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清寒中举了, 然后……落榜了。
他没能中进士。
大呼遗憾者有之, 暗自放心者亦有之,一时竟热闹非凡。
跟牧清寒自己所认为的意料之中不同, 圣人很是意外,也有些薄怒, 甚至将负责阅卷和定名次的几位主副考官都叫了来, 让他们找出牧清寒的卷子来,他要自己御览。
圣人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自己对牧清寒报以厚望, 满朝上下,还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凡懂点事的如何会叫自己失望?
然而主考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货,性格倔强异常,下面的人奉命去找牧清寒考卷的当儿就跟圣人犟上了, 振振有词道:“即便圣人要看十遍八遍, 老臣也问心无愧!他的文章老臣也着重看了, 简直如同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做举子倒罢了,可若想成就进士之名, 简直妄想……听闻今科三鼎甲中的榜眼洪清、探花郭游皆是他的旧识,可三人文章便犹如天差地别;那两人当真锦心绣口,辞藻华丽甚是优美,他却写的些甚么?文法不通, 典故不当,若圣人当真要将此人提上,老臣也无话可说,今日回去便写折子告老还乡吧!”
主考官也将近六十岁的人了,亏他还这般中气十足,只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可也憋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不断飞溅,一把打理的整整齐齐的雪白胡须也在空气中剧烈抖动。
圣人年纪也不小了,给他喊的头痛,待要发怒又不忍心。到底是积年的老臣了,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有功无过,自己仁慈了一辈子,总不好因为这点小事就迁怒,只得暂时作罢,准备先看看卷子再说。
哪知看过牧清寒的卷子之后,圣人的心情立刻就变得异常复杂,觉得这小子怎的变得这般了?
原先牧清寒就是个实干派,倒也能对圣人脾胃,可圣人他本就是个不爱动兵的性子,这几年上了年纪,越发喜爱中正和缓的沉稳,还有那歌舞升平的热闹繁华。原以为这小子也做了一二年官,好歹能长进些,哪知确实长进了,只是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
那笔字铁画银钩,锐气逼人,这倒罢了,虽不合自己喜好,终究是一笔好字;可粗粗读来,通篇金戈铁马、杀气腾腾,当真没一点儿好听的好看的,只一味说甚么“周围虎狼环伺,国家便在危急关头……”,仿佛分明还繁华热闹的大禄朝已然危机四伏,顷刻间就要不中用了一样!
什么典故,什么辞藻,什么文法华丽、对仗工整,半点都找不着!
这哪里是在考试写文章,分明是在上折子嘛。
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是个武夫!
圣人看完之后,无端升起一股怒气,索性把卷子随手丢在一旁,有些被气着了。
枉费朕对你这般看重,哪知你短短几年竟这般“出息”,看看写的这都是些甚么玩意儿!只叫百官都瞧了朕的笑话。
莫说圣人了,恐怕随便一个考官看了这样的文章,恐怕都不会怎么高兴,便是牧清寒说的有道理也不高兴。
到底意难平,圣人主持完了琼林宴,又例行勉励了三鼎甲、赐了官职之后,竟还是叫了牧清寒来,十分语重心长的教训一番,又叫他莫要灰心丧气,要再接再厉,以后少同那些武夫往来,要多多请教那些大文豪、大学者,莫要因小失大云云。
牧清寒听后倍感无奈,什么叫因小失大?感情如今他头上的官衔是虚的不成?
还请教什么文豪、学者的,今年考试的主考官老远瞧见他都恨不得把鼻孔丢到天上去喘气,不当众翻白眼已经算是克制,还指望请教?怕是对方还嫌弃自己是害群之马,恨不得就此消失才罢呢。
因今年洪清和郭游都如愿以偿入了三鼎甲,虽然最终名次跟预估中有差距,可也算不错了,一群人等上头的宴会结束,官职也定下来后便照例来牧清寒家中相聚。
牧清寒不免小小的抱怨一番,引得众人放声大笑,说不得有些幸灾乐祸,却也无可奈何。
笑了一回之后,杜文率先举杯,笑道:“师兄和旷之都是如今新贵,你我且都同贺一杯!”
