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孚敬是在深夜里突然被抓的。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求救的声音, 就直接感觉脖子后面一凉,然后下了诏狱。
与此同时, 浙党中所有被查明涉事的大臣都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自家府邸之中,有的人甚至到了第二天中午, 都没有被家眷发现失踪。
虞璁坐在殿内,听着副指挥沈炼的低声汇报,漫不经心地抬眸看向侧处坐着的沈如婉。
“其他人都好说,”他慢条斯理道:“只是这张孚敬……”
怕是要留他一条狗命, 等着鹤奴回来了再亲手给他一个了断。
沈如婉仿佛想到了什么, 只起身道:“陛下, 虞统领临走前曾叮嘱过微臣, 如果真的查明此案,将张孚敬下了那诏狱的话, 务必查明后杀之示众, 不必犹豫。”
虞璁点了点头,给沈炼使了个眼色。
锦衣卫默不作声的行了一礼, 直接退了出去。
那么,事情就可以这样以稀松平常的方式, 来进行一个并不符合他预期的收尾了。
从前三番五次敲打他张孚敬,还不是念了从前这位扶植幼帝夺/权的旧情。
没想到最后主意打到自己头上,也真是失了智。
扣的帽子,自然与威胁皇权无关。
这京城上下,哪怕是内侍监的人,都不能听到有关炸船之事的半点风声。
不管虞璁本身是怎样的状态, 虚弱也好强大也好,在所有人面前,皇帝的这个形象,就必须是百毒不侵而又固若金汤的。
这一点在嘉靖七年的时候,就已经对锦衣卫上下都强调过了。
在现世的时候,他曾经看到过这样的一个资料片。
人如果落在海里了,最忌讳的就是身上有伤口。
血的味道会引来鲨鱼,而鲨鱼会试探性的咬一口。
人本身的肌肉和蛋白质组合,是不符合鲨鱼的需求的,鲨鱼也会在咬一口以后停止进攻。
但是这些血液会不断的扩散到海里,引来更多的鲨鱼。
而人就会死在他们一口口的试探里。
其实这个真实的事情,完全可以影射到整个大明朝的历史里。
一旦露拙,可能一开始还没有,但之后的连环试探就会不断进行打击,最后让被攻击的人失血而亡。
张孚敬被下了狱里之后,直接赐了哑药。
手印按在了供状上,所有亲属和下属一概被审问和盘点,凡是同谋者一律驱逐出去。
与此同时,急令伴随刑部的高官直接空降浙江温州府,将前后直接一网打尽,没有放过任何人。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虞璁看完这一行,慢悠悠叹了口气,起身靠近那静置的冰盆,想要再多触碰些凉意。
也不知道他们两行人都如何了。
自己在这宫里批完公文批项目,批完项目看标书,几个月下来感觉跟个扫描机一样,一目十行的功力突飞猛进。
有时候大概是忙糊涂了,会看着看着迷迷糊糊睡过去。
而笔尖的墨会顺着那扬起的角度落下去,在折子上晕开一团墨渍。
大概是冰盆放的有些少,皇上打瞌睡的时候也不□□稳。
他依稀记得,忘了是哪一年,陆炳和虞鹤还天天在这殿里陪着自己。
那个时候自己没事就粘在陆大人旁边,冬天的时候直接把他当暖炉窝在怀里,可是后来天气渐渐热了,也就自己趴冰凉的桌子旁边写折子了。
陆大人虽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时也不说什么,却暗中让黄公公再去加一盆冰来。
皇上批折子批到一半,突然感觉怎么有点冷,直接头也不抬地唤正在看书的陆统领过来。
于是某人默不作声的起身走过去,心满意足的继续做暖炉。
“陛下?”
“陛下!”
虞璁猛地醒了过来,看向眼前的黄公公。
对方明显也被皇上吓一跳,陪了个不是道:“陛下,船队回来了。”
“船队?”
虞璁愣了下,还没缓过神来:“什么船队?\\\"
“南京那批的第一列宝船!”黄公公解释道:“是在天津靠岸的,卸了不少货物回来,还带了几个金发碧眼的色目人!”
“什么?”
皇帝直接站起来道:“叫礼部尚书把他们迎过来!”
这个时候严世藩不在,只能找新上任的尚书了。
“等等——新的尚书是谁来着?”
张孚敬一死,势力又开始重组,谁来接班?
黄公公想了想,肯定道:“是夏言。”
等会?
