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韩战扬鞭一甩, 质问声声的戍阳郡主只觉得虎口一麻, 鞭子就脱了手。
“我为什么这么做不需要和你解释。老五,带她回去。”韩战随手将鞭子丢在地上,对韩毅吩咐了一声。苟梁摊开他的手掌看了看, 见他没有受伤也就不予计较了。
韩毅十分过意不去地致歉道:“魏大哥,今日是府上招待不周, 还请您看在小妹不知者不罪的份上原谅她则个。”
“五哥,你疯了?!”
郡主惊呆了, 最维护她的两个嫡亲兄长接连弃她于不顾, 这样的反转让她既错愕又无法接受。
“少说一句。”韩毅拽住她的手,随即更不好意思地看着苟梁。苟梁勾唇微微一笑,“你不用和我道歉, 听说诸葛老三的生母现在就在府上和侯夫人说话, 这声抱歉,你应该同她去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郡主挣开韩毅的手, 怒不可遏地问。
她自然是听懂了才会反应这么激烈, 苟梁话中的意思是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把她宠坏了,现在丢到婆家去祸害他人,着实应该心感歉疚。这话只差没有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没有教养了,一竿子打翻了戍阳侯府一众人,就连韩毅听了脸色都变了一瞬。
“听不懂就算了, 反正与我无关。”苟梁淡淡道,随即颇为烦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说起来, 在下虽对郡主的大名如雷贯耳,但今日还是第一次有幸见到郡主殿下的真容。在下一直有个疑问,既有幸相遇,不知可否请郡主指教?”
“以郡主的高风亮节,委实不该如此不顾身份地揪着我不放,某到底做过什么让郡主甘愿纡尊降贵到如此地步?”
对此苟梁确实费解。
换作其他一辈子没见过两三个好男人的女娃娃也就算了,但戍阳郡主却不然,不提她相伴长大的皇子皇孙,就是她几个哥哥条件就十分不错。有此标榜在前,她怎么就像是个缺爱人士一样就钻进他这个牛角尖里,以她的高傲,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却还执迷不悔?
苟梁虽然疑惑但并不大感兴趣,也是今天遇到了才随口一问。
不料,这一问却坏了事。
戍阳郡主如同遭遇晴天霹雳一般,短暂的惊愕过后,她整个人都失控了。
泪水夺眶而出,她又怒又痛地颤声道:“你、你不承认?时至今日,你竟、竟还不承认!混蛋,我是瞎了眼才会相信你那些海誓山盟,混蛋,你该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她浑身颤抖,拔|出别再腰后的匕首双目猩红地冲向苟梁,口中大喝一声。
韩毅怔了一下,这才赶忙拦住她,惊声道:“小妹别冲动,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受了什么委屈告诉五哥,哥一定帮你讨回公道,你先冷静下来!”
“讨回公道?怎么讨?全是骗子,骗子……”
她短促地笑了两声,像是终于承受不住一样浑身发软地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手臂痛哭失声。
不说韩毅,就是苟梁都被吓了一跳。
他退后一步,低声问韩战:“这,也是剧情?”
当初他编的时候到底和这姑娘有多大仇啊,不仅公主病,而且脑子还不清楚。
韩战也小声地说:“事出有因。”
苟梁哦了一声,看他意味深长的眼神,足见各中缘由一定是一大盆狗血,所以苟梁决定静观其变。
戍阳郡主这一哭,很快惊动了戍阳侯府,张氏匆匆送走亲家母,赶来的时候,韩家父子六人与苟梁已经都在戍阳侯爷的书房中。郡主在父亲的安抚下已经停止了哭泣,张氏快步上前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知女莫若母,便是当初魏宣明逃离京城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失控过,是要怎样的委屈才会让她像个孩子一样彷徨哭泣?
张氏心如刀割,抱着她连声安慰。
“娘……你把他赶出去,从此以后我就当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戍阳郡主在母亲怀里又哭了一会儿,声音哽咽。
“这……”张氏看向自己的丈夫,眼里也是祈求之意。
不等凝着眉头的戍阳侯爷出声,苟梁已经起身道:“伯父,伯母,恕侄儿多嘴。侄儿如今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何处得罪过郡主。还请郡主直言相告,否则,不仅是你觉得委屈,魏某心里何尝不是有苦难言?”
郡主冷哼一声,从自己的贴身放着的荷包里取出一个玉坠项链,“魏宣明,你可认得此物?”
