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济南商会的会长, 牧清辉实在忙得很, 刚在开封过完年,不过初四一大早就要打道回济南。
商氏和牧林自然也跟着, 只是牧植却不愿意走。
他这会儿上的是私学,教书的先生也返乡探亲去了, 年假还剩将近二十天, 这么早回去也无甚可做,而开封城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郎而言, 吸引力着实大得很。再者叔叔婶婶俱都十分不凡, 他一年也未必能见一回,这次就想多待几日,顺便见识一番都城繁华。
牧清辉被弟弟戳破心思,这会儿正有些心烦意乱, 而商氏老早就揣了心事, 夫妻两个眼下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也不知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 也都怕叫儿子发现端倪,故而愿意将牧植托付在此。
杜瑕和牧清寒他们亲自送走了兄嫂侄儿,再看向对方时眼神不免有些复杂,然后本能的拉住了手。
唉, 谁能想到回遇到这种事情呢?
若是牧清辉就此能放开手倒罢了,若是不能……
十三岁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纪,总走了父母的牧植丝毫没有一点离别伤感,反而如巨大多数刚摆脱父母掌控的孩子一般, 难掩兴奋的问道:“叔父,侄儿想学射箭!”
杜瑕看着这老大一颗电灯泡,笑道:“怎的,你父亲不许你学?”
“可不是!”牧植很是苦恼的点点头,抱怨道:“父亲总说我还小,又说如今也用不着,我就说叔父怎的就学了,他不说话,却也还是不大同意。”
他不懂为什么,牧清寒可是很清楚。
原先他们家乱的很,一群姨娘、庶子的都不安分,涉及到的巨额家产争夺足以叫人铤而走险,而那时牧清辉年纪尚幼,许多事又千头万绪的,不能十分周全,是以牧清寒也不得不学点东西自保。可如今牧清辉只一位夫人,也只有两位嫡子,家中当真干净的不能再干净,自然也不舍得叫儿子吃练武的苦。
想到这里,牧清寒的面色不禁有些黯然。
这会儿还是一位夫人,两个嫡子,可假如这回的事情处理不好,谁知道日后是个什么情景呢?
“你如今的年纪不小了,若真想学倒也学得,”牧清寒点了点头,道:“只是你须得想好了,练武可苦的很,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夏练三伏冬练三寒,撑得住么?这会儿你先好好想想,若是想明白了,我便教你,日后也专门打发一个武师傅盯着,若是偷懒可不成,你爹娘求情也无用。”
他说的严肃,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果然把牧植吓住了,满是稚气的脸上十分犹豫。
小少年的脸微微泛红,突然似鹌鹑一般有些蔫儿了,抬脚踩着街边被风吹过来的炮竹碎屑,小声道:“多谢叔父,那,那侄儿再想想。”
见原本一个阳光灿烂的儿郎瞬间萎靡了,杜瑕不禁有些心疼,忙上去摸着他的脑袋安慰几句,又对牧清寒嗔道:“你吓唬他作甚么,日后他也未必考武举的。”
牧清寒低头看着空空荡荡的掌心,越发觉得那小子合该好好调、教一番,于是立即努力忽视心头一点委屈,为自己辩白道:“哪里是吓他!是他自己说想学武,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想当年你我初见之时,我早已练了几年了,便是读书再苦再累也没落下,我又何曾喊过苦,叫过累?”
说到最后,牧大人是真的觉得委屈的狠了,老大一个人看过来的眼神竟也透着几分受伤。
也没见你心疼过我,如今他只不过干嚷两声,你便这般……
杜瑕一怔,旋即噗嗤笑出声,便用另一只手拉住他,软声道:“好好好,是我粗心了,日后也心疼你,今儿亲自给你下厨可好?”
牧清寒心中熨帖,极其受用,可却故意板着脸,又瞥了侄儿一眼,故作正经道:“我岂是那等娇气的?莫要拿哄孩子那一套来糊弄我,当着晚辈的面,拉拉扯扯这是作甚。”
杜瑕笑的简直肚痛,闻言强忍笑意,歪头看他,作势要松手:“也是,咱们正经走路才好,莫要拉扯,叫人瞧见也不像话。”
话音刚落,牧清寒却已经急急忙忙又抓紧了些,理直气壮道:“怕他们作甚?你我夫妻,亲密些才是正理,却又碍了谁?”
