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临安书院黄字学堂的院子里,矗立着一棵百年老树。
升入玄字学堂的师兄们接待新入学的师弟来到此处时, 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
“此树与咱们临安书院同龄, 乃第一位山长亲手种下的, 是书院的宝贝。从前到了夏天, 独数这颗树上的蝉鸣最是热闹,不过自从黎夫子来了书院,再没人听见树上蝉鸣声喽。”
师弟们听了纷纷称奇,问说黎夫子是哪位师长, 此事与他有何干系。
这时候, 师兄们会热情地告诉师弟,黎夫子喜静,十年前他来书院时抬头朝树说了一句“莫要吵闹”,这树从此安静了十年。
竟有这等奇事?!
当师弟们惊叹时, 师兄就会老神在在地摆摆手, 一脸高深莫测地说:“这都不算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黎夫子的传奇在临安书院是永垂不朽的,用不了多久, 师弟们就会从你的他的口中, 听来许多关于黎夫子的事迹。
好比此时, 宝树下就围着许多人,他们在说的都是同一个人。
“真的没有蝉鸣, 黎夫子好生神妙!”
“不过是止蝉声而已, 黎夫子的厉害你竟不曾听闻么?”
“我听师兄说, 如果说黎夫子一句坏话, 不管是谁第二天准要拉肚子,可是真的?”
“你也听说啦,这绝无虚言!我兄长便在这里读书,他便是这般说的,你若不怕可以自己试试。我兄长还特别交代我了,在黎夫子的课上千万不要与他眼神对视超过三次,不然,第二天你的眉毛就会消失。”
“我还听说,以前有师兄在小树林里辱骂黎夫子是猪,结果第二天他的脸上就出现了【我是猪】三个字。不是划的也不是写上去的,那字就像长在肉里一样,整整过了三个月才消失呢。”
“黎夫子……”
一代一代的学子中流传着他的传说,“黎夫子”就是新晋学子们攀交情最好的话题。
苟梁躺在树干上听得直撇嘴,忍不住踢了踢趴在脚边的小奶狗,他家黎夫子来这里就光替这狗崽子背锅了。
脚尖没有意外地穿过了小奶狗的身体,但它却警觉得支愣起来,四处一看,才又爬回去,懒懒地甩着尾巴。
十年前刚到这里的时候,小奶狗告别了调教了几十年的专属厨子,很是伤感了一阵。
变成夫子的道长不知为什么,拒绝给他喂食,怎么撒娇都没用,最后都急哭了,夫子才随手在这颗树上施了法诀,由木息吐纳日月精华,随它食用。
所谓的蝉鸣消,当然也是这护食的狗崽子搞出的鬼了。
狗崽子有了固定食物,但是它不快乐。
因为,夫子的手心不愿给它当窝了。
唯一知道真相的苟梁是绝对不会告诉他,它对丹阳仙君的怀念就是原罪。
没错,黎夫子就是这么小气。
不过今日夫子终于松口了,承诺只要它乖乖在树上等着,等他来接它回家,不到处乱跑,那手心还是它的,胸口也是它的,昂~
想到这里,小奶狗的尾巴甩成了剪影。
而这时候,树下的学子们已经从黎夫子,说到了黎夫子的爱犬。
往年并没有这个话题,很多人在书院潜学四年都不一定知道神奇的黎夫子有一只神奇的狗。
作为独一份的爆料,说话的学子自然受到了万众瞩目。
他昂头,悠然自得地说:“家中长辈在书院任职二十余年,书院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苟梁瞧了一眼,哦,原来是老丁头的孙子啊。
老丁头,就是书院侍弄花草的仆役,确实知道不少秘密。
“黎夫子的爱犬可不是一般的狗……”青衣学子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它是临山的山神,若是讨得它欢心,莫说金山银山,便是高中状元也能让你如愿。”
学子们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投以一个不信任的眼神。
青衣学子急了,“你们莫非以为是在下信口开河?这是真事,那犬神有点石成金之能,只要它想做的,没有做不成的!”
“兄台莫急,我等没说不信。”
学子们这样说,眼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青衣学子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信不信随你们,只别怪在下没提醒各位,若有幸遇见了那位犬神,切莫惹它生气,否则……哼哼。”
说罢,袖子一甩大步走了。
学子们对此一笑而过,却不知道这位说的是大实话。
点石成金故事的主角,就是青衣学子的爷爷,老丁头。
老丁头对鬼神坚信不疑,这老文盲爱装学问,又很有实践精神,某日听书院里的师长说了点石成金的故事,喜滋滋地在宝树下埋了一颗石头,跪着虔诚地许愿一番。
小奶狗觉得有趣,拿一块碎银子换了他的石头,把老丁头惊喜得三拜九叩。
这老丁头爱贪便宜,把那银子又种了回去,许愿想要一块金子。
小奶狗还没玩腻这个游戏,又成全了他。
老丁头又拜又谢,把家里的银子连同新得的金子全种了下去,希望换一个大丰收。没想到,第二天留给他的是一堆破石头。
老丁头这才悔恨自己的贪得无厌,怎奈怎么哭求都没能获得山神的原谅。
伤心之余寻书院里另一个花农喝酒,如此这般一说,那花农一合掌,说:“老丁头,你竟不知,黎夫子身边那幼犬便是咱们临安的山神么?”
