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鹤南进, 陆炳北征。
这个决定,其实是足够合理, 但是却让皇帝略有些失落的。
毕竟相当于把左膀右臂分了出去,就这古代的破交通情况, 能半年以后见都谢天谢地了。
虞鹤那边不仅要亲自监理几大衙门的拆毁和改建,还要去跟人家江宁知府多吃几顿饭,该敲打的全都得到位。
而陆炳那边会再度带三万禁军过去,同毛将军等人北上, 一方面要加强对建州三卫的控制, 中途去监督下时欣城的港口建设和官职管理, 再东赴朝鲜。
在当初嘉靖七年的时候国家还并不安宁。
那个时候虞璁既要应付河套的收复之事, 还要解决这建州三卫的问题,所以并不敢贸然的回收建州的兵权。
而到了河套收复成功, 明军打出了气势打出了熟练度, 女真三族刚好也入京商讨经济特区之事,明显此刻说话底气都足了许多。
于是皇帝直接软禁三位首领, 并且想着法子让他们仨内部解决掉了一个最不听话的,与此同时派兵北上进一步回收和控制三族驻军, 基本上算是有个初步的稳定了。
出发的那一天,是晴日当空的六月十五日。
陆炳和虞鹤的军队一批在城南,一批在城北。
三人在乾清宫中同饮一杯酒,然后各自离去。
都走了呀。
虞璁心想自己是不是该安排点老年人的休闲娱乐活动,不是养个花就去钓个鱼,反正别让自己太寂寞。
没想到这头他都准备回去睡个午觉了, 黄公公又探头进来:“陛下……”
“什么事?”
黄公公脸上带着些惊讶的神色,想了想才开口道:“是沈大人想见您。”
他又补充了一句道:“老奴看着,她脸色好像不太对劲。”
虞璁挥手道:“那就直接放她进来。”
沈如婉刚休了十天的假,算是对之前一整年的补偿。
但是脸色并不算太好,甚至说有些忧心忡忡的。
虞璁示意她不必拘予礼节,直接坐下有事说事就行。
可这一次,沈如婉却坐不下了,而是直接立在殿中,神色凝重道:“陛下,微臣已经查清了行刺之事的主谋。”
虞璁怔了下,反而感觉不太对劲。
这行刺之事,按理说她不应该知道啊。
难道是严世藩还是虞鹤嘴没个把门的,直接把这事儿告诉她了?
可是沈如婉聪明到这个地步,也应该知道什么东西应该做什么不应该说吧。
“陛下,”她注视着他的双眼,语气坚定道:“此隐秘之事,与从前洪氏图谋不轨的背后主使,是同一个人。”
什么?!
虞璁直接站了起来,沉声道:“可有明确证据?”
沈如婉点了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副卷轴。
“微臣直接同经部、锦衣卫三方合作,完成了对高臣的人际网络图和资产清算图。”
皇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直接怔住了。
他清楚这是怎样的工作量。
朝廷核心成员有接近八十人,而这八十人之间的关系几乎是蛛网穿插般丝络清晰而又无法梳理。
因为每一个人都来自五湖四海,不仅仅跟当地京城里的权宦有往来,还会跟出生地甚至是妻族的要员有利益纠缠。
沈如婉——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原件已经在一个月前移交给了虞大人,用以加强对朝廷的控制和监视。”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道:“而微臣在闲暇时间里再度梳理,发现张孚敬与浙江诸官,有接近二十年的书信往来。”
如果不是虞鹤手下的锦衣卫无缝不钻,她根本无法把这些东西都联系在一起。
虞璁像是突然被点透了什么一样,直接皱眉道:“张孚敬是哪里人?”
“浙江温州府三都人。”沈如婉再度开口道:“与浙党已成态势,浑水摸鱼间已经剔掉了许多不从之人。“
等等?
先前王守仁那边的麻烦,都是张孚敬搞的吧。
虞璁之所以对这个臣子印象太深,除了是穿越以后第一批认识的臣子之外,更是因为他的忠奸混杂,在史书上都颇为明晰。
历史中的张孚敬不仅少年便才学出色,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后期不仅帮扶了皇帝上位,还主持了种种改革,还世间太清。
但是于此同时,他排除异己,打击报复的能力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如果把张孚敬这么贸然的踢出去,恐怕会造成王守仁为首的心学党的全面胜利,对之后的势力平衡一点好处都没有。
虞璁定了定神,又询问道:“你都清楚了什么?”
“当时在查关系网的时候,微臣发觉他与温州知府交往过密,但与此同时,温州知府与杭州张氏有直接的金钱往来,还接受了张氏的馈赠,杭州也有好几处庄子。”
“温州知府还曾亲自去拜会过当时的周王——”沈如婉如实道:“微臣听说虞大人曾经去了江南应付临时的差事,便大着胆子问了一下。”
没想到虞鹤在深思熟虑之后,才告诉她行刺和炸船之事。
他在一个月前已经开始筹备远赴南京之事,并不太忙过来,但给了她锦衣卫内部专用的令牌,让她放手查案子。
整个过程,沈如婉都没有透露半点风声,以至于连其他人都完全无法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她抽丝剥茧的全部翻出来。
如果整理一下,那么一切都非常清晰了。
以张孚敬为首的浙党,面对盛名显赫的王守仁背后自发集结而成的王党,表现了极度的排斥和受威胁感。
除了暗中孤立、排挤,甚至是想法子赶走信仰心学的士子之外,他们暗中安排了张孚敬妻弟的近友,也就是洪家兄弟来冒犯沈如婉,事后虽然事情败露,但是张孚敬手下的韦员外直接半夜派人送了他们一整箱雪花银过去。
谁想到原以为满打满算的事情,竟然被皇上直接找了个理由,就把他们洪家三人全都扒了皮。
——按照常理,这女子被羞辱之事,应当瞒下来,不令任何人引起怀疑才是啊。
再何况,这沈如婉不过一介女流,怎么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出来?
