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阮黎望从未见过自己的母后落泪,此时一见,顿时慌了手脚,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两步走上前去,抬起衣袖就去为太后拭泪。嘴里只是不安地念叨着:“母后,儿臣错了,您别伤心,别与儿臣计较。”
太后的泪却是流的更凶,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了啜泣,拉了阮黎望的手,一起坐了下来,声音悲切地说道:“望儿啊,母后也知道这皇帝不好做,母后原本也并不希望你做这个皇帝,但是你父皇子嗣不丰,你的两个兄弟,一个身子羸弱,一个年纪尚幼,母后再如何心疼你,也得让你父亲的江山后继有人啊。”
“儿臣知错,从此以后,不做皇帝的话,儿臣绝不再提。”阮黎望难得见到太后这样的一面,刚刚原本也就是一时的气话,这会儿心中也是登时柔软了下来,赶紧软语哄道。
太后的眼里便又多了些慈爱,摩挲着阮黎望的手背继续说道:“望儿,你像你的父皇,是个痴情的孩子,但正是因为这样,母后却不想你步了你父皇的后尘。当初,母后也是身份低微,但是蒙你父皇不弃,宠爱有加。那时力排众议,顶着所有人的反对,硬是立了母后为皇后。当时朝中重臣,许多家想要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你父皇,都是惦记着这皇后之位。但是你父皇仍是执意选了我。”
太后的眼神有些迷离了起来,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阮黎望虽自小便知道父皇母后鹣鲽情深,也心生向往。可是这中间的过往也是头一次听说,看见太后忽然打住了话头,便有些急切地晃着她的手,嘴里喊道:“母后……”
太后的神色这才又有了几分清明,有些忧伤地继续说道:“你皇祖父是马背上得的江山,治国韬略略逊一筹,交到你父皇手里,内忧外患无处不需操心。可是你父皇选了母后,等于便是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外戚朝臣的支撑,他却又有满腔的雄心壮志,于是无处不是自己一人操碎了心,这些年身子其实早就累垮了,还那么年轻就早早地撒手人寰,真的是母后拖累了他啊。
若是当初他肯立了如今的尤太妃为后,甚至是何太妃或者韩太妃,总也有个强有力的外戚能帮他撑着些,他也就不用那么累。即便是未立她们为后,能对她们多些关照、宠幸怕也不会落得那个劳心劳力的下场。可他就是这么固执,后宫当时算上母后五位宫妃,最后也就只有尤太妃和韩太妃还有个孩子。他平日几乎是鲜少会在她们那里留宿几次的。母后能得到你父皇这样的一份心意,是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可是却难为你父皇一生劳累,积劳成疾,到了末了本只是个小小的风寒,却因身体实在太过虚弱,药石无医。
母后不想你也与你父皇一样,一个人苦苦撑着。为你选了悦菡这个皇后,是你父皇的主意,却也是母后的。你父皇最信得过的三位老臣,韩将军和赵丞相年事已高,忠心无二,却心力不足,只有苏丞相却还算是年富力强,并且族人也各个出类拔萃,是能帮衬着你的。有了你父皇这么多年的努力,至少如今的永昌朝面上看起来已经是国泰民安,丰衣足食。可其实你父皇心里也清楚,内忧外患却也只是隐而未发而已。望儿,你单靠一己之力,就算是能保天下太平,却也只怕落得跟你父皇一样的结局,早早地就熬坏了身子。
望儿,不是母后不想成全你,只是,你忍心你父皇拼了性命才维持到如今模样的江山毁在你的手里吗?你现在才将满十八岁,有些事总是还想不透。你以为真的能比你父皇还强,只凭单枪匹马就能振兴皇朝吗?所以,望儿啊,你不能意气用事,不能儿女情长,你生在帝王家,就必须肩负起做一个皇帝的责任。”
长长的一段话说下来,太后已经有些气短,顺了好一会儿气,才起身走到殿下,捡起阮黎望掷在那里的发冠,回来牢牢地为他在头顶簪好,再看着一个劲儿发呆的儿子长叹一声道:“望儿,当初挑了悦菡,是看中苏家的势力,然而悦菡也是母后以前便见过的孩子,是个识大体,有胆识的姑娘,母后原本也只以为她会是个绝好的皇后人选,如今接触下来再看,她其实也是个很好的妻子,不是吗?”
阮黎望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着太后,掩不住失望的神色,问道:“母后,那菱儿呢?儿臣喜欢她啊,难道儿臣这辈子就跟她没有这缘分了吗?”