两人就这么手拉手往前走,马车也不坐,马也不骑,没几步果然遇上几个年轻女孩儿,见他们这样大大方方的牵着手,都有些羞红了脸,可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看,觉得这两个人瞧着可真是般配,感情也甚好,真是叫人羡慕。
若是日后她们的郎君也愿意这般,当真不枉此生。
只是这两人牵着手便罢了,后头那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却是什么身份?若说是儿子未免太大了些;可若说是兄弟……
这俩人在这些事上很有些我行我素的厚脸皮,倒是昂首挺胸往前走,只是苦了后面拖拖拉拉的牧植,被过往行人看的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好容易硬着头皮走了几步,牧植忙不迭的甩开婶婶,飞也似的往家里跑去了,任凭谁在后面喊也不听。
牧清寒心中一阵畅快,自觉十分得意,神采飞扬的到了家,便重提方才妻子说过的要亲自下厨的事。
杜瑕笑道:“你还真没忘呐,也罢,这几日吃了睡睡了吃,就活动活动。就包饺子吧,也应景儿,想吃什么馅儿的?”
牧清寒先不急着回答,却转头去问正窝在墙角装死的侄儿想吃什么馅儿。
牧植小心翼翼的确认了一番,见自家叔父果然是问自己,立刻觉得有股被关爱的暖流涌上心头,也来了精神,忙中气十足道:“肉,萝卜羊肉的,蘸料要多多的辣子和香醋!”
牧清寒嗯了声,转头就对杜瑕道:“既如此,那就要笋干和各色菌子丁儿的素馅儿,清清肠胃。”
牧植目瞪口呆!
杜瑕笑的东倒西歪,又对牧清寒道:“你呀你呀,欺负个孩子作甚?他还小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缺了。”
说着又看向牧植,笑道:“我瞧着你这几日似乎有些上火,羊肉燥热,便先不吃那个了吧。可巧前儿得了好大一块肥牛肉,又有骨汤的冻儿,就用那个包些灌汤的饺儿吧。”
牧植乖巧的点头,连说谢谢婶婶。
杜瑕一抿嘴儿,又道:“不过你叔父说的也有道理,回头肉馅儿你也莫要多吃,且掂量着来。我再叫人用香醋和香油拌些切得细细的洞子货的菜叶子,你好歹调剂着吃些。”
有前头那么一位坑侄子的叔叔对比着,这样一位细致温柔的婶婶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呀!
牧植感激万分,又问自己能不能帮什么忙。
“等会儿帮着吃吧。”杜瑕就看向牧清寒,笑道:“你叔叔虽然是武官,可好歹也有文举功名,左右无事,无论文章时政,你们便随意探讨些吧,也打发时光。”
牧植便又苦了脸。
杜瑕径直去了厨房,果然先叫人预备了萝卜牛肉和笋干菌丁的两种饺子馅儿,自己却先去找了各色菜蔬。
新鲜菜蔬不易保存,洞子货又极贵,百姓往往将各色蔬菜用盐巴腌渍了,然后放到地窖里保存,若无意外,能吃到第二年开春呢。
杜瑕取了些香椿切碎,跟葱花、鸡蛋搁在一处搅匀了,预备等会儿摊成鸡蛋菜饼。又把小葱切的细细的,松花蛋也切一个出来,分别跟老嫩豆腐拌了,弄个阴阳碟,一边是清清白白的小葱拌豆腐,一边是滋味浓厚的皮蛋豆腐,都极其解腻开胃。
还有旁边耳房专门用来生菜的炕上也出了好些黄豆芽、绿豆芽、蒜苗之类,杜瑕拿了一把绿豆芽,预备等会儿用姜丝和香醋清炒。
说是亲自下厨,也没有真从头忙到尾的必要,杜瑕指挥着厨房的人和面、拌馅儿,然后象征性的捏了几十个,就洗净手,问刘嫂子:“还有没有山楂糕儿?”