众人闻言纷纷举杯,郭游也算年少得意,且自觉配得上这个名词,到不谦虚,只红光满面的受了。
可洪清却有些惴惴,只摇头道:“惭愧,惭愧,我哪里没有自知之明?莫说与郭兄相提并论,也不过二甲上游罢了,哪知如今承蒙错爱,竟被点为榜眼,着实受之有愧。”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天分有限,三鼎甲的把握并不大,且今科才华出众者不在少数,莫说他自己,就是老师肖易生和师伯何厉对这个结果也颇感意外,可细细想来,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圣人毕竟上了年纪,进取之心便不如以往强烈,这几年的喜好也大变,跟三五年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洪清素来宽厚平和,又是少有的沉稳持重,文风厚重华美,且尤其守规矩,可不就合了主考官和圣人的胃口?因此在殿试上被点为榜眼,倒比之前春闱的名次还要靠前一些。
反观郭游,到底性情狂放了些,能保住三鼎甲实属不易,其中未必没有老师潘一舟的影响。
再退一步说,他这两年也已经是收敛了许多,原本好些锋芒毕露的话也都不大说了,若无潘一舟耳提面命,圣人又爱他聪慧伶俐、多才多艺,恐怕眼下也不过二甲之流。
对洪清压了自己一头这件事,郭游倒不大在意,反而主动安慰道:“洪兄莫要如此妄自菲薄,你是正经考上来的,谁还能说什么?真要说惭愧,也该是那什么状元惭愧,他的卷子你可看了?简直狗屁不通,通篇溜须拍马,又多溢美之词,直教人看了起鸡皮疙瘩!这样的也是状元,哼,白给我都不稀罕!”
今科整体倒还正常,唯独那状元实在有些扎眼,倒不是才华横溢的扎眼,而是他们读书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这把厚颜无耻之人,竟敢在文章里头明晃晃的拍马屁,偏偏如今的圣人还就吃这一套了!
金仲摇头叹息,又算是客观的点评一番,道:“那文章我也读了,甚是好口才,直说的天花乱坠,枯木逢春犹再发,也算是一篇锦绣文章了,除了言之无物外,倒也挑不出甚么旁的毛病。”
“你就是太和气了些,”杜文却不这么认为,仰头喝了一口酒,很有些唏嘘的说道:“言之无物还不算天大的毛病?咱们这是选治国良臣哩,他却是奔着佞臣而去,脑中空空,只生了一张嘴,又甚么用?难不成后头哪里遭灾了,或是打仗了,他凭一张破嘴安天下?”
牧清寒也摇头,百感交集道:“纸上谈兵罢了,若做正事,必误国误民!”
说来当真叫人觉得讽刺,他不敢说自己一定能中,可到底不是草包,却名落孙山之外;此人巧言令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竟高中状元!
科举取士,为的就是能选取治国良才,可如今圣人竟糊涂到这般田地,公然给自己挑起马屁精来,着实叫他们这些还指望施展一身所学的心中难受。
见气氛有些沉重,金仲忙出声调和道:“木已成舟,多想无益,再者朝中诸位大臣的眼睛也不是瞎的,若他只会添乱,想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如今考完了,我的调任恐怕也快下来,自此一别也不知何日能再相见,过几日都去我家吃酒。”
他和杜文是同科,这会儿已经三年考核期满,马上就要有新的任命下来了。
杜文不必说,自然是要留在开封的,已经同何厉说了打算,师公唐芽怕也早就得了消息,如果没有意外,很可能去户部任职;而金仲本就无心权术之争,前番又遭了无妄之灾,被七公主折腾个半死,如今还是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想提早退出来。
跟自家伯父商量过后,金仲原想着去太学教书,结果报上去之后就给圣人打了下来,倒也在意料之中。
好歹他也是状元之才,又年纪轻轻的,圣人就算再昏聩,也不可能叫他还未来得及施展什么就直接半退隐了!
众人听了,果然不再继续谴责今科名不副实的状元,转而关心起这位货真价实的前科状元来,纷纷问他要去哪里。
金仲略叹了一口气,道:“听伯父的意思,怕是要去地方任职,跑不出知县、知州,只是不知道去哪里罢了。”
既然不能退出官场,好歹去地方上也安静些,等他用心做个几年,也算是报了皇恩,到时候且再寻个由头退了也好操作些。不然这样还没开始就想结束,可能性的确微乎其微。
杜文立即道:“照我说,多半会是知州。你如此大才,做个区区知县岂不可惜?再者因着七公主的事,圣人即便嘴上不说,说不得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升一升也未尝不可。”
大家都觉得有理,便笑嘻嘻的先恭喜这位知州大人,只把金仲闹得满脸通红。
“诸位兄长莫要打趣,莫要打趣,八字还没一撇,叫外人听见了可又要生事端!”
