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子恒、牧子源两人一听, 都是浑身一震, 齐声问道:“怎么说的?”
兰姨娘眉头微蹙,想了会儿说:“你爹一病许多年, 可一直好生养着,什么人参鹿茸灵芝的, 什么不吃?这几年灌下去的药材怕不有他几个人这么重!几个月前还看着好好地, 怎么突然就死了?”
见两个儿子也都面露疑色,兰姨娘又道:“如今想来却是许多地方都透着狐疑的, 旁的不说, 宋姨娘那浪蹄子素来爱俏,老爷病后便有些难闻,也苍老许多,她轻易不靠前的, 可几个月前却突然殷勤起来, 又跟着出出进进端茶递水, 十分殷勤。我原说觉得有些怪, 可她自己也原先也十分受宠,如今在床前侍奉汤药,也不算什么,或许也眼热, 想借机套些私房出来,留作后路,便没往心里去。可现在想来,怕不是她……”
自从牧老爷去了之后, 兰姨娘一直有所怀疑,直到最近几天,牧清辉开始遣散后院,宋姨娘又是第一个走的,神情间十分喜悦,她这才突然觉察到什么。
宋姨娘长得原不比自己差多少,也更加年轻,且没有子嗣,若是老爷一直这么拖着,她当真生不如死。
兰姨娘自己总是盼着老爷长长久久的活着,好歹他还有口气,虽不能说话,可偶尔情况好了,眼睛和手还能动一动,也会将那些私房偷偷挪给他们母子三人……
如今他没留下只言片语就撒手去了,一切也都没了,当真功亏一篑,多年谋划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这件事与她和两个儿子而言是晴天霹雳,对那些无儿无女的年轻姨娘们来说,却不是大大的解脱?
她们年轻、貌美、有钱,还能生!也没有儿女拖累,去哪儿不能过?!
不说倒罢,如今一说,母子三人越发觉得蹊跷,登时便有些坐不住。
宋姨娘不过小门小户出身,平时胆子也不大,便是着急出去,也断然做不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那么,究竟是谁指使她?谁比她,或者说比后院那些姨娘们更加盼望牧老爷死?!
母子三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牧清辉!”
牧子恒立即起身道:“若当真如此,不若我们去将宋姨娘捉来逼问。”
顿了下,双目中又闪过两道厉芒,低声道:“便是没什么,也需得叫她说出些什么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
本朝律法明文规定,为官者不得经商,而牧清寒又是已经明确要走科举路子的,且也没什么做生意的头脑,再者读书和经商都是极其耗心神的事情,难不成他还有三头六臂,能左右开弓?说不得要忍痛割舍一样。
故而只要整倒了牧清辉,整个牧家商号便是他们的,便是许给宋姨娘几万两又如何?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牧子源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他激动地浑身发抖,眼睛都幽幽冒出绿光。
如今他们几乎已经走投无路,眼前突然出现这条线索,那便要死死抓住,当即决定打发人去拦截宋姨娘。
想到可能重新到手的泼天富贵,兰姨娘也来了精神,也不哭了,觉得虽然冒险,可未尝不能一试,忙道:“这几日后院乱作一团,众人都急着走,那些丫头也有不少被打发了的,我偶然听说宋姨娘要回老家,她老家却是在江南一带,可出城后沿着朝南的路沿途追赶……”
还未等他们有所行动,却听外面人通报说,牧老爷那头差了一个小厮来,说有要事相商。
牧子源一听这个称谓便怒火中烧起来,冲着下人喝道:“混账,什么牧老爷,他算哪门子的牧老爷?老爷早死了!”
那下人给他吓了一跳,喃喃道:“家主,家主不就是老爷么?”
牧子源将眼睛一瞪,还欲再发彪,却被哥哥拦住。
那下人见状连忙跑走了,一边跑还一边小声啐道:“当真是小娘养的,断然没个主子样儿,这般疯魔轻狂,便是老爷还从未同我们发过什么邪火儿呢!”