刘嫂子想了一回,摇摇头,道:“现成的糕儿没了,倒还有不少上好的山楂,品质一流,若是夫人想吃,现做也使得。”
杜瑕刚一点头,却又想起来别的,忙笑道:“却也不必弄那个了,这么着,我记得前儿熬得山楂酱还有来着,再弄几个山药泥来,浓浓浇几勺,比山楂糕儿更好呢。”
今年开封郊外的山楂极好,个头大又浑圆,肉厚核小,杜瑕便叫人买了许多,或是做糕儿,或是熬果子浆,或是做成鲜艳红亮粘稠滑腻的果酱,都十分开胃。
一会儿饺子得了,牧植吃的眉开眼笑,又连吃了三个山药山楂泥,最后牙都酸倒了,牧清寒看的哈哈大笑,一点儿为人叔父的慈善和气都没有。
杜瑕看的无奈,而牧清寒却很理直气壮:“说是叔侄,可我也不过才大那小子十岁,如今也才二十出头,难不成偏要做的老气横秋才好?”
杜瑕笑着推了他一把,斜眼调笑道:“罢罢罢,这是谁家少年郎,正是风华正茂好时候,又生的这般风流俊俏,眉目多情,我只瞧了一眼呀,就再也看不下去旁人,跟我家去可好?”
夫妻关系想要保持长时间的稳定热烈,自然也得有点羞羞的小情/趣,在这一点上,显然这对年轻的夫妻都颇有天分,且技术日益精进……
那头牧植正端着一碗普洱茶吃,结果一抬头就见叔叔婶婶两个人又在另一头旁若无人的说笑,登时就觉堵得慌。
左右没人在意,他便放了茶盏,溜达达出门去,在廊下栏杆上坐了。
正巧于猛过来回话,见了就行礼,又笑着问道:“小爷怎的在这里坐着?虽不刮风了,可还冷着呢,别冻坏了。”
牧植哎了声,幽幽叹了口气,道:“觉得自己碍眼呢。”
“什么眼?”他说的声音不高,于猛一个没听清,便想细问。
“没什么,”牧植笑了笑,又问于猛:“于大哥,你也是自小学武的?几岁开始的,可累不累?”
“早忘了,”于猛挠挠头,憨笑道:“其实原本也没正经学过,就是我家穷呢,也没个出路,就横了心去镖局讨口饭吃,镖头仁义,见我有把好力气,便叫跟着镖局的教头习武,这才练起来的。苦不苦的,像我们这种人哪里说得清呢?吃得饱穿得暖,也就不觉得苦了。”
牧植听得心尖儿发颤,又缠着他问了一回当年走江湖的事儿,很快便又热血沸腾起来,直叫道:“真叫人心驰神往,我若是也能跟着走一回,也就妥了。”
“小少爷说笑呢,莫要只瞧见光鲜,瞧不见凶险。”于猛忙道:“可不敢乱跑,那都是刀头舔血的买卖,脑袋别在裤腰上,说什么时候没也就没了,多少人一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譬如我那哥子……”
纵然已经过去好几年,可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如今再说起去世的于威,于猛还是有些心头泛酸。
只是牧清寒夫妻待他们不薄,他生怕这位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少爷出去惹祸,这才不惜自揭伤疤。
牧植这几年差不多就是听着自家叔叔婶婶的传说长大的,对于猛兄弟的事情也有所耳闻,见状也知道自己孟浪了,连忙起身,拱手道歉。
于猛自然不会怪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谁不是这般?一心向往什么所谓的江湖,梦想交三五过命兄弟,迎着落日纵马驰骋,在刀光剑影中挥洒自己的血性。
可却很少有人知道,也许那三五过命兄弟要经历三五百的小人也未必能遇到,纵马驰骋时只有灰头土脸、饥肠辘辘,而想要穿透刀光剑影,更多的还是夺命逃亡……
什么风流,什么潇洒,什么纵横无疆,那些大多只能在睡梦中相见,更多更现实的却只有饥寒交迫、囊中羞涩和生离死别。
牧植慎重思考了两天,最终还是决定要习武。
不一定非要考武举,可是他觉得既然是男儿,说不得要强身健体,即便不能保家卫国,也要练得骨骼健壮,能够为家人遮风挡雨。若是一派羸弱,又像什么话!