虞璁揉了下眼睛,残留的睡意也荡然无存:“夏——言?”
那个之前被自己拎去草原好好思考人生的犟骨头文官?
行吧行吧,历史永远都会被强行掰回来。
严世藩娶妻也是,夏言上位也是,时间点都差不多。
他深呼吸道:“你给朕沏一壶浓茶,叫夏言去把那几个色目人带来。”
现在的时间,是嘉靖十三年。
也就是公元1534。
他没有读过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历史,只了解英美那边的时间轴。
从前看书随心所欲,哪知道现在突然被强行跳槽过来当皇帝。
别说朝鲜了,连蒙古的历史都是临时学的。
虞璁一边喝茶提神,一边不断祈祷是英国的使臣。
虽然自己过了英语六级,但是这个时候想要跟他们接触,恐怕也相当的难。
这个时候的古英语不光许多单词还混杂着拉丁语的语素,按照他们旧时代的发音习惯……想要临时抱佛脚做听力都估计来不及。
没过多久,理藩院和礼部的人一起带着那几个色目人走了进来。
虞璁在看清他们的模样时,直接暗中松了一口气。
这是典型的日耳曼人血统啊,应该是西欧那边的吧。
金色长发碧绿眼睛,还有茂盛的体毛和苍白的皮肤,在明朝这个时代能看到外国人,都让人莫名有种出戏的感觉。
理藩院那边带来了一个通过审核的翻译,是海员之中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
他虽然不能连贯的与那几个色目人聊天,但也可以用只言片语完成交流。
虞璁示意那个翻译先别开口,字正腔圆的看着他们道:“where are thou from?\\\"
那个外国人眼睛一亮,开口道:“england!”
是英国人!
都铎王朝!
虞璁直接挥手道:“敬茶!赐座!”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漂洋过海的去看看那亨利八世的样子。
嘉靖十三年,正是亨利八世在位的时候。
这个风流而又桀骜不羁的人在历史中赫赫有名,虽然婚姻里多了几分荒唐的情节,但是无论是政治手腕还是做事的魄力,都令人赞叹不已。
他作为都铎王朝的第二任君主,最出名的成就,就是让英国脱离了罗马教廷。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虽然宗教改革已经兴起,但是罗马教廷对整个欧洲的控制,都相当的恐怖。
皇帝想要结婚还是离婚,都必须通过他们教皇的同意——实际上,按照教义,皇帝是不能离婚的。
但是这个皇帝在十八岁的时候为了娶自己的寡嫂凯瑟琳,直接拘禁了自己的宰相,然后切断了对教廷的经济支持,眼瞅着教皇还不松口同意离婚,就开始找由头没收教会财产。
——这件事情的越轨之处,是很多中国人不能理解的。
如果翻译成中国国情,大概就是道教主宰了中国的皇家事务,皇帝为了换老婆直接把道观香炉统统没收了。
听起来还是挺吊诡的。
这位亨利八世一共娶了六个夫人,并借此机会推行了宗教改革,与不可一世的罗马教皇分庭抗礼。
他一手扶持了英国教会,同时不断通过法案,让自己成为了英格兰的最高宗教领袖,让英国王室的权力达到了顶峰。
不过单纯从君权神授,天人合一的这个设定来看,中国在汉朝的时候就走完了这一步,英国也只能算个年轻的后生了。
还是托他董仲舒老人家的福啊。
翻译自然是磕磕巴巴又连说带比划的。
那理藩院新上任的大使因为之前在当水手的关系,浑身都一股子海洋特有的盐腥味,哪怕洗了澡换衣服坐在下头,虞璁都能闻着那股奇异的味道。
“他们的皇帝,想要与大明国开展贸易往来,还带了礼物。”
“礼物?”
虞璁突然想起了他的代购事业——等等!
那个大使笑着站了起来,拜托他们把自己准备好的东西带来。
自然是英国那边特色的手工艺品、蓝宝石珠宝首饰、一部分的香料——
紧接着,突然大殿里传来了喵的一声。
黄公公抱着一只英国短毛猫,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
·二更·
猫!
虞璁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突然就蹿出来一前一后的两道黑影。
饼饼跟佩奇同时从侧殿蹿了过来,直接绕着黄公公前后打转,仰头看向那个气味和毛发都从未遇到过的小英短。
“这只就叫……乔治好了。”虞璁看着那瑟瑟发抖的色目人和英短猫,示意黄公公先抱着乔治把佩奇牵出去,再和颜悦色的和那色目人会谈。
其实也只能说凑合着聊聊,顶多算图个乐子。
鸦片战争开启的时候,轮船和战舰都已经就为了,运输速度也能快许多。
而现在就算想要跟英国有长期往来,带个话都得一两年才能到,真的要发挥也没多大空间。
但是等把色目人送去特设的宅院之后,徐阶就找上门来了。
“又怎么了?”