老丁头闻言,酒醒了大半,赶紧向他打听。
犬神,这是临安书院的老人精们心照不宣的事。
他们都知道,黎夫子的传奇其实和他本人没关系,只因犬神特别钟爱他,维护他,因此别人说一点黎夫子的不是,就会受到惩罚。
老丁头得了指点,忍痛杀了家里的鸡又买来几样别致的点心,在宝树下设了贡台,虔诚悔过。
动静闹得有点大,当夜里黎夫子也听说了,第二天,老丁头在自己挖的那处坑里找回了碎银子。
也不知是不是对那黄金还念念不忘,总之,那以后逢年过节,老丁头都会来树下摆上一只烧鸡,一次不落。
树下的学子们又说回了黎夫子,他们并不将青衣学子的话放在心上,唯有一人听在耳里,记在了心里。
于是,当天夜里。
一个胖学子在老丁头摆贡品的老地方摆了两只烧鸡,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犬神大人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苟梁:“……”
这些神二代注定逃不出小奶狗的魔咒了。
“听闻您喜吃烧鸡,学生特意从山下的食芳斋买来给您尝尝,你若是不喜下次我给您换……”
胖子絮絮叨叨,说好了开场白,正要进入整体,就听见一阵脚步声靠近。
他吓了一跳,急忙吹灭了蜡烛起身就跑,临了想起来,忙跪地朝宝树方向拜了三拜告罪,才绕到树的背后躲了起来。
也不知是胖得还是吓得,他的喘气声比来人的脚步声更重,还自以为躲得很隐蔽。
苟梁表示为他的智商担忧。
打着灯笼徐徐走来的,正是书院的传奇人物,黎夫子。
他没有揭穿小胖子拙劣的藏匿,抬起手,朝树上道:“回家了。”
“汪!”
茂密的树冠里蹿出一只白色的小狗,欢快地扑进了夫子怀里,快乐得甩尾巴。它的毛发在黑夜里发出莹润的光芒,只需一眼,就让人知道它并非凡俗之物。
胖子的呼吸声更重了,他激动得攥紧双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一人一犬离去的背影,心中下定了决心。
——他要讨好犬神,不计一切代价地。
就这样,小胖子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神君设下的登天路。
苟梁回头望了眼,再看着在夫子手心里打滚无忧无虑的小奶狗和深藏功与名的夫子,默默给小胖子点了一根蜡。
这小胖子无疑就是在渡劫的神二代了。
这货是财神殿的公子,投胎一百次,他财神爹遗传给他的爱财如命的基因也不会改变。
没有神君的干预,小胖子是货真价实历了一世劫。
仙君历劫讲究一个先扬后抑,先甜后苦。
小胖子出生富贵,幼时家道中落,沦为一介乞丐,最后为了抢一块银子被踩踏而死,可把他爹看得心都碎了。
千般打听,得知黎卿神君的爱犬喜欢闪闪发光的宝贝,特特地准备了一座宝石堆成的山给他耍玩,才争取到这个机会。
这一世小胖子同样出生富贵,但因为他上辈子表现不好,这次出生后不久家境就开始败落了,尤其是他出生时父亲在跑商时被水匪所杀,家中便恨他克父,将家里每况愈下的营生也怪罪到了他的头上。
过了几年,叔伯为了挽救家族奔忙,一个个腰带都收了好几圈,偏偏这克星越长越胖,让人看不顺眼。
后来,寻来一个道士算了命,说小胖子把家里的运气都吸到了自己身上,这才刻薄了族亲,孤儿寡母就这么被叔伯扫地出门。
小胖子当然知道叔伯是想贪昧父亲留下的产业,只恨他人小力微,守不住家业。
坎坷的命运激化了他对钱财的执念,他发誓要夺回父亲的产业,发誓要成为天下首富,发誓……每顿要吃一只烧鸡。
唔,这么想想,他和犬神大人是如此的投缘,都是烧鸡党呢。
小胖子摸了摸空空的肚子,对冒着香味的烧鸡吞了吞口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二天,他回到宝树下找了找,确定犬神笑纳了自己的贡品,顿时笑没了眼睛。
很好,他朝首富又迈进了一步。
意识海里,苟梁从小胖子走一步颤三颤的肥脸蛋上收回视线。
小胖子的幸福笑容并没有感染到苟梁,他没精打采地转回了大盲点的画面,眼睛里没有一点光。
“主人,今天不去看夫子上课吗?”
系统惊讶地问。
苟梁懒懒地瞥了他一眼,往后仰倒在意识海上,没说话。
系统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蹲在他身边,“主人,你怎么啦?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呃,您真的不高兴啊?”