不多时,果然进来一个穿着灰布衣裳,扎着青色汗巾子的小厮。
这小厮不卑不亢,规规矩矩的进来了,也不抬头乱看,只是问道:“大爷打发小的来问问,新拨的那两处宅子原有的仆人,诸位还要不要?”
三人略一迟疑,牧子源已经大声道:“不要。”
过去几年里,牧清辉将整个牧家把持得如同铁桶一般,他们的一言一行几乎都在牧清辉的监视之下,恨不得晚间睡觉说了什么梦话也被他知道了,当真如同坐牢一样,母子三人早已十分难耐。如今已经分家,好容易得了自由,谁还敢用他的手下、仆人,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眼线呢!
兰姨娘还没说什么,就见那小厮已经笑了,道:“来之前大爷也是这么说的,说几位身娇肉贵的,必然对那些粗使的仆人看不上眼。也罢了,便依你们,今儿便尽数撤出,只由着几位另择伶俐的仆人就好。”
说完也不等兰姨娘回话,就又行了个礼,麻溜儿的走了。
兰姨娘三人先是一愣,随即气的眼前发黑,牧子源更直接抓起一个花瓶,狠狠砸到地上,大声爆喝道:“欺人太甚!”
牧清辉也太过分了些,此等事情他就算不派出贴身管家,好歹也该派个得力的心腹吧?可他竟然就派了一个往日里上不得台面的小厮过来传话,当这是打发叫花子吗?
等他发作过,兰姨娘却捏着额头道:“源儿,你实在太冲动了些。”
这话饶是牧子恒听后也不大同意,反问道:“娘,弟弟虽然冲动了些,可咱们这几年受的屈辱也够多了,难不成你真的想继续活在他的眼皮子下头?”
牧老爷康健的时候,他们娘儿仨当真高高在上,要星星不给月亮,便是拿着白玉做弹弓,拿着珍珠做弹子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白花花的银锭子丢到水里听响儿也不心疼!
可自打他倒了,牧清辉就把持一切,大刀阔斧的削减开支,虽不至于虐待他们,但因为没了之前牧老爷的私下贴补,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
几年前他们哥儿俩横行大半个济南府,外头的人都知道他们是牧老爷爱子,礼让三分,然而牧清辉得势之后,众人的脸简直是属狗的,说变就变,两只眼睛里只有他,活似他们两个是死人一般!
如今,如今更是被随便给了几万两银子,几所破屋子撵叫花子似的打发出来,他们三个人呢,这回更绝了,连奴才都不给留一个!
这般巨大的落差,无异于天壤之别,叫他如何咽得下去这口气。
兰姨娘叹口气道:“素日里你爹真的将你们两个宠坏了,不当家也不知柴米贵,说的轻巧,撵走也就撵走了。可那几处宅子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加起来说不得要有个二三百的仆人,便是一个人只要几两银子,加起来三二千银子可就没了!如今咱们没了靠山,手头只这几万两银子,又有日常的开销,还指望它们生活钱呢,如今一下子就去了一两成,可怎么好?”
她虽不大理事,可经历的多了,好歹知道些皮毛,顿了下又苦道:“便是里头有他的眼线,难不成人人都是?咱们用心挑选一番,总能留下些的,说不得还可为我所用。再者他们也都是老仆人,对各项事物都十分熟悉,也不必再花时间精力调、教,便是打发去做些近不了咱们身边的粗使活计,还能赚个劳力呢。如今骤然都从外面买,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用着也不顺手,待到调、教好了,且不知是何年月呢!却又如何是好?”