徐阶来的时候,手里都抱着算盘。
“陛下,这回船队带回来的宝贝跟种种货物,折合成白银的话,大概有八百万两以上。”
皇帝懵了几秒钟。
这么多的吗。
他突然站定,若有所思道:“你还记得,那几个当时跳着脚跟朕嚷嚷此事劳民伤财的,是哪几个人吗?”
他就是这么的小心眼。
八部三司五寺最近都在热烈而又欢快的气氛里。
由于皇帝提出了要分阵营,又给出了红蓝的配色,示意大家可以自由抱团,上报之后就可以选举领袖同时设计阵营标识了,一时间大伙儿都不再用避嫌,可以各部门之间自由的往来联通。
从前办个手续要磨叽三四道,可能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现在一看见官袍上缀着的玳瑁胸针,直接摆摆手就盖章了。
吏部脱离于整个阵营,作为计分和监督的一方,本身又被锦衣卫和东厂管制,杜绝任何贿赂和徇私舞弊的可能。
在大伙儿还在议论纷纷,举棋不定的时候,宫内突然来了人,把中高层的好些个高官叫走,同时直接又带走了一溜完全没有什么直接联系的中层。
虞璁站在养心殿前,坐在黄公公特地准备好的小马扎上,笑眯眯的看着那几个臣子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有几个人直接老脸没地方放了。
这是一地的金玉珠宝。
硕大的南珠直接放了一整箱,更不用说那些一看就是来自海外的香料和织品。
“来,徐尚书,把这次出海的所获都念一遍给他们听。”
其实这么干其实挺小孩子气的。
可是他是皇帝啊,不服也没人敢咬他。
徐阶其实当时也是主张开放海禁的那一派,为此没被人背后骂过各种难听的词儿,还一度被泼了脏水,说他心中无君无国,是个佞臣。
所以小徐今天念得时候,嗓门也是格外的大。
“苏麻离青石三十箱——”
几个老头儿只能站在那低头听着,半天不敢吭声,老脸倒是涨的通红。
“南珠十二筐——”
虞璁等这一溜清单报完了,看了眼这十个当初宁死不低头的倔驴,又看了眼他们身后来自各个衙门的官员,笑眯眯的拍了拍手。
难为肯定是要难为一下的,但也不会太过分。
他不是存心和这几个老臣过不去。
人确实会被自己的思维所限制,可是在君主又或者说上司面前,仗着自己的资历和年龄就在那死活犯倔阻拦团队推项目,那就是有点不知死活了。
当初确实因为看着这帮老头儿门年纪都大了,没好意思下狠手。
可是以后还有种种决策,他这时候不杀鸡儆猴,还会有越来越多陆续变老的犟骨头来阻碍他的大业。
伴随着皇帝的拍手声,几个小太监报上来了十篓白银,放在了他们面前。
也就十五斤的重量吧。
“之前提到海禁,说到劳民伤财之事,”虞璁缓缓站了起来,绕着他们不紧不慢的溜达了一圈:“还请各位学士阁臣把自己面前的一篓黄金白银抱个一盏茶的时间,好好感受一下。”
老头们面面相觑,可背后大伙儿都在那看戏呢,前头还有皇上和锦衣卫站在那,哪里敢违抗什么。
毕竟当初死活劝阻开海之事的是他们,寻死觅活的也是他们。
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为自己开解的话,都显得更加荒唐可笑。
黄公公在旁边轻咳一声,给皇上端上了一杯温热的庐山云雾。
今天的太阳有点大呢。
虞璁其实也没敢拖太长时间,只看着他们在那抱着一筐金银的样子,好像终于报了一笔老账。
就算是打脸,也是迟来四五年的打脸啊。
自己有意留着他们的命,不好意思把人人都流放三千里,这些人却骑到自己的头上来,甚至写老长的折子恨不得把昏君的帽子往自己的头上盖。
四五年前虞璁愣是绷着神经咬着牙把想要推行的东西统统都实现了,现在换他们感受一下真金白银的重量,也不算有多过分。
果不其然,等这些老臣回去了之后,其他那二十个看戏的全都回了各自的衙门,绘声绘色的把这故事给传了一通。
那一地的珠宝玛瑙还有雕像,可个个都看着是宝贝啊。
谁这时候还说什么劳民伤财,怕是会被一群人嘲笑。
虞鹤站在江宁知府的面前,皮笑肉不笑的开口道:“陈大人?”