再为阮黎望整了整冠,太后坐下来正色道:“你坐稳了你的根基,想宠你喜欢的女人,怎么个不能宠?只是如今说这些实在是为时过早。而悦菡那孩子,也当真是个好姑娘,就算你怎么也无法对她动心,面上的尊重却总是要做足的,尤其是人前,帝后相合才是给天下人最好的表率。而且你对悦菡的态度,直接会影响到苏家人对咱们的忠诚,所以今日之事,决不可再犯,知道了吗?”
“那……菱儿的事,只能这样了结吗?”阮黎望仍是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你还想如何,这是今日菱儿小产了,即便是没有,母后也绝不会留下这个祸患,如今孝期未满,你倒给母后添这么个孙子,你让母后如何对外人去解释?今天悦菡那边明理,替你瞒下了此事,你不谢她也就罢了,居然还动了手。无论怎样,你都要去跟她道个歉的,至于菱儿,就让她继续在悦菡那边吧,母后相信悦菡自有分寸,怎么做也都是为你好的。”
阮黎望唇边牵出一抹无奈的笑容,半晌,也只好点了点头。
太后长出了口气,叹道:“望儿,你父皇去了,原本母后就是想跟着他走的,但是,你父皇放不下你,知道你表面上看是个大人,其实还是个小孩子的心性,让我一定要管教着你,所以母后才没随着你父皇走了。你可不能让你父皇和母后失望啊。”
阮黎望有些沮丧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忽然肩头上便似忽然多了千斤的重量,倒是头一次仔仔细细地去想,做一个皇帝到底是要做些什么。出了绵福宫,他也没上御辇,自己乘着月色,便一边溜达,一边琢磨着太后前前后后说的话,想的多了,从心底里生出的竟是一种深深的悲哀。
阮黎望不是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国之君,只是,总以为那还是很遥远的事,他其实还并没有太适应过来自己的新身份。他还无限怀恋着当初做太子时的逍遥自在,虽然功课总是辛苦了些,但是无论多晚,总有个女子会静静陪在他身边,绿鬓视草,红袖添香。烦了,有她软语呢哝的开解,倦了,有她暖玉温香的怀抱。
盛夏,有她帮着看住了门,他去树上捉了知了给她,却吓得她到处尖叫着逃跑;隆冬,有她红着鼻子和小手,在一边帮他扫雪堆起雪人,为他披了斗篷,她自己却染了风寒。初春,御花园里有他们一起扑蝶、赏花的身影,暮秋,池塘边的槐树下,有他们一起数着落叶看星辰的背影久久地映在月光下。
这一切,在阮黎望心中原本只会更好,却不曾想,一个帝王的身份却生生拉远了他们的距离。那竟只能是回忆了吗?阮黎望想着,忽然就惆怅了起来,站住了脚步,抬眼间,眼前却是鸾阙宫的门口。
母后说的对,总是要去道个歉的,不分青红皂白的这一巴掌,有酒气冲懵了头的原由,有知道菱儿受了委屈的心痛,亦有刚才七皇叔说的话,在心口的不能释怀。总是冲动了些,无礼了些,或者是用母后的话说,混账了些。
迟疑了下,阮黎望抬脚迈进鸾阙宫,孙福圆刚要唱诺“皇上驾到。”被阮黎望一摆手止住。
夜很静,鸾阙宫里烛光幽暗,似是都已经安歇。阮黎望轻轻地走进去,自己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或者是想去看看菱儿此时可好,或者只是想悄然地跟苏悦菡表达下歉意,不惊动太多的宫人。
春暖服侍着苏悦菡歇下,打发其余伺候的人下去安置了,正是出来准备熄了最后几盏灯,便也要睡下。走到殿门口,却听到吱呀一声,一个人影闪身走了进来。春暖被唬了一跳,险些惊叫失声,借着手里持着的烛灯才看清来人,这下更惊,慌忙跪倒在地磕头,那烛灯却是咣当一声落地,滚到了一边。
“起来吧。”阮黎望的声音压得很低。
春暖慌张地起了身,嗫嚅道:“万岁爷,皇后娘娘已经歇下了。”说完,犹豫了下便又说道:“菱儿姑娘吃了药,也是睡下了。”
阮黎望愣了愣,想想自己也是有些可笑,这样的深夜,可不就是都睡了吗,点点头,轻声道:“那你也去睡吧,朕走了。”说完转身就要走,却听见里间屋里传来苏悦菡轻灵的声音:“春暖,外边有什么事吗?”
阮黎望回头,一身素衣的苏悦菡披了外衣正走出来,散开的长发乌溜溜地垂在胸前,长长的几乎没了膝盖,灯影中,一张干净的脸,黑亮的眸子,竟有种说不出的韵致,一时倒看的有些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