卢昭大手一摆,浑不在意道:“我这兄弟家里都是稳妥人,内外守得铁桶一般,谁听得见?再说,杜兄弟说的话什么时候落空过?今儿他既说了,便是八/九不离十。”
洪清也难得说笑,指着杜文道:“若是跑空,就叫他赔一个给你!”
众人纷纷哄笑出声,又围着杜文闹起来。
六月过后,杜文和金仲的任命先后下来,前者果然去了户部,任从五品员外郎,金仲竟去了山东青州任知州!
众人大喜,这回真来道贺。
金仲与他的新婚妻子毕竟都是江南人士,细腻水乡长大的人,难得品行纯粹和气,若真是被丢去什么穷乡僻壤,只是想想就觉得惨!
青州历史悠久,当地文风浓厚,治安也还好,可不正适合金仲?
难得原先肖易生在开封赶考时,牧清寒和杜文他们还都在青州求学,同那里的数位同窗虽接触时日不多,可如今也还都有来往,此番便都要书信一封,叫金仲带了过去,若有个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金仲听后也十分感激,临走前又请客,他的妻子罗菱也出来招待,举止大方,十分周到。
两人虽然是仓促定亲,可家中算是世交,父辈都熟悉,幼年也曾见过面,并不陌生。
最好的一点是,金仲与罗菱是妥妥的门当户对,也都知书达理,喜好舞文弄墨,丝毫不必担忧没得共同话题。
罗菱是典型江南女子形象:身形娇小,皮肤白皙,语音柔美和软,举止也十分优美。
因她是大家出来的,礼仪规矩说不出的完美,待人接物极其周道妥帖,是真真正正的名门闺秀,七公主什么的真是没法儿比。
这位是真才女,她并未刻意炫耀过,但跟杜瑕她们的说笑中,偶然流露出来的几句已经叫人惊艳,恐怕何薇之流也不是她的对手,只是人却低调的很,虽有诗集在外流传,人却不似开封才女那般四处交际。
杜瑕尚且自叹弗如,庞秀玉就更不必说,面对罗菱时竟罕见的束手束脚起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儿,眼神中饱含惊叹和敬畏,简直跟看神仙似的。
原本杜瑕还以为自己想的夸张了,谁知事后跟庞秀玉私下说笑,才知道竟是自个儿的想象力还不够!
“我就觉得这位罗家妹子只如下凡的仙女儿也似,”庞秀玉兀自啧啧称奇,十分回味的说道:“瞧那小模样,那小身段儿,那小腰细的,小脸儿白的,一张嘴说话也那般好听,我莫说讲话,便是靠的近了都觉得有些玷污了!哪里还敢放肆!”
杜瑕笑的浑身发抖,一盏茶都没捧住,哆哆嗦嗦的摔了个粉碎,旁边伺候的小燕等人也撑不住笑了。
庞秀玉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转头看小燕,调笑道:“好丫头,你莫笑我,赶明儿你同那阿唐兄弟成亲,我却要闹个够了!”
这两年小燕的年纪也渐渐大了,且被杜瑕调理的也好,吃住又遂意,模样越发张开了,下面的人竟也很有几个惦记的。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好人好事自然要先留给自家!
正好阿唐年纪也早到了,他是个莽汉,却也想媳妇,牧清寒试着问了一嘴,忙不迭的应了,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牧清寒与他情分深厚,又同生共死,难得见他这样一位好汉子也有这般局促的时候,也觉有趣,难得使坏,叫他亲自去求夫人。
娶媳妇的事哪里能耽搁?且杜瑕平时待大家也甚好,阿唐也不怕,当即巴巴儿的跑了去,瓮声瓮气的说了。
小燕臊的不行,心里头却也愿意的很,后来杜瑕私下来问,也含羞带怯的点了头,这事儿就算成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如今牧清寒越发前程似锦,阿唐是跟他一同长大的亲随,日后前程定然差不离。更何况他为人耿直憨厚,是个难得实诚人,众人都爱他,小燕早就同他熟了。
杜瑕本人就是个爽利性子,身边几个丫头也跟她学的落落大方,如今小燕被笑了几日,也渐渐习惯了,见状并不像一般闺阁女孩儿那样转头就跑,而是微微红着脸儿道:“瞧您一个官太太,竟也只取笑我们这些当丫头的,若闹也使得,却给我什么礼?”