陈知府哪里敢怠慢,只看了眼他身后的声势浩荡的军队,匆忙作揖道:“有失远迎,望虞统领谅解——四天前刚收到了急报,谕旨也都看明白了,这几天都在跟下面的人发告示。”
“好。”虞鹤看了眼昏黄的天色,淡淡道:“拆吧。”
“这——”陈知府愣了下,下意识道:“可是两部的官员还没有都撤离干净,里面还有文件——”
“拿出来,拆。”
这新上任的锦衣卫统领根本不讲道理啊。
按照原来的习惯,这但凡是京官过来督查,怎么说都要请几桌酒席接风洗尘,最好还要找些个歌姬舞姬的让大人们乐呵乐呵。
但是到了这时候,哪里有刚到连休息都不给半天,就直接开始干事的?
长工都没这么认真的吧。
虞鹤压根没有被沾染那些官僚习气,但是他最清楚一件事情。
任何事只要决定了,就绝对不能拖。
节外生枝这种事一旦发生,问题就会一个接着一个的出现,根本料理不完。
南京的旧都没有什么机密又或者要紧的公务,官员们也大多都是半赋闲的状态,相关的告示基本都就位了。
拆,再不拆又一堆的麻烦。
执罡军的人虽然和虞统领不熟,但临行之前,这陆大人可是亲自过去叮嘱了几句,万事听命不得妄自行动。
所以权力的交接也意外的顺畅。
知府不好阻拦,只跟着他们去了旧皇城,没等他再多问几句,皇城般的黑衣执罡卫就已经四散着分开,如同蝗虫般散碎的进入了各个陆续点起灯的衙门那里。
跟在皇帝的身边许久,虞鹤早就学会了万事都预先准备的习惯,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吩咐了中途休整的执罡军做耐用的木盒子,用来收纳那些‘没来得及收拾’的种种文书,旁边还都预先贴了白纸,可以标注来源。
他和知府一同立在马上,看着那浑水的一溜衙门在黄昏中一盏盏的亮起了灯。
骚乱也随之而来。
一开始,所有人都训练有素的在清理文件,一间间的开始封门。
不知道是哪个值班的小厮感觉不对,在人群往来中溜去了通风报信。
在半个时辰之后,原处好些辆马车纷纷穰穰的开了过来,紧接着许多穿着官服常服的人下了马,在提着袍子往这边赶。
与此同时,刑部和工部的衙门已经都清空完毕,连装文件的木匣子都已经整齐的码列在一块,所有的门上都贴了封条,标识已经清理完毕。
“大人!”一个下属匆匆赶了过来,喘气道:“虞大人,刑部那几个官拦在门口,不让我们拆衙门!”
虞鹤并没有动容,只看了眼江宁知府。
陈知府被他看得后背发毛,还半天没反应过来:“这——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
虞鹤挑眉一笑,继续看着他不说话。
陈知府愣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硬着头皮道:“我这就过去安抚他们。”
几人目送那陈知府跌跌撞撞的跑过去,一旁候着的孙侍郎不安道:“如果陈知府没办法搞定这些人怎么办?”
“拦住。”虞鹤淡淡道:“不要让任何人能接近我,有事一律报备给你,按轻重缓急再跟我汇报。”
他并不是自视甚高,只是在走之前,陆炳郑重其事的跟自己叮嘱过一句。
“麻烦这种东西,远离比解决更管用。”
熙儿他太仁慈,恐怕还要很久才能学会。
可是虞鹤,他有这个悟性。
陆炳知道拆掉南京老皇城里的那些个衙门,对于某些自视甚高的文人而言,不亚于拔了他们视为颜面的命根子。
虞鹤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拆掉几堵墙,而是一个人抗住整个旧都的压力。
这些压力,来自于对权力的眷恋,来自于对情怀的固执,无数种东西掺杂在一起,变得更加复杂。
木栅栏很快就竖了起来,还没多久就已经有人冲到栅栏那边,一个接着一个的被侍卫拦了下来。
原处的各个衙门附近都来了大小的官员,开始质问甚至是互相撕扯。
虞璁看着远景,听着已经陆续越来越明显的谩骂和怒吼声,冷冷道:“拆。”
伴随着石锤撞击和瓦片掉落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q哭声也随之蔓延开来。
·三更·
然而这?q哭声没有太久。
因为有人发现势单力薄没有用,开始纠集人群来反抗了。
虞鹤这头正漠然的看着远处已经开始有房屋倒塌,还有随军的工匠去拆刑部斗拱的楔子,远处陈侍郎匆匆赶了回来,小声道:“礼部尚书严大人,想见您一面。”
严嵩?