若是他来日能入公家开办的府学,自然有专业教授引导练习骑射等六艺,可牧植却没有那般强大的自信,能如叔父一般成为十四岁的年轻秀才,只好先自己练着。
牧清寒应了,亲自教他拉弓射箭,结果不过第二天,牧植的胳膊就肿了。
“这孩子也忒弱了些,”牧清寒原以为他是装的,借机逃脱练习,哪知脱了衣裳一看才知道竟是真的,不由得既心疼又不满,只得将今日训练量减半,回房之后又忍不住对杜瑕抱怨道,“我八岁时候就已经能稳稳拉开这么沉的弓了,他如今都十三了,只练了一个时辰竟就伤着了,再这么下去,当真要如那些腐儒一般手无缚鸡之力了!”
杜瑕对这个结果也有些惊讶,叹了口气又劝道:“你也莫要动气,大哥也是因你们都吃过了苦,不想叫他再难做,不免溺爱了些。”
原本看着牧植也长得高高大大的,瞧着身板挺能唬人,谁知道竟然外强中干!
照后世的说法,这小子就是肌肉含量太低,看着似乎比牧清寒还壮一圈,可全是松松的小肉肉,哪里像牧清寒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尽是些硬邦邦又线条流畅的肌肉!
牧清寒嗯了声,皱眉道:“既这么着,读书还在其次,我反倒要先督促他炼体了。若再这么下去,即便他书读得再好,也熬不下考试,非得在考场里头晕倒了!”
想了会儿,他竟又道:“此事须得认真办,索性他也不要回济南府了,就留在开封,这里颇有几所上佳私学,如何比不得济南府?左右我这三五年也离不得开封,就叫他在此间读书,提早开了眼界,也学些个待人接物,我也好时常考校他的学问和武艺,省的兄嫂溺爱,再叫他耽搁了。”
杜瑕不曾想他转眼就做了这么个决定,虽意外,却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到底是人家的孩子,若是一声不响就这么留下了也不是个事儿。
“是不是跟大哥他们商议一下?”
“有甚可商议的,”牧清寒这会儿对自家大哥的意见有些大,又拧着眉头道:“如今他连自己那头的事儿都要顾不过来了,满是漏子,还有商会里的一大摊子事儿,如何能再照看植儿?事关植儿前程,便是他不乐意,此事也得这么办!”
牧清辉的意思是先紧着两个儿子读书,若是能正经中举做官自然好,若是实在没那个天分,日后接了商号也不迟。再不济,他多少还能撑几十载,到时直接交给孙子也不碍事。可既然决定要走科举的路子,眼下牧清辉的教导方法实在有很大问题,让牧清寒看不下去。
杜瑕听后,点点头,又道:“你说的很是,不过好歹写封信叫人捎回去吧。”
牧清寒想了一回,到底听了劝,点头道:“也罢,你帮我取了纸笔来,我这就修书一封,叫人即刻快马加鞭送去济南府。”
稍后,牧清寒果然写了一封亲笔信,次日一大早就叫人快马送往济南府。
却说牧清辉收到信之后呆了半晌,面色复杂,弄的商氏还以为牧植出了什么意外,吓得脸都白了,劈手夺过信来就看,结果一看是小叔留长子在开封就学,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都一时无话,良久,牧清辉才有些不大自在的说道:“二弟也真是的,事先也不同我说一声儿。”
商氏却冷笑一声,道:“我觉着倒好,小叔和我那妹子都是稳妥人,且如今又得了圣人、太后和九公主的青眼,前途且远着呢!植儿跟着他们是多少人眼红都眼红不来的。”
牧清辉听着这话不像,语气也怪得很,眉头微皱,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们稳妥,我就不稳妥了?”