众人都笑了,庞秀玉笑个前仰后合,大声道:“好个伶俐丫头,我就爱你们这样大大方方的,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放心,你是我妹子身边头一个得意人,自然少不了得厚厚奉上一封!”
大家越发笑个不停,小蝉也抿嘴儿接道:“奴婢替小燕姐姐记着了,若是到时候夫人不给,我们都要上门去讨呢!”
转眼到了年底,牧清辉一家四口——如今又生了第二个儿子——也都来开封过年。跟着牧清辉的阿磐与阿唐是亲兄弟,如今弟弟成亲,他这个当大哥的自然少不了过来帮衬。
阿磐前年就成亲了,如今浑家也有了身子,预计来年六月他就要当爹了。阿唐看了不免也有些心热,暗暗期待起将来。
想当年他们兄弟二人拖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亲人几乎走投无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何曾想过还能有如今这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
牧植如今也十三岁,也随了牧清辉和商氏好模样,长得高高壮壮,眉目俊朗,瞧着便是个招人疼的半大小子了。
这些年两家往来频繁,牧植跟叔叔一家甚是熟悉,见了杜瑕当即麻利的一掀袍子,单膝跪地请安道:“婶婶好!”
“快起来,”杜瑕很是喜欢这个小侄子,又因为差不多也算是看着长大了,更是疼惜,忙上前扶起来,拉着他左看右看,感慨道:“一晃也有一年没见了,又长高了好些,身子倒也结实,吃的可好?睡的如何?学堂里可有人欺负?”
牧植一直等她问完了,这才笑道:“劳婶婶记挂,侄儿甚好。托叔叔的福,济南城还无人敢欺辱于我,吃的也好,睡得也香,前儿也学着叔父那般骑马拉弓了。”
牧家本就是济南大户,早前就甚少有人敢轻视,如今又有牧清寒在朝为官,一个大舅哥也叫人不敢轻视,自然如虎添翼,更上一层楼,便是知府大人见了他家人也客客气气的,过得不知多么自在。
杜瑕一边听一边点头,又不忘嘱咐道:“好,好好,只是莫要心急,千万悠着来,伤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话音刚落,就听从外头传进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便是跟牧清寒慢一步过来的牧清辉了,后头还跟着商氏和抱着小儿子牧林的乳母等人。
“听你婶婶的,你才多大点儿,整日念叨着要如叔父一般,前儿拉伤了胳膊,一连三天吃不了饭的不是你?”
少年人正是不肯认输的时候,尤其又当着叔叔婶婶的面儿,不由得微微红了脸儿,连忙辩解道:“孩儿哪有!再说了,我早就听闻叔父打从六岁时就练习骑射,我这个时候已经文武双全,再过一年秀才都收入囊中,我却差得远了。”
说完,不免略有些沮丧。
杜瑕见不得他这般,忙出言安慰道:“莫急,你不也说了,你叔父也是来年才中的秀才,在你这个年纪没准儿还不如你呢。”
不等牧清寒说话,牧植已经急急道:“哪里,婶婶莫要这般说,叔父甚是不凡,学里几个先生都说了,如叔父他们这般的人物便是几十年难遇的,侄儿哪里比得上!”
杜瑕失笑,感情这还是个小迷弟!
被自家小辈这样崇拜,显然牧清寒也觉得甚是有面子,当即眼带笑意的上前拍拍自家侄儿肩膀,又勉励几句。
牧植立即就阳光灿烂,重新变得活泼又充满斗志起来,两只大眼睛都弯成月牙,一口白牙在日头底下亮的很了。
杜瑕忍不住闭眼,艾玛,不行了,这种阳光小帅哥真是叫人无法抵挡!太闪耀了!
见叔侄几人详谈甚欢,杜瑕又说了两句便去招呼后头的商氏和小侄子。
牧林如今才一岁多点,话都说不利索,可是长得似乎比牧植更好些,又乖巧得很,见人就笑,一双眼睛圆圆大大的,又黑白分明的通透,说不尽的惹人喜爱。
杜瑕还是头一回见他,当即爱不释手,小心的接过来抱了一回。
她还担心自己抱得不够舒服,可牧林却甚是给面子,跟她对视一眼后便毫不吝啬的给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杜瑕看的心都要化了,又轻轻捏了捏小手,忙叫小燕送上事先准备好的壨丝金质小项圈,亲自与他戴了,又抱着玩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还给乳母。
商氏见状打趣道:“既这般喜欢,怎的还不自己生几个?你与小叔都年轻体壮的,这会儿还没好消息?”