虞鹤面上依旧毫无波澜,只点了点头:“放他过来。”
严嵩听说如今相当得宠的虞统领来了南京,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做旁事,自然赶紧的换好官袍赶过来。
那些个老骨头又在各种作妖搞事情,他也并不关心,只匆匆提了礼物去了那木栅栏旁边,心想如果不能见到本人,能转交点礼物捎个话也好。
虞鹤看见那老头过来的时候,心里虽然有些无措,可还是绷了脸色,没有表露任何情绪。
虽然按照官阶,自己是正二品礼部尚书,但供职南京天高皇帝远,其实跟京城里的四品官没什么区别。
一没油水二没圣眷,明明还能施展抱负大有所为,现在却都只能指望儿子了。
“虞大人——”
他心想如此年轻就混到正三品的位置,比自己那天资聪颖的藩儿还要得宠啊。
“严大人有什么事?”
严嵩只小心翼翼的捧出礼盒,露出里头的羊脂如意,恳切道:“之前听犬子说,您对他有救命之恩,还多谢虞大人在朝中提点东楼!”
虞璁这回真愣住了。
他想了这人找自己的一百种原因,却没有料到这一出。
“虞大人身边贵人环绕,我等自然也不必献媚,”严嵩露出笑容道:“东楼做事鲁直,有时候出言不逊,没大没小的——还望虞大人多多海涵。”
不……他恐怕是我们朝廷里最懂分寸的人了。
不过东楼连纳四门妾的事情,应该也已经传到南京了吧。
也不知道老人家是怎么想的。
虞鹤不敢露出半分的客气,只平静道:“礼物不必了,严公子为国效力鞠躬尽瘁,自然值得多加关照。”
他一面说着这样官方的话语,一面突然想到了之前,他好像也救了自己好几次。
无论是当时杨监国猝然离世,还有后面朝中风云变幻的时候。
严世藩好像有用不完的主意,而且总是那样坚定的站在自己的身前。
如果不是他当初在官位不起眼的时候,冒着被孤立的风险拉了自己一把,自己如今也不会在朝廷这样站稳脚根。
“多谢大人抬爱。”严嵩只顿了一下,又试探道:“敢问虞统领可有心仪的女子?”
虞鹤愣了下,本能的摇头道:“怎么了?”
“下官侄女淑德贤良,正值芳华之年,”严嵩只露出令人感觉亲近的笑容来,再度补充道:“若是虞统领有意,严某定然帮忙牵线搭桥。”
可是你儿子……其实已经被我拐走了。
而且吃的渣都不剩了。
虞鹤默默的把心里的腹诽全压下来,只摇了摇头道:“此次南下,主要是为了废弃三部之事——严大人若是能帮到,那自然感激不尽。”
严嵩闻言侧身一看,远处那木栅栏旁边已经挤了二三十个大小官员,谩骂怒斥之声不绝于耳。
他只噗嗤一笑,露出老辣的神情来:“这些人,其实也好打发。”
“如何?”
“为官为臣,最怕的,也最贪的,就是忠这一字。”严嵩知道这孩子还年纪小,许多细节的事怕是看不到,只温和道:“他们如果不做足这副派头,便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往后也会落人话柄。”
虞鹤圆眸微睁,好像被点拨的开了点窍:“严大人的意思是说——”
“大可以请他们来效应皇命,请那领头的把谕旨读一遍。”
严嵩的话点到即止,绝不多说,但虞统领只仿佛开了窍似的,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那边的人都拉扯的衣冠凌乱,一看见虞鹤捧着个什么东西向他们走来,就仿佛一群鸡看见有人撒了米似的,脖子个个都伸的老长。
虞鹤只站在木栅栏前,示意侍卫维持架势不要放任何人进来,不紧不慢道:“火把呢?给这最前面的一位。”
旁边的人递了火把,打头的兵部尚书并不肯接,只怒不可遏道:“哪怕有皇命废除兵部,也不至于毁了这百年的房舍!”
