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家富醒来已是第二日上午,睁开眼便见到床边坐着一个人,闭着双眼靠在床柱上。明明是很熟悉的人,却差点叫他认不出来。
不过三日未见,甄之恭的形象比之先前邋遢了许多,头发零乱,脸颊瘦削,颌下一层青色胡茬,身上的衣衫也十分脏污,又是血又是泥,肩头还破了一大块,扎着几圈布带,隐隐透出血迹。
这副憔悴落魄模样,与当初窦家富在山脚下发现他时有得一拼。
他霎时惊得坐起,急问:“你怎么受伤了?”
说话间咽喉作痛,令他吐字都有些困难,声音嘶哑低沉。
甄之恭倏然睁开眼,里面布满血丝,刹那闪过喜悦之色,却不回答,只反问:“除了颈子,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窦家富摇头,复又固执地指着他的肩头哑声问:“究竟怎么回事?”
甄之恭不以为然道:“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倒是你,颈子受伤不轻,这几天最好少说话。”
两人来回说了几句话,窦家富忽然醒悟一事,他居然还活着?没被甄之敬掐死?那甄之敬呢?
想到那人,想起昨夜发生之事,似乎连颈中痛楚都加重了一分,他禁不住惴惴道:“你二弟呢?”
甄之恭脸色沉了一沉,语气却依旧温和:“放心吧,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了,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窦家富心中略定,只是,甄之恭说的教训,是怎么个教训法?他肩头的伤不会是昨晚兄弟二人大打出手时被甄之敬所伤吧?
回想起昨晚自己昏迷前最后看到的甄之恭惊怒欲狂杀气腾腾的模样,连他都禁不住要打个寒战。
他正想开口询问以证实自己的猜测,甄之恭却竖起一指摇了摇,“我刚才说的话忘了?你这几日要养颈伤,如无必要最好不说话,否则加重伤势成了哑巴,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甄之恭说话的神态语气亲昵而自然,还带着些许一贯的霸道与戏谑,似乎昨夜以及昨夜之前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切还与从前一般。
窦家富却有点不是滋味,明明今日之前的三天里两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冷战,别说没斗嘴,根本连面都没见上一面。
他本以为今日自己便要悄然离开甄家了,却没料到昨夜竟会发生那等匪夷所思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外。而听甄之恭的语气,似乎接下来几天他要留在甄家养伤,而不必按照约定月满离开了。
他不禁转过头看向屋角的架子,他昨晚睡觉前把自己少得可怜的东西打了个包袱挂在上面,打算今天一早就离开的。
现在那张架子上空空如也,包袱不见了。
甄之恭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旋即又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你先歇着,我去洗漱一下,等会儿给你送午饭来。”
窦家富眼睁睁看他离开,嘴唇动了两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其实,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的。
比如,为什么他在消失两日后又突然于半夜回来?
比如,他昨晚昏迷前看到的那种伤痛中混合着后悔自责的神色究竟为的什么?
比如,他昏迷后兄弟俩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又比如,他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甄之敬说,“难怪长成这等模样我大哥还会看上你”……
不,不要再想了!那是不可能的!
窦家富紧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摒弃心中杂念。
这时,院外却突然传来女子尖利的哭叫声,“甄之恭,你还我的小敬!”
窦家富心中一紧,这声音,听着似乎是甄二夫人潘氏?
他忍不住起身来到窗边,果然见到潘氏云鬓歪斜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
院里厨房与下人厢房的门口有几人探头探脑,迟疑着要不要迎上前去,跟着见大少爷冷着脸从屋里快步走出来,又立即噤声缩了回去。
甄之恭沉声道:“二娘,早上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你为何还来这里哭哭啼啼,叫外人看见成何体统。”
潘氏一脸怨毒地盯着他,流着泪厉声道:“我不信!你敢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杀手,难道还怕外人看见不成?!”
窦家富闻言一惊,甄之恭杀了甄之敬?
“甄之恭,你好狠的心哪!你还我小敬的命来!”潘氏妆容惨淡,状如厉鬼,发了狂一般伸着尖尖十指朝甄之恭扑去。
这时,秦氏带着几名仆妇也疾步进了院子,见状连忙喝道:“还不赶紧把二夫人送回房里!”
几名仆妇领命,跑上前将潘氏拦住,然后连拖带拽地把她拉出了院子,只留下凄厉}人的哭骂声一路回荡。
秦氏脸色很不好看,眼神既担忧又困惑,对甄之恭欲言又止,略顿了顿后叹道:“一会儿去看看你爹吧,他头痛症又犯了。”
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在院里扫过,恰与站在窗边的窦家富对上,停了一瞬后又立即滑开,似乎并未看到他一般。
窦家富微微一怔,他可以确定甄夫人看到自己了,但很清说清那一眼究竟是什么含义,似乎少了些这几日来的慈爱,多了几分陌生的疏离与避讳。
他摇了摇头,刚才多半是他的错觉吧。
甄之恭低低应了,将母亲送出了院子。回过身来却见窦家富走到房间门口,带着探询紧张的神色看着自己。
他只得走过去,关上房门,与他面对面地站着,缓缓道:“昨晚我与甄之敬打了一场,他败在我手下,头部受了伤,现在还昏迷不醒。大夫说,他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窦家富心里一沉,昨晚这兄弟二人果真大打出手自相残杀?难道是因为他的缘故?那他岂非成了罪人?
虽然他昨晚曾经被甄之敬那般不堪而又凶狠地对待过,但毕竟只是颈部受了伤,休养数日就好了,并无性命之攸,而甄之敬的伤势却比他严重得多,更何况还是伤在自己的亲哥哥手里,这叫他实在良心不安。
想到甄二夫人刚才的控诉与哭叫,他心里越发自责起来。
看他脸色就知他心中所想,甄之恭轻叹一声,道:“小豆腐,不要把他人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甄之敬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是他罪有应得。就算我顾念兄弟情分和我爹的感受,在他雇凶杀我一事上放他一马,昨晚之事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姑息。”
窦家富心中一跳,抬头向他看去。
甄之恭也定定望住他,深吸一口气,说出话来却云淡风轻:“你想问我为什么,是么?那我便告诉你,因为,我喜欢你。无论是谁像昨晚那般对你,我都会控制不住想杀了他。”
说出来吧,承认吧,藏在心里避而不见又有什么好。他自以为对两个人都好的逃避与退缩,却得到他被人欺辱折磨的惨痛后果。想起昨夜看到的那一幕,心中仍止不住的绞痛。
至于这番坦白会得到怎样的回应,是被拒绝、被嫌弃还是得到唾骂,他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他堂堂甄大少,不过喜欢了一个人,又没有作奸犯科,有什么说不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