背得真不错,一字不差啊,这情诗就是你那奸夫教你的吧?”“
窦家富瞬间涨红了脸,“什,什么情诗?这明明就是一般的诗!”
“这还叫一般?那本大少真是孤陋寡闻了。”甄之恭怒极反笑,“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窦家富哪里说得出来,宋知只教了他音读,他大概知道那些字的字面意思,可是连起来表达的什么含义他就搞不清楚了。
见他吭吭哧哧答不上来,甄之恭心里顿时醋浪滔天,随手将床边桌上的画扯了过来,在他眼前一抖,恶狠狠道:“还有,这画也是那奸夫送你的吧?老实交待,奸夫是谁?敢挖本大少的墙角,活得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