苟梁怔住,微微睁大的眼睛稍显错愕,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他坐下道:“自然认得,不过我很好奇,此物怎么会在郡主手中。”
郡主见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咬牙道:“若不是你给的,它又怎么会在我手里?七年前,我失足落水,是你将我从水中救出,因施救而……肌肤相亲,虽然那时我昏沉,但有一句话我听得很清楚,你说待我及笄就会娶我,还留下此物作为信物。你还想否认不曾?”
为了维护魏宣明的名誉,也为了让婚事顺利进行,戍阳郡主一直不曾对人说过此事。
她的父母兄长都是初次听闻,看向苟梁的眼神顿时变了。
当初郡主对苟梁毫无理由地一见钟情再三坚持的时候,他们都能无条件支持她的决定,为她打抱不平,现在知道事出有因,还是苟梁许诺在前背信在后,还能了得?
要不是戍阳侯爷和韩毅四人顾忌着苟梁是韩战的救命恩人这一点,现在就动手把苟梁暴打一顿。
张氏则完全没有迟疑地暴起道:“岂有此理!魏小儿你未免欺人太甚――”
“伯母……”
“住口!”张氏喝声道:“韩战,你们还干坐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个登徒子给我打出去!我戍阳侯府不欢迎此等敢做不敢当的斯文败类!”
“夫人,你先莫急,这其中……或另有隐情也未可知啊。”
戍阳侯爷忙安抚道。
张氏气急攻心,“好你个老不死的东西,难道咱们女儿还会拿自己的闺誉胡乱攀扯外男不成?你怎么当爹的,咱们戍阳侯府的儿郎何时这样怕事,怕了他魏家?”
“夫人……”
“娘,那玉不是魏宣明的。”韩战出声打断了态度明显动摇也在忍耐怒气的父亲苍白的安抚,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块玉佩,“他的玉,在我这里。”
那玉佩乍一看,竟和郡主手上的那一块别无二致。
戍阳侯爷傻眼了,戍阳郡主心中更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移情别恋到自己哥哥身上。
还有,比这个更讽刺的事情吗?
戍阳侯爷的面色则古怪极了,“这、这是夏侯家的相思玉?”
苟梁脸红地看了韩战一眼,道:“正是。”
“那怎么会在阿战身上?!”戍阳侯爷看了一眼把玉佩珍惜地收起来的儿子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但现在着实不是计较这件事的时候,他强自定了定心,道:“这块相思玉不是你的,你可知是谁的?”
语气虽还算冷静,但看向苟梁的目光充满针扎似得的审视。
“这……晚辈不好下定论,还请伯父请我师父过府亲自鉴别。”
苟梁谨慎道。
然而戍阳侯爷心里已经有了大略的猜测,表情顿时更加复杂,忧心地看了女儿一眼,他扬声让守在外头的管家亲自跑一趟夏侯府请夏侯老将军过来。
戍阳郡主眼中的泪意一顿,疑惑地在父亲和大哥还有苟梁身上来回看了几遍,哽声道:“父亲,相思玉是什么?难道……他的玉,和这一块不是一对吗?”
戍阳侯爷面露难色,犹豫半晌还是道:“为父只知道夏侯家的相思玉一人只有一块,是赠给心上人的。”
此话一出,张氏和韩毅兄弟三人终于明白为什么韩战拿出苟梁送他的玉佩之后,会是那般神色了。他们此时也是觉得天旋地转,看着韩战和苟梁失了声,但随即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又涌了出来:
戍阳郡主手中的玉佩不是苟梁的,又会是谁的?
还是张氏问道:“儿啊,你又是如何以为此玉是魏宣明所有?赠你玉佩的人,不曾自报家门吗?”
“他说了,可是、可是我没听真切,只记得,他似乎说他叫常宁。”
这是魏宣明的表字,戍阳郡主捏紧手指,回忆起当年模糊记得的景象只觉得心口发冷。
当年她被救起后,救她的人有急事在身,只交代了自己的身份说待她及笄就会来娶她,而她当时神智不甚清醒,被那人送上了马车。事后她特别问过,送她去医馆的马车是魏家的车,而魏家里只有魏宣明符合她的救命恩人的条件。
自那以后她就有意无意地关注了魏宣明的消息,安静地等着他兑现诺言,在她即将及笄的时候魏宣明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她心中惊喜无比。
她以为时机已经成熟了,却无意中听到皇帝有意让自己的如意郎君尚主,这才在圣上面前求恩旨,也才有了那之后的一番周折。
可如今,苟梁却告诉她,那定情信物与他无关。
是她,一厢情愿地认错了人。
那她记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怨了这么多年,伤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竟……只是误会一场?
若不是苟梁,那当初那人又是谁?
为什么……负她若此?
