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窦家富脚趾稍好了些就又开始起早干活,没办法,几天没进城,家里除了一点黄豆,其他东西基本都吃光了。
其实他脚伤还未全好,用力的时候还会隐隐作痛,但咬咬牙也就忍了。家里若是只他一人,那点米面省吃俭用凑合着也能过一阵子,但现在多了个能吃能喝又挑三拣四的大爷,开销用度蹭蹭上涨,不过几天就顶不住了。
窦家富推着板车要出门时,甄之恭难得良心发现,道:“你那脚行么,别走到半路上又裂了。”
窦家富没好气地答:“不行又怎么样,家里都没米了,我不去卖豆腐换钱表哥你吃什么?”
“表哥”无言以对,既为窦家富的出言不逊感到恼火,又为他说中事实而难堪郁闷。
家里境况如何他自己也清楚,昨晚从米袋里抖出一把米煮了半锅稀粥,两人对付着吃了一顿。早上窦家富磨了豆腐,用剩下的豆渣烙了几块饼子,这就是两人这一天的口粮了。
甄之恭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他大少爷素来锦衣玉食无肉不欢,如今比和尚过得还清苦,他居然还捱了这么久,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在他自怜自艾的当儿,窦家富推着车吱吱呀呀出了院子。
天快黑时,窦家富还没回来,甄之恭不免担心起来,那小子不会真的脚伤加重,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吧?
想到此处,他的心猛然揪了起来,再也顾不得许多,踮着右脚便出了门,循着窦家富进城的那条路往前走。自从受伤被救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迈出这个院子。
还好,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看到那个推着车的熟悉身影,步履虽然有点不稳,但是那小子不错。
甄之恭放下心来,又有些不满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脚很疼?豆腐卖不完就算了,剩下的留着自己吃不是一样的。”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顿顿有豆腐的日子,哪一天吃不到还会觉得不舒坦。
窦家富没吭声。
甄之恭以为他生意不好心里不痛快,象往常一样跟他闹脾气,也不当回事,两人一起回到小院。
进了屋点了灯,甄之恭才发觉有点不对劲,窦家富始终低着头躲躲闪闪的,不与他正面相对,跟他说什么也没反应。
甄之恭不耐烦了,一把捏住窦家富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你躲什么,做什么亏心事了?”
一看之下,甄之恭便倒吸一口气,窦家富几乎面目全非了,小脸上一片青紫红肿,挤得本来就小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嘴角还破了个口子,沾着染了黑灰的血污。
甄之恭当下沉了脸,“怎么成这副鬼样了,谁打的?”
窦家富本来心里就窝着一团火,被甄之恭黑着脸一问更是烦躁,当下用力将他推开,硬梆梆道:“你管他是谁,反正跟你没关系!”
跟他没关系?
甄之恭气极反笑,这小王八蛋,还真想造反了。
窦家富带了一小袋米和一些明显是别人挑剩下的烂菜歪瓜回来,甄之恭主动下厨做了饭,味道虽然比不上窦家富做的,但于他而言也算难得了。
吃饭时,窦家富仍旧没开口,只是乌青的脸上表情不再那么难看。
吃完饭各自洗漱过后,两人上床睡觉。
本来窦家富每晚睡觉都会光着上身,一来方便自在,二来也减少衣服的磨损,这晚却穿了件里衣,倒让甄之恭有些不适应了。
窦家富骨架匀称皮光肉嫩,手感极好,甄之恭每晚抱着他,时常忍不住会摸上两把。现在隔了一层粗布衣,触手处像粗糙的砂纸,当然觉得不爽快。
两人以彼此习惯了的姿势侧拥着躺了约摸一刻钟后,甄之恭低低道:“小豆腐,说说你自己吧。”
过了一会儿,窦家富闷闷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甄之恭轻笑,搭在他腰上的手抬起来十分准确地捏了捏不够高挺却小巧微翘的鼻尖,“我当然知道了,你平时一沾床就会睡着,一睡着就会打小呼噜,像只猪一样。现在安安静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那自然是还没睡着了。”
你才是猪!你全家都是猪!窦家富心里骂着,脸上微热,紧绷了半天的神经却放松了下来。
他略为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体,躲开那只大手,懒懒道:“我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都看到了,除了做豆腐就是进城卖豆腐。”
甄之恭僵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不是吧,窦家富刚才在他怀里蹭了两下,他居然……有反应了。难道,他禁欲久了,就这么经不起撩拨,即便抱着的是个男人,还是个其貌不扬被他讥为“东施”的男人?