牧子恒兄弟二人素日只知道吃喝玩乐,哪里会想的这般周全?刚才只图一时痛快,自觉十分有骨气,可如今听了,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都有些后悔,面面相觑起来。
兰姨娘叹息一番也就罢了,又对两个儿子道:“算了,你们两个是男子汉大丈夫,注定要做大事的,这等细枝末节注意不到也不为过,凡事有娘的。只如今咱们却没工夫继续说这个,头等要事还是要赶紧打发人去找寻那姓宋的小蹄子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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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杜瑕一家三口正坐在屋里说话,猜杜文考试情况如何,什么时候能下来取中举子的名录,他能不能中,若是中了又会是个什么名次……忽听外头王能递进话来说:“外头来了个中年汉子,自称是老爷的大哥。”
三人的说笑戛然而止,大家对视一眼之后,杜河才拍拍身站起来,道:“你们不必动,我去前头瞧瞧再说。”
王氏与杜瑕都点头应了,又叫他当心。
老家那边的人没一个同他们一家一条心的,这娘儿俩也都懒得应付,故而不接茬。
杜河一边往前院走,一边叫了王能来问:“你跟着去过碧潭村,看着来人可像?”
院子里有几棵树,论起来每年夏日都该有知了叫的撕心裂肺,可如今十分干旱,树都蔫儿蔫儿的,依附它们生存的知了也都半死不活,只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半死不活的哼哼,倒是安静的很了。
王能仔细想了下,点点头,又摇摇头,谨慎道:“小的之前确实见过,却没大看扎实,倒很有几分想象,只是瘦了好些。再者天下之大,容貌相似的也多得很,故而不敢说死了。”
杜河点点头,夸赞道:“你做的很好,着实长进了。”
王能登时喜得尖牙不见眼,又奉承道:“小的见天跟老爷出出进进,又有幸去省府开了眼界,便是头猪也该长进了。”
杜河给他逗笑了,说话间已经到了外院。
如今山上的人也都住在这边,人手空前充足,每日排班,轮流守门、上夜,丝毫不敢怠慢。
因来人可能是当家的大哥,门口当值的也不敢太过怠慢,只是也不敢轻易做主,就把人请进来在门房那里等着,由王能速速进去回禀。
杜河进去一瞧,果然是杜江,只是数月不见,竟瘦成了个皮包骨,脸色也蜡黄,看着着实不好。
他不由得吃惊道:“大哥,你这是怎的了?!”
杜江一身褐色粗棉布短褐,且还是半旧的,边缘微微磨起毛边,脚底布鞋也沾了泥土;反观二弟一身青灰窄袖道袍,足有八成新,十分光鲜,俨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城里人了,跟他素日里瞧见的那些老爷们没什么分别,又住的这样大的宅子,是以分外局促。
他张了张嘴,面上微微涨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杜河也不催,只摆手叫人下去,又叫他吃茶,等着他主动开口。
杜江慌忙道:“进城前喝过了水,不渴,不渴。”
终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杜河又是个念旧情的人,见状便回想起当初兄弟三个还未为人父,乃至孩时一处玩耍,逃难时也相互扶持的情景……
且分家前这个哥哥对自己虽无多少照应,可也没什么不好,见他如今这样,杜河心中便有些难受。
他将茶又往那头推了推,道:“大哥同我客气什么?如今天热,出入城门查的也严,怕是要多等许久,怎能不渴?”
杜江讪讪一笑,到底端起来喝了。
他也着实渴了,茶水一沾嘴皮子便止不住,咕咚咚三口两口喝个精光,回过神来又局促起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也不知自己喝的是甚么茶,十分清新香甜,唇齿留香,竟比逢年过节喝的蜜水儿还好上十倍,恐怕放在外头也值许多钱呢……
杜河却不在意,直接伸手接过茶盏,又添满了,道:“瞧我方才说什么来着,我就是坐着不动还时常喝水呢,大哥尽管喝便是。”
由杜河主动打开僵局,杜江才自在了些。那茶盏甚小,不比乡间盛水解渴的大碗,他索性又痛快喝了三碗,这才罢了。
喝过水之后,杜江又犹豫了会儿,这才下了决心一般,别别扭扭的说:
“头里的事儿,原是我和你嫂子,我们对不起你,如今她也没了,我也这般,你大人有大量。”
杜河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当初爹娘同大房、三房沆瀣一气,合起伙儿来偏他们,王氏匆匆忙忙带着东西家去看望老人,哪知竟等来了周氏一跪!