张孚敬原本就不把人当人看,更何况他只是想把沈如婉从这个位置按下来,毕竟当时有风闻说她要入驻六部——这六部现在只有自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皇上平日里温和沉静,没想到真的是说放血就放血,说扒皮就扒皮,简直是完全刷新了张孚敬对他这几年的认知。
“微臣还发现,张孚敬和温州知府有三代内的姻亲关系,虽然不是直系,但也藕断丝连,可以以亲属身份相谈。”
她抬起头来,声音有些许的颤抖:“一切全凭陛下做主。”
虞璁坐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
这女人要是被谁负了真心骗了身子,那负心汉怕是会被挫骨扬灰都不为过吧。
惹谁都不要惹女人啊。
他轻咳了一声,只示意黄公公接了她手中的卷轴,本欲安抚她一句,自己一个人想想再做决定,却又抬头看向她,挑眉道:“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这句话,其实就已经很反常了。
寻常人听到这些控诉和揭发,早就怒不可遏,恨不得直接把主谋者的相关背景都扒个底朝天,最好再把那些人打一顿出气了。
可是虞璁表现的,可以说非常冷静,甚至有些事不关己。
哪怕他们生出了谋逆之心,也毫无意义。
“平衡。”沈如婉不假思索道。
她答对了。
虞璁心想这女人怕是智多尽妖,不紧不慢的嗯了一声,挑眉道:“你觉得,最合理的做法是什么。”
“如今朝廷当中党争难以兴起,但兴与不兴,皆不是好事。”
沈如婉在开口回答的时候,心里只猝然一惊。
她没有想到,皇帝会直接跳过自己给出这个难题,反而问自己对朝中格局的认知。
虞璁淡淡一笑,慢慢道:“你还真是敢说。”
旁边的黄公公同样冷汗流下,听着这些话都感觉自己脑袋快掉了,恨不得找个由头避开。
“陛下在思虑的,恐怕是这党争的对策。”
沈如婉依旧站在那里,昂起头来看着龙椅上端坐的皇帝,犹如从前在育婴殿中与他遥遥对望一样。
“若是无党争,则说明大势已定,格局难改。”
当朝无风无雨也就作罢,可是后来的皇嗣一旦上位,就要面临这个棘手问题。
因为旧党认的是旧皇。
新皇登基,他们的第一反应,肯定都是想要控制。
——就如同朱厚?谐跞牍??保?钔10投运?圃诒氐靡话恪?br> “若是有党争,则会有纷争不断,恐误国事。”
无论是朝鲜的士林派和勋旧派,还是从前几代里的种种历史,都说明了这个问题。
虞璁深呼吸了一口气,只再次点头。
他为了自己的安全,当然想要废掉整个浙党,再废掉这张孚敬上下的所有人脉。
可是清除的了这些人,却都没有隔绝根本的问题。
这些人想要除掉王守仁,发现他光芒根基皆是太盛,几乎无法动摇的时候,只能看见唯一一条路。
要么随之同化,成为王党的底层人士,要么换掉此皇,想着法子投靠新的势力。
浙党做的无声无息,甚至完全查不出踪迹来。
虞璁完全是靠本能和过人的分析,才把首尾全都连了起来——但也只查到了周王和黄氏,完全没有看清朝廷里的情况。
如果掀翻了与王党对立党派里唯一抱团的一派,未来等自己的子孙登基的时候,江山恐怕会大乱。
而这些,都不是王守仁的过错。
是时势。
“朕想这个问题,想了许多年。”虞璁看着那女子清澈的双眼,只终于露出疲倦的神情,揉着额头道:“实在难解。”
“其实,陛下已经解出来了。”沈如婉轻声道。
“解出来了?”他猛地抬起头来,反笑道:“朕要是解得出来,还会放任心学一派在京城如蝗虫般横行,整个朝廷上下尽是门人?!”
他不是厌恶王阳明,是对这种无法控制的东西,发自内心的不安。
王阳明一去,这朝廷里已经抱团的无数人,又该怎么办?
历史中的严氏父子是被徐阶和蓝道行联手扳倒的。
虽然他们的死,是因为嘉靖帝本人的判断和选择,可是这些东西同样是徐阶和蓝道行潜移默化的影响出来的。
而这两人的背后,站着所有的心学门人。
在大明朝风雨飘摇的之后百年里,心学门人亦是有无形网络般,串通一致。
“陛下在想的是,如何在不打击王氏的情况下,扶植一股足够强健的势力,能够与之抗衡平权吧。”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好事?”虞璁冷淡道:“心学门人光是朝中就有近三百人,个个都露出文人墨客的傲骨之气,巴不得往脸上贴标签说自己是首辅门下走狗,压根不怕人家非议。”
想要再弄出个新的势力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培养浙党楚党,只会加剧分裂,对朝廷半分好处都没有。
沈如婉抬起头来,露出浅浅的笑容。
“万岁爷恐怕,太久没有去过后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