商氏也不理他,丢开信纸,径直出去了,叫了贴身丫头道:“你赶紧去把大少爷的一应衣裳用具都包起来,再有那些常看的书,常用的文房俱都包了。对了,再去账房上取三千银票,一并封个箱子,等会儿我写一封短信,都交与来人带去。”
那丫头应了一声,并不多问,转身就快步去了,十分麻利。
牧清辉倒也知道儿子能跟着弟弟远比留在济南府更容易有出息,其实心里是极愿意的,只是因前头刚出了那乐妓的事儿,这会儿弟弟竟然立刻就把儿子扣下了,如此雷厉风行,总让他这个当哥哥的有些不得劲,觉得好像是嫌弃自己这个当哥哥的,生怕带累坏了儿子一样。
他在屋内抱怨几句,却见商氏只忙活自己的,压根儿没听,只好也走过去,又抬高声音道:“前头那些倒罢了,银子又算怎么回事?别弄得见外了。”
由银钱、米粮、布帛等组成的正五品京城武官的俸禄颇高,算上弟妹那个命妇的同等俸禄,已经很能养家糊口。再者他们两人名下都有田庄商铺,月月有进项,季季有产出,弟妹卖书貌似也赚的颇多,还有那什么轻袄的,还都不用纳税,两人各项加起来,一年少说跑不出三万银子,这几年很攒了些。如今又是主动看在情分上照顾侄儿,人家还真未必就瞧得上这些黄白之物。
商氏颇不耐烦的瞧了他一眼,语速飞快,没什么感情的说道:“读书本就是一项大开销,又是小叔亲自操持,莫说三千两,便是三万两也不嫌多。小叔他们自然不缺钱花,可常言道亲兄弟明算账,植儿说不得就在那里待上几年,若真白吃白喝,便是小叔他们大度不在意,难不成你就心安理得?”
早些年兄弟两个没分家的时候也就罢了,一锅里吃饭,谁多花谁少花都不大在意,可如今各自都成家立业了,且小叔还在官场,上下内外岂不是要打点的?花钱的地方数都数不过来!自己家旁的没有,就是银子多,若连这个都不帮忙考虑到,便是原先两边感情再深,长年累月的也能给磨没了。
这三千是这回送的,等日后逢年过节,自己就算不方便直接送银子,说不得也得挑些好东西紧赶着送过去。
旁的不提,光是人家肯劳心费力的教导自己的儿子,这千金难换的恩情就得记着。
她说的在理,可牧清辉总觉得不管是语气还是眼神都很怪,便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怎的了?”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商氏只觉心头一股怒火砰的炸开,带要发作,却又觉得不值当的,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我怎的了,老爷不知道?哼,我好得很,老爷怕也是好得很呢!”
说完,直接一甩袖子走了。
牧清辉本能的要追上去,可刚迈出一步,却突然猛地打了个寒颤,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涌上心头:
她,她该不会知道了吧?
是二弟同她说了?不,不可能呀,两人根本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
那么是弟妹?貌似,也不大可能……
是了,她素来是个精明人,便是觉察到什么蛛丝马迹也并非不可能,就好比二弟不也是察觉出异常才同自己说的么?
想到这里,牧清辉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好似都被抽干了,整个人虚脱一般蹲在一旁的椅子上,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虚空。
他的口舌发干,心跳如雷,双手也隐隐失了温度,脑袋里有无数念头无数想法飞驰而过,又杀气腾腾的折返回来,在里头杀作一团,只闹得如同乱麻一般纠缠不清。
她,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是我对不起她。
可,可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问我?
是了,是我对不起她在先,她能怎么问呢?
可我,可我……
牧清辉望着商氏离去的方向,久久不曾动弹一下。
那里早已没了人影,而他也觉得好像有什么极度珍贵的东西,也消失了,再也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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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植最初还不知道在自己咬牙忍痛继续练习射箭的时候,就已经被定下来未来几年的“归宿”,还是他估摸着差不多该准备回济南,去跟牧清寒告别时,就被对方丢过来的一句话砸晕了:
“不必收拾了,我已在开封给你找好学堂,三日后你便去上学。你原先用惯的东西还在路上,不必等,你婶婶已经都与你准备好新的了。”
牧植眨巴眨巴眼睛,有点回不过神,傻乎乎的问道:“叔叔,您说什么?侄儿可能没大听清。”
牧清寒把手中看了一半的书籍丢到桌上,像说今儿中午咱们吃包子一样轻飘飘道:“这几日我也把你的底子摸透了,君子六艺自不必说,便是功课也差了一大截,许多书读的并不好,这样下去还了得?我已同你爹妈说了,这几年你就先留在开封上学,也不必急着下场,且先磨一磨。”
顿了下又道:“那书院是我用心挑过的,几位先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在北郊内城,平时就住在学里,半月得一日假……我说的话,你可都听清了?”