这还不算,前儿又有四丫的一出……
叫杜河打从心眼儿里说,着实不愿意继续跟老家那群人来往,可无法否认的,他对这个大哥却又有那么点儿怜悯。
确实是怜悯的,爹娘偏心,连带着他这个长子也不得意,养了几个孩子,又都不是顶用的,如今老婆还没了!
若是唯一的儿子杜宝不争点气,杜江老来还指不定多么凄惨呢!
杜河想着就叹了口气,道:“大哥,快别这么说,你我总归是兄弟,虽分了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他知道自己这个大哥不善言辞,也没什么心眼儿,十分憨厚老实,如今又分了家,若非不得已必然不会登门,便主动问道:“大哥今儿来,可是有什么事?”
杜江的脸再一次涨红,登时手足无措起来,老大个身架硬生生缩的鹌鹑一般,憋了好久,才颠三倒四的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原来自打二房分出去之后,三房便集中精力对付大房。怎奈原本大房就不长于此道,周氏又病倒了,杜江一个人忙里忙外,也没工夫没精力同他们周旋,于是难免落了下风。
后来三丫出嫁,周氏竟撒手走了,四丫……不提也罢,儿子杜宝只一味读书,且呆呼呼的,诸事不理,杜江登时陷入绝境。
最糟糕的是,如今三房的三个儿子也都长大了,当真同老三夫妇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长了如簧的巧舌,天生会那些甜言蜜语,只将杜平二老哄得晕头转向团团转,对他们百依百顺,如今只剩残兵败将的大房越发不是对手。
再者现下杜江仍旧同杜平一处做活,三房的三个崽子大了后,开销越发如流水一般止不住。杜海同刘氏收入有限,却惯会享乐,攒下来的远不够使,二老便要偷偷接济,可如今却没了二房盘剥,只得叫杜江吃亏,于是能落到他手里的钱越发少了。
狗急了都能跳墙,更何况杜江这个大活人?
几次三番把老实人逼急了之后,杜江也醒悟了,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继续下去。
杜江思来想去,却总觉得眼下最要紧的却是杜宝读书的事儿。
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过做个木匠,混口饭吃,若得买卖好,些许攒几个钱儿养老;若没得,吃糠咽菜到咽气便罢。可儿子不同,他是读书的呀,假若书读得好,便是考不□□名,日后给人做活也能抄抄写写,既轻快又比寻常干活挣得多;若是能在衙门里寻个差事,自然更美了……
眼下村中书塾越发待不得,学堂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学童,且每日上课只是玩笑打闹,根本不认真读书。就连三房也已将三个孩子送到邻村——原本他们想趁周氏丧礼那会儿赖上二房,哪知竟被族老同村长识破,暗中也敲打一番;且手头又紧,只得作罢,三房的孩子都另寻他处了,杜宝如何能继续留在那里?
“论理儿这话不该我说,”杜江满面愁苦,只挠头道:“爹娘一味偏心,如今也有些老糊涂了,颠来倒去说我不好,只要跟着小儿子一家住,我空担着个长子的名儿,竟赚的里外不是人。”
他叹了口气道:“村中也多有议论,好歹明事理的多,我预备找日子求了村长同族老,立个字据,做个见证。若二老当真想跟着老三一家子,我也不拦着,什么家产的我也不要了,日后养老也算我一份子,只我要进城做工,总不至于饿死。”
虽没了周氏这个耗钱的,可能赚钱的三丫也嫁了,杜平又盘剥……如今连年大旱,想必地里的租子也剩不下多少,读书又费钱,他们爷儿俩如何过活?
眼下他在那个家里实在有些呆不下去,连带着杜宝这个长孙地位也大不如前,只被三房三个孙子踩在脚下。
若不是当今圣人倡导仁孝,杜宝日后又想着考科举,冷不丁撇下于名声有碍,况且杜江自己也有些个愚孝,舍不得爹娘,早该走了!