他头皮一麻,身体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一下,与窦家富之间拉开一点距离,这才道:“这些我是知道,其他的呢?比如,这里是张家村,你却是姓窦,应该是外来户吧。这鬼地方有什么好的,怎么会一个人搬到这里来?”
窦家富没发现甄之恭的异常,或许是因为今晚此人的语气实在是低柔温和格外动听,或许是一个人孤单久了终于有了要倾吐的欲望,也或许是受了太多委屈想要发泄,于是他也难得不急不躁,语气自然地回答:“有地方落脚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嫌弃。以前我和爹娘住在永平县城里,他们二老去世后,家里房子也没了,也找不到可以投靠的亲戚,才一个人来了张家村。”
窦家富一家三口原来是永平县城人,家里有个小小的豆腐作坊,临街还有一间小小的铺面,以卖豆花、豆浆和豆腐等豆制品为生。一家人每日起早摸黑做活,日子虽然有些辛苦,但也过得其乐融融自在安逸。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前年冬天,窦家富的娘偶尔感染风寒,自己却不当一回事,于是越拖越严重,到最后花了大价钱请了大夫用了好药却治不好了。他爹窦开良伤痛自责下一下子就垮了,精力大不如从前。
有一天窦开良从市上买了两筐黄豆挑着担子往回走,由于精神有些恍惚,没留意下撞了街面上一个叫赖三的地痞。赖三只是被筐沿小小蹭了一下,人根本没事,却硬说自己被撞出了内伤,不仅当场叫了几个同伙打了窦开良一顿,还以受伤治病为由向他敲诈勒索。
窦开良本就是个老实人,加上妻子过世打击太太,遇到这种事既不敢报官,也无力与那帮地痞纠缠,只想早点息事宁人,于是带着赖三一伙回家里取钱。
窦家富头脑灵活,虽然没正经上过什么学堂,但算起帐来毫厘不错,一般都在家里看铺子,突然见他爹鼻青脸肿地被几个气势汹汹的混混押着回来,立时觉得不妙。待问清原委后更是气得吐血,当下就要冲上去与赖三拼命,却被窦开良死死拉住了。
窦家只有窦家富这一根独苗,妻子过世本来已经够让人伤心了,窦开良可不想唯一的儿子再出什么事,因此无论如何不许窦家富出头,硬是将给妻子治病办后事剩下的十来两散碎银子全部拿出来赔给了赖三。窦开良想着,这次只当舍财免灾了,只要儿子平安无事就好,其他的可以慢慢再来。
赖三一伙见他家实在寒酸,也敲诈不了什么油水了,而窦家富虽然又瘦又小不值一提,还被他爹死死拽着不放,但血红的眼里迸射出来的仇恨目光却有些}人,于是凶神恶煞地放了几句狠话,然后拿着银子扬长而去。
窦开良丧妻之后再遇打击,人又受了伤,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自此缠绵病榻一病不起。窦家富每日侍奉汤药照顾他爹,还要一个人揽下全部活计,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本来家境虽然清贫,窦家富也是被爹娘宠大的,很少干重活,自那以后肩上压了重担,尝遍人间疾苦,不仅很快锻炼得能够独当一面,心性也磨砺得坚忍成熟起来。
即便如此,窦开良还是在拖了不到半年后就过世了,临终前还交待窦家富不要找赖三报仇,那些地痞无赖不是他们小家小户之人惹得起的。窦家富拗不过只得答应下来,其实就算不答应也没办法,赖三那群混混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突然间就在永平县的地面上消失了,窦家富想报仇也找不到人。
家底都被赖三一伙掏空了,窦家富是个孝子,为凑钱给他爹办一场象样些的丧事,不但把家里的房子卖了,还把临街的铺子转了出去,只留下了家里祖传的一套做豆腐的家什。
办完后事、并将爹娘合葬后,窦家富将做豆腐的家什装了车,一个人离开了永平县城。城里物价贵,他租不起房更买不起房,只能出城另谋生路。
在城郊转了一大圈后,他来到了张家村,偶遇张大壮得了他无意中的一句指点,便在村子最边上一个破旧废弃的土屋里安了身。从此后一个人过日子,每日五更便起来做豆腐,然后再走十里路进城去卖,换回一点米面油粮来。
回忆过往,窦家富心里难受,声音变得低沉沙哑,甄之恭心头也刺刺的很不不是滋味。他离家游历前才刚刚经历过爷爷去世的伤心,因而对窦家富的难过可以感同身受。
他忍不住收紧双臂,将窦家富重新揽进怀里,下巴在他头顶无意识地轻轻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