牧植已经有些傻眼,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
自己不过是同爹娘一起来走亲戚的,看看叔叔婶婶什么的,怎么就给留下了呢?怎么就回不去了呢?
听这个样子,似乎少说也要在开封留几年!
他从出生长到这么大,莫说出济南府,便是连离开家的日子都没有过一回,如今骤然听闻往后几年都要孤身在外了……虽然是在叔叔婶婶家,可,可毕竟不是爹娘呀!
十三岁的少年顿时又有了一种被抛弃的苦楚,眼看着一张小脸儿都垮了,两只手十分不安的抓着衣摆,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见他这副模样,牧清寒越发不喜,眉头也紧紧皱起来,不悦道:“怎得,前儿是谁说大丈夫志在四方,还说要出去江湖历险的,嗯?这回连在这里上学都怕了不成?我同你婶婶难不成还能吃了你?”
越看越不像话,这算个什么样子!
自己八岁就出去外地求学了,莫说什么叔叔婶婶,当真是连个认识的人都没得,更无人能与自己撑腰。后来又远赴青州。等到了十三岁,都要准备下场了,可你瞧瞧这个小子,当真是给养坏了!
叔叔的性子一贯冷清些,可也从未这般不苟言笑,牧植越发惶恐,又对外来的日子有些茫然,最后干脆就给轰了出来。
小少年呆呆的站在廊下,忽然就有了一种“天下之大,何处容身”的苍凉感。
“哎呀你这孩子,我到处都找不见你,怎的大衣裳不穿就立在风口里?”
正呆立间,就听一道柔和的嗓音传来,简直如同冬日里的一股暖流涌入心田,牧植本能的朝那边看去,见是婶婶,顿时如同流落在外的小奶狗看到亲人一般委屈起来。
“婶婶!”
杜瑕却噗嗤就笑了,她如何猜不到这小子这般作态的缘由?只是牧清寒可能对旁人略有些冷硬了,可待这个侄子实在没的说,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想是这小子刚得到消息惊呆了。
牧植确实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住了,等晚间回过神来,也就没什么抵触的心思了。
叔叔婶婶待他没的说,且求学也是正事,他自懂得。再说也不是从今往后都见不到爹娘了,日后逢年过节要么他们来,要么自己家去,照样团圆。
略低沉了两日之后,牧植就乖乖去开封北郊那所私学报了道,正式开启了求学生涯。
下江南的张铎还没有消息传回来,牧清寒在等待中等来了自己的调令:
去原职,升为开封北郊禁军第三军正四品军都指挥使,辖下五营共计两千五百人。
同时,卢昭亦去原职,调为同北郊第三军都头,辖下一百人。
这就是正经科举出身的好处了,起/点高的需要那些半路出家的人仰望,而且即便心里不服,可嘴上却没人能挑出什么错儿来。
如今牧清寒也才不过二十四岁,他就已经官居四品,在一众同等级官员中,他着实年轻的吓人了。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正常的,因为这家伙不光是武举状元,竟还有个文举举人的功名,若是圣人不给他这般高的官职,那才是不正常哩!
都说四品是分水岭,多少人出生入死大半辈子都未必能混到这个位置,可牧清寒如今才二十四岁就已经将其收入囊中,未来还有漫长的几十年,踏入三品之列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可接到圣旨的牧清寒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圣人对卢昭的安排,很明显是存了点儿离间的心思。
两人是同科,又是好友,当初一个状元一个进士的差距已经足够悬殊,如今几年过去了,非但没能拉近,反而越发大了:
军都指挥使和都头,其中相差何止天地!
非但如此,圣人竟还将他们二人安排在同一军中,直接叫自己做了卢昭的上司,竟还隔了好几级!如此天长日久的,莫说心胸狭隘者,便是原本亲近的好友,只怕也要生出些嫌隙来了。
牧清寒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找卢昭说些什么,那头却已经先一步送了一封信,雪白的信纸上只有墨迹淋漓的一行大字:
“我信你,莫多想!”
只有六个字,牧清寒却盯着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就连杜瑕什么时候过来了都没觉察到。
杜瑕顺着他的手往纸上看了一回,也是沉默无言,良久才叹道:“卢大哥当真是难得洒脱男儿,端的真君子。”
牧清寒回神,苦笑一声,将那信纸往蜡烛上点着了,亲眼看它化成灰才叹息道:“却是苦了他。”
以卢昭的才干为人,当个指挥使也足够胜任,如今却只落得区区一个都头,怕不是侮辱!