况且杜家最大的收入来源便是做木匠,可便是这个钱,杜平也硬要分一大半去,饶是杜江再老实,也忍不下去了。
他舔了舔嘴唇道:“如今年景不好,接的活儿也少了许多,我琢磨着,城里人多,花费也高,必然活儿也多些,我有力气,不怕吃苦,自己找个地方随便对付住着,好歹钱都能剩到我手里,也不吃气。”
在分家出来单过这种事情上,杜河无疑最有发言权,听他肯下决心自然是欢喜的,同时又十分吃惊。
能将老实人逼到这份儿上,三房同二老得是糊涂混账到了何等地步!
“大哥你的手艺是不差的,”杜河道:“只要肯干,总比待在乡下挣得多些。”
见他不反对,杜江不由得欢喜起来,对未来生活多了几分盼头,旋即又有些赧然,吭哧道:“今儿我过来,却是另有一桩大事。”
他想叫杜宝来城里读书,便是贵些也认了。反正如今家中就只剩他们爷儿俩,没有女眷,便是忍耐一二又何妨?
只是杜江前面几十年却只闷头做活,也没大进过城,并不知道哪里的学堂好,哪里的不好,前儿找人打听过一嘴便听得两眼发昏,只得硬着头皮来找弟弟帮忙。
这念头起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可皆因大房着实直接间接地做了许多对不住二房的事,杜江也实在没那个脸皮登门。如今眼见着杜宝一日大似一日,功课半点没得长进不说,便是待人接物也有些个不着调,杜江就急了,生怕再拖下去越发扭不过来,这才鼓足了勇气,硬着头皮来了。
“我欲将宝哥送到城里来读书,也开开眼界,见一下世面,知道个眉眼高低。”杜江着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可你也是知道我的,不过是个木匠罢了,整日埋头做活一点儿见识也没有,待人接物更不如你,对读书这种事情着实两眼一抹黑,就想让你帮我参谋参谋,却是去哪里好?”
不待杜河回话,杜江就又想起什么来,急道:“你切莫误会,我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就只是想找个靠谱的学堂上,万没有再叫你们攀扯知县大老爷的意思。”
杜河也轻笑一声,道:“大哥,这说的什么话?过去的就过去了,谁还老记在心里?”
杜江明显松了一口气。
杜河略一琢磨,道:“原先文儿来这边上学的时候,我也细细打听过一回,这些倒也用的上。”
虽是几年前的了,可这几年城内格局变得也不大,对外招学生的学堂仍是那么几所。
杜河当即叫人去后院取了自己当初做的单子,比对一番,将靠得住的学堂都说了,又细细分析利弊长短。
杜江于此一窍不通,自然是唯他是从,听得连连点头。
老实说,杜河对杜宝那个孩子实在是既没有信心,也没有好印象。
想几年前,那孩子小小年纪就心高气傲,胸无点墨且自大,根本不像大哥大嫂两口子老实人养出来的,倒像是同那三房是一家。
只终究是自己的亲大哥,连同刚去了的大嫂都是本分人,多年来被三房与二老挤兑的十分艰难,也不容易,能拉一把便是一把吧。
再者杜宝好歹也姓杜,若他实在不堪,对文儿也无甚好处,保不齐哪天就要拖累了!假若他真的还有救,也不求他将来能帮衬文儿什么,只求他凡事知道个轻重分寸,莫要再同什么四丫一般带累他们二房了……
故而杜河在替侄子挑选学堂时,标准着实同自家儿子的不一样,头一个看重的便是老师品行如何,能不能降服得了蛮学生,学问水平反倒是次一等的。
他说:“城里多有各处乡村的孩子来求学,一般略交几个钱便能住在书塾后院,既便宜又保险,也供三餐的,一月还有两日假。若是宝哥不爱吃,或是到了放假那两天,若不想回去,便来这边吃饭,住下也可。”
杜江长长的松了口气,忙感激表态道:“实在不必太劳烦,我也知道你们如今也忙,县城不比乡下,开支甚大,叫他一应吃住都在学堂便极好。”
之前自家几次三番对人家不起,如今人家却还尽心竭力的帮忙挑选学堂,杜江已然十分感激,愧疚更甚,哪里还能再要求什么!