郡主双目仓惶,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抖着嘴唇什么都说不出口。
张氏心中大痛,忍痛抱着她说:“我儿不怕,不怕。”
韩毅三人都红了眼眶,却木讷地不知该怎么安慰相拥而泣的母女,看看父亲又看看大哥,希望他们能拿个主意,但他们两人却只沉默着,脸色一个赛一个地冷沉。
戍阳侯爷看了长子一眼,后者点了点头,显然也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只觉头疼欲裂。
夏侯家,号称常宁,又负八姑娘心意这些年销声匿迹的人,在夏侯家确实有那么个人符合这些条件。
和韩战同龄的夏侯家幼子,夏侯锐,字常凌,七年前……战死沙场。
夏侯老将军接过那枚相思玉,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哪怕是流血不流泪的老战将,此时亦是老泪纵横。
“没想到时隔多年,竟还能看到小儿遗物。”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沧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伤情。
戍阳侯捏了捏拳头,叹道:“果真是……那孩子的吗?”
夏侯老将军已经从老友口中听说了事情的始末,不忍地看了郡主一眼,点了点头。
“丫头,此事是我夏侯家对你不起,但请你相信,小儿绝非有意负你。他战死前,曾往家中送了书信,说明他已将相思玉送给了一个姑娘,让家里不必再给他安排亲事。你是个好丫头,只是他没有那个福气……”
“他,他死了?”
郡主神色木然,惊到了极点,痛到了极点,竟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郡主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连连摇头道:“不该是这样的,不该啊……若是他,为何当初送我的却是魏家的车马,我、我自那时便以为……”
苟梁出声道:“依郡主所言,当时七年前三师兄奉命离京的时候。那第二日正是我十六岁生辰,因此三师兄在启程前特意去了家里将生辰礼亲手交给了我。那时,他的随从误闯了我设下的陷阱受了伤,我便派车马送他们离开了。没成想,这一别竟是天人相隔。”
夏侯老将军握紧手中的相思玉,也想起了许多往事,合目道:“若是七年前,此事确与我这劣徒无关。原是我待他如亲子,才在他年满十八岁之际送了他只有夏侯家嫡子才能佩戴的相思玉……如今想来,都是老夫的罪过。当年与他爷爷抢着定下了这孩子的表字,排行走的也是夏侯家的字辈,却平白让你误会了。”
常宁,常凌,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郡主已经不知该如何反应,原来不是他负了他,而是他……死了。
而她,错付痴心。
着实可笑。
张氏心疼地扶住她,对夏侯老将军歉意道:“叔父,我先带这孩子回去了,她……一时还未能承受,还请您原谅她的失礼。”
夏侯老将军摆摆手,示意无妨。
郡主亦步亦趋地跟着母亲走了两步,才回神似得起身道:“夏侯爷爷,这玉……能还给我吗?他既送了我,当没有再收回的道理,对吗?”
夏侯老将军知道她成婚在即,一时犹豫,但思及这是儿子生前留下的债,他却是不能妄自做主,便将玉佩递给了郡主。
郡主道谢,摸索着常年被自己抚摸的包浆完美的玉佩,良久,低声道:“那,我可以去他坟前看看吗?不管怎么说,我欠他一条命,欠他一辈子。”
张氏一惊,生怕她一时着相,辜负了大好婚姻去守一个牌位。
夏侯老将军也不愿拖累这一个大好青春的女娃,道:“祭拜可以,其余的便罢了吧。我想,我儿在天之灵,也盼着你幸福美满。”
郡主怔忡片刻,跪地对他磕了三个响头,“多谢您成全。”
张氏扶起她,心疼得难以复加。
路过苟梁的时候,郡主停下脚步道:“这些年……我很抱歉。”
“没关系。你,还请节哀。”
除此之外,苟梁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郡主也没心力管他,步履仓促地离开了这里,像是在逃避令她窒息的真相一样。
随着母女俩的离开,书房内更加沉默,几人相顾无言,他们怎么也没想过戍阳侯府和魏家这些年无法化解的恩怨居然是一桩糊涂官司。然而结果比起苟梁比以前更加棘手,更加复杂了。
原本小郡主已经花了五年的时间走出了魏宣明的阴影,开始接受新的姻缘,虽然心里还是气不顺要给负心汉一个血的教训,就可以昂首挺胸面对未来,仍然是那个娇蛮如艳阳的女子。
可如今,他们的珍宝该如何自处。
毕竟,要忘掉一个活人容易,可要忘记一个死人……太难。
直到戍阳侯爷冷静了片刻,打发了三个儿子出去。
这才秋后算账般,冷冰冰地盯着韩战道:“你方才说,魏家这小子把他的相思玉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