杜瑕也觉得十分不忍心,又不免暗中抱怨,圣人此举未免有些太过下作了。
莫非真是年纪越大,心眼儿越小?你已经将人家的儿子儿媳压在京城做人质,怕是插翅也难飞,便是优待一些又如何?偏偏弄到这般田地,真不怕什么时候惹恼了卢老将军?
这个念头一出,杜瑕登时就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一张嘴,竟呆了几丝颤音,道:“莫非,莫非圣人是故意的,意在逼反卢老将军,他好名正言顺的绞杀、清理?”
牧清寒也被她这种猜测惊了一跳,沉吟一回,还是缓缓摇头,道:“我觉得应当不至于吧,若真想逼反,还有许多更为隐蔽更为便捷有效的法子,却是没必要做的这样明晃晃的惹眼。”
听他这么说,杜瑕才稍微放下心来,只是对圣人的不满却更上一层。
过了会儿,牧清寒又道:“对了,眼前却有另一桩事须得同你商议。”
原来如今开封城内外东南西北分别各驻扎着八军两万,共计八万禁军,牧清寒被分到的第三军同第一二四五军都在北郊山上,距离如今他们家所在的房子不远不近,骑马一个来回也要大半个时辰,而练兵却也要早出晚归。如此一来,若不搬家,牧清寒恐怕每天都要吃睡不安,夫妻二人恐怕也没什么时间联络感情;可若是搬家,住到军营地家属院,各方面条件定然没法同城内相比,他又觉得有些委屈了妻子。
杜瑕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听了这话反而笑了,道:“这有什么,我自然要与你同去的,难不成要做异地夫妻?左右都是开封辖下,苦能苦到哪里去?这样你出入也便宜,你我也能轻快说话。若你什么时候忙了,或是我在城外待的烦了,反正咱们这头也有房子,或是直接回娘家,我想回来住也就回来了,坐车也不过一个时辰,怕什么?”
见她丝毫不显得勉强,牧清寒忍不住搂着她亲了一口,又道:“如此最好,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也不愿意委屈你,若你想留下,我日日往来倒也不难;可既然你愿意同我去,那当真最好不过了。”
杜瑕听了就捶了他一把,又笑道:“什么有主意,也不至于在这上头拿主意,不然倒显得我多么矫情似的。赶明儿你若镇守边关,我自然也二话不说跟着的,这又怕什么?你呀你,真是该担心的不担心,也不怕给人笑话。”
牧清寒搂的更紧了,闻言也笑了几声,胸膛剧烈震动,完了也自我打趣道:“除了你,我当真是没人在怕的,能逗你笑一笑,倒也是我的功劳了。”
两人笑了一阵,却听杜瑕又道:“哎呀,却忘了植儿,他半月家来一趟可怎么着?”
牧清寒满不在乎道:“他也那么大的人了,赶明儿也就娶媳妇了,你还担心个甚。再说城中宅子还在呢,他自去歇息便是。若实在有什么事,便是来北郊军营也使得,报了名上来,谁还不许他进怎的?”
这都什么呀,杜瑕直接喷笑出声,觉得牧植这孩子摊上这样的叔父……其实也挺不靠谱的。
什么宅子还在,当人家无家可归呢还是掏不起住店的钱?便是学里也许学子留宿呢,人家之所以来家,不就是因为他们这一对叔叔婶婶在么?若是你都不住在那儿了,人家巴巴儿的跑去干嘛?睡空房子么?!
“听你说的什么话,”她快要被笑坏了,道:“你见哪个学子有事儿没事儿往军营跑的?当初你既主动强留了人家在开封,好歹也是做叔父的,没得这会儿又要撒手不管了。这么着,若是我得空呢,就半月家来一趟,也看看哥哥嫂子和爹娘他们,顺便采买些东西,走动走动,也看看他;若是不得空呢,只好委屈他一番,叫他去那头也就是了。”
牧清寒听她安排的很好,自然没话说,不过还是有些酸溜溜的,又叫杜瑕笑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