杜瑕笑着摇头,却不细说。
当初成亲的时候,她跟牧清寒都还太年轻,说白了,他们两个自己还都是孩子呢,凑在一起玩都玩不够,哪里想着要什么孩子?
如今牧清寒已经二十三了,杜瑕自己也二十一,倒是可以开始准备了。
他们两个心里都门儿清,便是周围亲人明里暗里的催问也不着急,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只是到底不好每一回都跟旁人解释罢了。
两人说了一阵子,这才先后落座。
中间又不知怎么的说起牧子源、牧子恒和兰姨娘他们,商氏本能的嗤笑出声,当即有些义愤填膺的说道:“那两个下作坯子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你大哥不同他们计较,他们反倒隔三差五就要来招惹!头一年那个年轻的迷上一个妓子,当真是走火入魔了,他那哥子都劝不听,只恨不得把家里都搬空了去换她一笑,还说要给她赎身,只差点把兰姨娘气死。哪成想那妓子竟是个聪明人,知道男人靠不住,这等货色更是白瞎,故而一味捞钱。”
“今年年初,那边又闹起来,原来那小子鬼迷心窍,见家里已经没得可搬,竟偷偷把房契翻出来与了那妓子,对方也是奸猾,知道拿在自己手里留不住,转手就卖与旁人,然后自己赎了身,连夜卷着剩下的上千银子跑了!等到买房子的人逼上门来,兰姨娘才知道原来房子都已经不是自家的了,当真气的昏死过去,那两个蠢货又耐不住打起来,走投无路之下还妄图污蔑你大哥谋害生父!只是知府大人明察秋毫,见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他们又是说话颠三倒四、举止不端,反倒治了他一个污蔑之罪,一通板子打了出去,如今也不知死活……”
听到这里,杜瑕忍不住朝正在说话的牧清辉看了一眼,许久以前的猜测再次涌上心头。
牧老爷的死当真同他没有关系吗?而且那两个庶子的遭遇未免也忒惨,倒不是不可能,毕竟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纨绔,便是做出什么龌龊事儿来也不奇怪,可恰恰就因为如此,感觉发展的未免也有些太过顺利太快了些。
牧清寒不想下场,牧老爷就赶紧插空儿死了;牧老爷一死,兰姨娘一伙就被撵了出去,而牧清寒不在济南的短短几年之内,牧子恒兄弟就把自己给作死了……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视线,牧清辉扭头往这边瞧了一眼,笑道:“弟妹可是嫌我说的太久,耽搁你们小夫妻两个团圆了?”
杜瑕瞬间回神,也笑着说道:“瞧大哥说的甚么话,我是想着大哥和嫂子侄儿车马劳顿,可是饿了?要不要叫饭?”
“果然还是自家弟妹想得周到,”牧清辉道:“可不是正肚饿?有劳弟妹张罗一桌好的!”
“哪里劳烦,”杜瑕笑着起身,又对商氏说了一句,便往厨房走去,道:“不过是吩咐几句的事儿了,真当我那般贤惠,要亲自洗手下厨了?”