系统收起了脸上的笑,小心翼翼地询问。
苟梁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今天,夫子给了那狗娃子一个早安吻。”
“……啊。”
这事要完。
系统默默地挪动小短腿,企图远离负魂力爆表的主人,可惜它还是慢了一步。
苟梁霍地坐起来,捏着它肥嘟嘟的脸蛋,恶狠狠地道:“他亲了那只狗,那只狗!这憋屈的狗日子,我到底还要过多久啊啊啊!!”
暴走体的苟梁不能忍了。
别和他说那狗是过去的自己,就那狗崽子的邪性,根本也不屑于和自己是一体的好吗!
更糟糕的是,现在被这个世界孤立的人是他啊。
照这个剧情发展下去,难道他还要看着自己老公和那死狗亲亲爱爱滚床单?
一个额头吻他都受不了,他宁愿选择狗带!
系统弱弱地提醒他:“……主人,您是狼,不是狗呢。”
“滚!”苟梁怒,“我已经忍无可忍,你说怎么办?”
“要不,咱们,换个姿势再忍忍?”
系统真诚建议。
苟梁:“……麻蛋,我是疯了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去把主系统给我找来。”
系统颤颤巍巍呼叫主系统。
不多时,系统的眼睛里滚过一道道乱码,成功上身的主系统没等苟梁发飙就开门见山地说:“在这个世界我没有权限做任何事,抱歉。”
“什么意思?”
苟梁怀疑地看着主系统。
主系统唉声叹气,“意思就是说,我进入这个世界也和你一样,是游离于这个世界法则之外的东西,什么也做不成。”
苟梁深吸一口气,他早就试过了,系统道具在这里同样无效。
“你的意思是,要等到几千年后,那只蠢狗死在战场上我才能和它融合?”
千万不要告诉他,这是真的。
主系统摇了摇头,没等苟梁高兴起来,就听他说:“我不知道,我说了,这个世界的一切我都没有权限干预,也不了解。”
苟梁咬牙:“那你告诉我,和我一起来的主神意识碎片呢,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个恐怕……”
主系统犹犹豫豫的样子。
苟梁眯了眯眼睛,“你想好了再说话,如果被我知道你瞒着我不干好事的话……”
苟梁的手指突然蹿气一缕黑气,主系统顿时毛骨悚然——黑暗之力!
“我我我说!”
主系统要吓尿了,这威胁真的会死系统的喂!
“哼,你说,我听着。”
苟梁把玩着指尖的黑暗之气,脸上恢复了笑容。
然而主系统并不欣赏他刻意表现的“友好”,头皮发麻地说:“我只知道,黎卿大人身上的主神意识唤醒的姿势和以前的世界不一样,亲亲抱抱滚床单并没有什么卵用。”
苟梁:“……你在说人话吗?”
主系统:“……”
你这一脸绝望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求不发骚好伐!
苟梁:“所以说,我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围观我老公和那只蠢狗的日常?呵呵。”
最后的笑声充分体现了苟梁的暴躁。
主系统缩了缩脖子,很没种地逃跑了,留下晕乎乎的系统小肆独自面对苟梁燃烧的小宇宙。
“主、主人?”
系统扯出僵硬的笑容。
苟梁抿了抿嘴唇,忽然又恢复了一张笑脸,把系统放了下来,还轻轻地给它整理了下小西装。
系统:主人好可怕!!/(tot)/
好在苟梁并不打算折腾它,他站起来,以一种赶赴战场的姿态踏出了意识海,接着——一个狼扑,奔向了正在讲课的夫子大宝贝。
想再多都没用,他得有行动!
不就是亲了一下毛脸蛋吗,我索要十倍么么哒!亲到空气怎么了?能气死那只蠢狗就不亏~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那只狗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不会承认那蠢狗就是他,哼!
正趴在树干上打盹的小奶狗在苟梁虚抱住夫子的瞬间,猛地站了起来。
“汪!”
夫子听见它暴怒的吼声,正转头去看,那团毛崽子已经撞进了他的怀里。
小奶狗急切地勾住他的衣服,蹭蹭地往上爬,蹲在夫子的肩膀上,鼻子急切地耸动,焦躁得发出低沉而稚嫩的吼声。
夫子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用神识往方圆百里一扫,没有看到异样,便把他从肩膀上拎下来。
“我在授课,不许胡闹。”
这么说着,语气却不怎么严厉。
苟梁已经从夫子身前绕到身后,抱着夫子的腰,趴在夫子肩膀上,往夫子脖子的位置舔了舔。
“汪!!”
小奶狗一下子炸了。
那双被神君封印的眼睛猛地睁开,骤然变得冰蓝的眸子,一眼就看到贴着夫子的侧脸边蹭边对它笑的苟梁——
“嗷呜!”
小奶狗发出了有生之年第一声狼嚎,利爪抬起,迅猛地朝苟梁扑了过去!
只听吧唧一声。
夫子回头,就看见糊在墙上的小狗饼子滑到了地上,徒留墙上六道不甘心的爪子印。
从墙头,到墙角。
“……”
夫子轻咳一声,扭开脸,没笑出声来。
而苟梁。
——哈哈哈哈哈哈有本事来咬我啊哈哈哈互相伤害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