说定之后,杜江千恩万谢的走了,兄弟俩约好三日后带杜宝去学堂拜师。
稍后杜河就把这事对妻女说了,杜瑕与王氏听后都沉默半晌。
许久,王氏才点头道:“也只好如此。”
终究是一大家子人,况且住的又这样近,侄子又想在同一座城里上学,这是正经事。假若他们真的什么都一口回绝,万事不应,也未免太过绝情,外头人看了也不大像话。
如今圣上也倡导仁义孝道,他们即便不为自己,也该为杜文考虑,若闹的太过,传出去难免要落个薄情寡义的名声,日后为官总是不妥。
杜河又道:“虽然大哥没说,我想着,他未必也没存着相互照应的念头。他为人老实,乍然来城必然心慌,有我们在这里,终究心安些。”
王氏就有些不大愿意,不轻不重的哼了声,道:“要我说,他们也够了,三天两头作妖,没将我们害死便谢天谢地,难不成如今还想着叫我们替他养儿子?天下哪来这样的美事!”
“他没说,我也不过胡乱客气几句,”杜河忙道:“场面话罢了,又能有几句兑现的?”
王氏一撇嘴,低头缝衣裳,不理他了。
杜瑕也从中劝和道:“也罢了,如今咱们屋子多,只把他随便安排在哪里就好。况且一月顶多这么两天,也不过多双筷子的事儿。再者我觉得依他那个性子,也未必会低头来求助。”
杜宝便是那种极度自卑又极度自傲的矛盾脾性,早些年就十分瞧不上他们二房,如今偏混的不如自家,
杜河也笑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不过表个态,应个景儿罢了。”
也就是如今他们年年有固定进项,且一家三口都能做,故而攒下不薄的家业,家里多几个人也养活得起。不然放到以前试试,莫说荒年,便是丰年,家中冷不丁多一个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只想想就叫人头皮发麻,谁敢胡乱应承?
因王氏到底同杜家没有血缘关系,多年来又受气,心态自然与父女两个不同,打心底里不乐意。
可她也不是糊涂人,知道终究一笔写不出两个杜字,此事只一味推脱也不是法子,没得损了儿子名声,故而最后也没什么好气的点了头,却又引得杜河万分愧疚,又赔小心说了好些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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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秋闱结果传回陈安县城,已是九月上旬快过,秋老虎余威犹在,折磨的百姓们苦不堪言。
然而漫长而辛苦的等待并未换来好结果:
包括杜文在内,陈安一派几近全军覆没!
这一届,整个县城内只出了一个举人,姓夏,今年已经43岁,前前后后考了不知多少届,如今孙子都快两岁,终于修得正果。肖知县的几位高徒均榜上无名。
知道结果后,杜瑕先愣了半晌,良久才想起来叫人下去。
就听王氏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杜河本就不善言词,这个当儿更是闷葫芦一般窝在椅子上直挠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文儿还小呢!”
还是杜瑕最先稳住,开口道:“天下之大,能者层出不穷,如今科举十分公正,既然落榜了,想来必然是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且哥哥性子急躁冒进,如今又这般年轻,多磨几年压压性子也不是坏事,这一回不中,便是再等三年又如何?”
见王氏依旧难掩忧色,她又道:“不必担忧,远了不说,且看知县老爷吧!他不就是快三十岁上才中的举?如今哥哥也才不过十六,怕什么?”
王氏满腔慈母心肠,终究不甘心,红着眼眶道:“知县老爷如何比得?他可以守孝七、八年才耽搁了的。”
“那他中秀才的时候也将近二十岁了,哥哥中的时候才不过十四岁,已经十分出息了,听说都惊动圣上了呢。”
杜瑕又劝慰许久,双亲这才渐渐回转过来,只是又叹息说:“你哥哥读书那般用功,这回不得中,心里指不定多么难受呢。且又要多遭几年罪。”
杜瑕听说也不言语,心道遭罪是遭罪,只是对这个哥哥而言,读书未必苦,真正苦的却是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打击。
他们兄妹异体同心,杜文落榜,她怕是比二老更加难受,然她也知道科举十分残酷,比后世高考尤甚,便是有许多人从小考到须发全白,也有许多不得中。更何况杜文如今还未成年,不中,当真再正常不过了。
然都是至亲,但凡能少受罪,谁有愿意看着慢慢磨?可惜这事却是外力不能及的……
就像她想的那样,杜文在知道结果之后,果然懵了半晌。
竟没有他!