虞鹤只抬眸看着他,不紧不慢道:“你知道这谕旨里写的是什么?”
那尚书点了点头,又唯恐中了他的圈套。
“劳吴大人读一遍。”
吴尚书在辉映的火光下慢慢读完,确实没有任何能让他为之反抗的漏洞。
只是如果自家衙门就这么被迅速的拆了,倒显得没有半分忠义之心,也无从表彰自己对老皇城的这份归属感了。
他们聚集在这里的臣子,大多数都是不得志的。
平日里吹天呼地,总要找些东西给自己聊充安慰,强行把日子过得好一点也是一种办法。
真的等虞鹤来拆了这旧宫城的衙门,就如同在把他们引以为傲的老古城,也是他们的脸面给一点点扒下来。
毕竟北京那新城,可是没半点能比过这青瓦旧苔的。
“我锦衣卫奉谕旨而来,也清楚各位对旧城眷顾身后,是为对先帝和留都忠心耿耿。”虞鹤面不改色的扯着胡话,心想严世藩要是看到自己的这派样子,怕是要点头笑出声来。
“正因如此,每个房舍的门环都可以送给各位大人留作纪念,也是供职于此的荣耀之征。”
他露出了老谋深算的笑容,又扬起了声音道:“这门环乃御守之物,不仅象征了对大明朝的赤诚忠心,也可以代表诸位对留都的驻守保护。”
“只是,原先想留给大人们的,好像已经被抢走了好几个呀。”
话音未落,那吴尚书脸色一变,直接就冲了回去。
其他人也都来不及再跟虞鹤套话,跟在那尚书的屁股后头也肩头耸动的齐齐跑回去了。
虞鹤回头望向那笑的和蔼可亲的严嵩,心想这父子还真是一对人。
许久没有见到东楼,还真的有些想他。
然而东楼正撸起袖子来跟陆大人一起烤鱼。
严世藩话虽然不多,但平日里基本上在陆炳吃饭喝水的时候说话,都是奔着呛着他去的。
陆炳此刻还没有反省过来,是自己给虞鹤安排了太多工作以至于让他天天日日夜夜加班,心里只纳闷这严外使就怎么尽会这种不得罪人的话术,当真不该带他出来。
严世藩知道陆炳身上有伤,一路都吩咐自带的厨子给他炖汤熬粥,眼下已经临近朝鲜,再休整半日便可以去见他们的王了。
“严外使!”帐篷不远处传来高声呼唤,定睛一看是之前派出去的斥候。
“情况如何?”严世藩示意他喘口气再说,慢悠悠地啃着干粮道:“他们应该准备好迎接我大明使臣了吧。”
“不——”斥候明显看到了许多东西,惊慌道:“他们的都城,已经一片大乱了!”
“什么叫大乱?”严世藩有种微妙的预感:“无人管辖了?”
“先前瘟疫直接传到了城中,然后有的大臣就提议杀而烧之。”斥候露出不确定的神色,压低声音道:“小的听说,是因为那勋旧派的宅邸离疫情区极近,虽然大君不肯同意,最后也被催的没办法,就这么同意了。”
“同意了?”严世藩怔道:“杀而烧之?”
“结果士林派的人直接暴动,恐怕是有亲人遭了秧,先杀了皇帝,又开始跟勋旧派的乱战起来!”
陆炳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都完全没办法安心喝粥,只皱眉沉思,心想这事又变得复杂了不少。
然而严世藩只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的啃着干粮。
这士林派的儒生怎么都跟贞洁烈妇似的,没事就要暴动一下?
从嘉靖元年算到现在,怕是已经集体造反三四次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现在其实什么都不用急,只要能表现出自己是天子的使臣,是大明朝派来解救百姓与水深火热的,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这朝鲜的王和臣都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烂,连弑君的事情都能干出来,几乎不用他们动手。
只是瘟疫的事情确实有些麻烦,好在随性的医官都经验充分,多弄些艾草焚烧,病患隔离开了就是。
严世藩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胳膊上的痘印,心想得亏当时为了看虞小鹤红眼睛就差哭鼻子,陪着他一起种痘了。
不亏啊。
他叹了口气,慢悠悠道:“看来要麻烦陆大人一趟了。”
陆炳突然被点了名,抬眉看向他:“你想怎样?”
严世藩想了想道:“先把军队的人叫来,画标幅做喇叭吧。”
三十六计,攻心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