众人闻言大笑,小牧林也跟着傻笑,越发显得玉雪可爱。
说归说,闹归闹,到底是亲人远道而来,若不有所表示也忒敷衍了些。
杜瑕还是亲自下厨忙活半日,做了一个最适合冬日驱寒生热的毛血旺,一个用白菜心、嫩菠菜叶拌了细细的龙须粉丝,只用香醋和精盐调和,再倒上重重的蒜泥,最是酸辣开胃又解腻的。
至于其他的各色佳肴茶点,就都是刘嫂子亲自带人弄的,杜瑕也不过拟一个菜单,在站在旁边指点一番也就罢了。
果然宾主尽欢,牧植到底是大众年轻人的口味,对那盆爹娘避之不及的毛血旺爱不释口,一口接着一口,嘴巴辣的肥大一圈也不舍得丢开,大呼过瘾。
牧林与他关系甚是亲密,往往牧植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了,都会挑合适的与他分享,小娃娃见哥哥吃的尽兴却不与自己,不免也有些意动,努力从奶娘怀里探出肥肥的小身子,伸着胳膊哇哇乱叫。
众人都笑,纷纷同他说道:“太辣,你一个吃奶的娃娃哪里受得了。”
这小子也是个倔的,见状非但不放弃,反而越发着急,憋着嘴巴便要哭。
大家都笑个不住,还是牧清辉最先难掩得意的说道:“这小子最是随我,不碰南墙不回头,既是他要,便给他尝尝,左右不过是点辣子。”
商氏有些犹豫,怕吃坏儿子肠胃,可见牧林越发吵闹了,俨然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也只得随他去。
众人都觉得有趣,也暂停吃饭,看商氏亲自取了筷子,只夹了一丁点儿的豆芽尖儿,先去清水里头涮了一回,这才凑近了。也不敢直接给吃,只先叫他舔一舔。
牧林瞬间就不哭了,挂着两包悬在眼眶中的眼泪,砸吧着嘴儿往前凑,结果舌尖刚一碰上豆芽尾巴就愣了一瞬,旋即真的放声大哭起来。
在场一众长辈也都甚坏,见状纷纷笑的前仰后合,又叫奶娘拿了早就备好的凉帕子沾了凉水与他擦舌头,这才渐渐止住。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杜瑕总觉得商氏虽然看着是一如既往的爽利开朗,可眼底似乎总有一点化不开的愁绪。
这种想法一直伴随杜瑕到吃完饭,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确切了。
都是一家人,牧家也没有其他在世血亲,若自己不过问,恐怕商氏真就没有旁人可以商议了。
等饭后众人去正厅吃茶解闷儿,爷们儿们凑在一起说话,杜瑕也跟商氏一处闲聊,这才小声问道:“嫂子,最近是否有什么烦心事?若不介意,尽管说与我听,我与你排解!”
却见商氏先是一怔,继而有些不大自在的说道:“哪里有什么烦心事,不过是到了年底,不免有许多往来应酬,林儿还这般小,我又放心不下,说不得就有些精力不济。”
杜瑕却有些不大相信。
商氏也不是头一回生孩子,当年有牧植的时候还是新媳妇呢,处理起诸多事宜来也是如鱼得水,妥妥当当的;这回一应事务俱都上手多年,带孩子也是第二遭,这两年牧家地位又因为牧清寒的缘故大幅提升,想来外头人们对他们更加客气,怎可能反而累到这般?
不过谁还没有三五个秘密呢,个人隐私也是要得,见她不愿多说,杜瑕饶是心中仍有疑惑,也并未多问,只随意指了一个话题岔开去。
年底果然事多,光是各家人情往来和轮流做东就已经足够繁忙,又因为圣人为广施恩泽,特特在封印放假之后许五品及以上官员携其家眷前往宫中赴宴,并且准许他们把饭菜和餐具带回家中,以示恩宠。
杜瑕表示……他娘的谁想去啊!
大冷天的,像他们这种刚刚擦边的“低等官员及其家眷”的位置都相当偏僻,地龙温度不够不说,还不得不忍受无孔不入的寒风侵袭。再者那些菜品等备齐了从后头端上来,往往都已经凉透了,素菜不好吃,荤菜结了一层油……
能入口的被万众期待的也就是那么一口随时都热气腾腾的锅子,可大冷天的去生生冻上大半宿,就为了吃个锅子,值么?!
然而这是皇恩,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皇恩浩荡,莫说如今杜瑕两口子正活蹦乱跳年轻体壮,便是那些上了年纪,当真有病在身的,除非是病入膏肓了,否则爬都要爬了去!
这几年杜瑕一到这个时候就愁,提前好些日子叫人挑最薄最不显眼却又最能保暖抗风的料子做面,最新最上等的鸭绒做瓤儿,外头再套一层皮子袄儿,膝盖腰腿等怕冻的关节也都做了措施,这才套上最外层的礼服进宫去。
如今牧家铺子里还专门开了一条商线,专门面向他们这类关键时候不得不进宫挨冻的达官显贵们,每到这个时候,什么包括裤子护膝在内的轻袄五件套就极其好卖。
死贵也好卖!
有时候杜瑕就忍不住泪流满面的想啊,真是什么人最了解什么人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