不仅没有他,陈安县一块儿来的,竟然一个也没有。
眼见着报喜的人一个接一个,外头的锣鼓声哭声喊声欢呼声鞭炮声,此起彼伏,唯独没有在他们这所宅院外面停留过。
如今大家还是聚在牧家一所别院内,报喜的地址也写的这里,杜文、牧清寒、洪清、郭游四人一大早便不约而同的出现在大堂中,然后谁也没说话,仿佛呼吸间都透着一股紧张。
杜文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直勾勾的,透过前面一溜儿打开的几扇大门,一直看到最外头去。他的手心满是黏腻的汗水,在这灼热的夏日也沁出一股凉意。
洪清素来稳重,可如今看着却像是稳重过了头,整个人都活似泥人蜡像,一盏茶拿在手里半天不开盖,开了盖却又擎着不动,等茶水都凉透了也没见他喝进去一口。
郭游年纪最大,平日里瞧着也最漫不经心,今儿乍一看倒也端得住,只莫要注意到他快要将那支向来不离身的笛子磨穿了便罢……
四个人当中,牧清寒因在守孝,并未下场,可他的紧张却也不亚于在场任何一人。
这三人的学识才华都在自己之上,若他们中有人落榜,那么自己?
报喜的名次是由低到高倒着来的,大家也从原来的不以为意,到了焦灼,震惊与失落。
竟然没有自己!
他们在心里想着。
此时此刻,杜文就像脱了力一般靠坐在椅子上,他满心满眼,乃至整颗头颅里面都空荡荡的,只剩这一个念头不住地徘徊。
他落榜了,他竟然落榜了,真真正正的名落孙山,连个边儿都没沾上。
牧清寒的眉头也皱的死紧,他曾想过有谁会落榜,然而,然而却不曾料到结果竟会是这般!
三名才华横溢的秀才,竟一个都没上榜……
他想要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反怕自己一说话刺了他们的心,只得默默叹气。
反倒是性格最沉稳的洪清第一个回过神来。
他苦笑着叹了口气,有些自嘲的说道:“罢了,素日我还有些不服,如今看来果然是自己火候未到,这便再回去苦读三年。”
说完朝大家拱拱手,就回房去了,至于究竟是不是回去读书,在座谁也懒得去猜。
牧清寒又看了看杜文与郭游,见后者也站起来,倒背着手,歪脸望着外头渐渐昏暗下来的天空出了会儿神,又盯着西边火一般静静燃烧的云彩默然不语。
良久,郭游突然道:“当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有一山高!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话,我一向也颇为自负,自诩向来不下场则已,一下场必然十拿九稳。只如今看来,却是那一分失手了。”
饶是他比同龄人略崩的住,可到底也是年轻气盛,前头又是陈安县的案首,后来又得了知府大人的看重,亲蒙赐字,不禁有些个飘飘然,这才决定要下场。
哪知这一场却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过来。
是了,便是案首又如何?
天下这么大,一共有多少县!便是案首也一年一个,算来没有一千也够八百,他又算个甚么!
郭游啊郭游,你还差得远呢!
待郭游也一甩袖子走了,牧清寒着才转向杜文,想要宽慰他几句。
杜文还在怔怔出神,不等他说完便忽然站起,闷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先回房去静静。”
作者有话要说: 望天,所以说啊,婚姻这种存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责任啊,因为完全就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两个陌生人想过到一块去,必然要各种磨合……
尤其是亲戚这种存在,毕竟有血缘在,如果不是闹得实在不可开交,真那么丢着不管总不是个事儿,还得谨慎处理才行
ps,等哥哥中举的失望啦,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