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子峥回来之时,整个景仁宫已然是华灯初上,沉浸在一片夜妆之中了。
穿过前院的一大片掉了叶子只剩下了枯枝的果林,遥遥的便瞧见了大殿门口高高悬挂起来的两盏大红灯笼,照的殿前的十几阶白玉阶梯很是明亮宽敞。
景娴素来比较亲近的几个宫女与太监都站在了檐下的回廊里,入夜之后的西北风略微刺骨冰凉,几个人瑟缩在一起,搓着手,时不时的转头朝灯火通明的里头瞧上一眼,神情粗显担忧。
和淑觉着有些不对劲儿,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在外头?怎么不进去伺候着?”
喜玉抬头瞧见是和淑三个孩子,连忙将自己身上的粉色小棉夹给脱下来往和淑身上套着,急道:“格格,你们还是赶紧回自个儿房里去吧,外头冷,万一给您冻着了,娘娘该多心疼啊。”
一旁的几位宫女也连忙动手解身上的棉夹袄,子峥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小披风解下来给和黛披上去,与几位宫女摆了摆手道:“你们不用解了,我是堂堂的男子汉,怎么能让你们这些女子挨冻。”
这一番话讲的是字正腔圆,几位小宫女纷纷捂着嘴巴笑开了。喜玉也是喜逐颜开的俯下腰来对子峥道:“是是是,您是男子,我们是女子。”
和淑亦是笑了,捂了捂嘴,再次询问道:“里头究竟怎么了?今儿这么热闹。”
说罢,探手去欲要掀开那厚厚的暖帘,却被喜玉连忙给拦了下来,忙呼道:“哎哟喂,我的姑奶奶,万岁爷今儿在里头生了好大的一顿气,你现在进去岂不是存心撞火苗上了么?”
子峥本来面容还是淡淡的,瞧着是一副对这些事情漠不关心的模样,被喜玉这番一说,不由的“哦?”了一声,也伸手去掀暖帘。
喜玉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什么规矩了,连忙松开了和淑伸手去拉子峥。
子峥这才被拉开了一些,里头便猛的丢出来一盏茶杯,险险的擦着他的鼻尖而过,若是喜玉迟些拉他,那个杯子估摸着是要将他砸的见血了。
子峥摸了摸鼻子,低头凝视了地上被砸的四分五裂的这么一个茶盏,心想,这劲儿头确实是有些猛了,这该是有多生气才能做得出来的。这个念头刚闪过去,另一个念头又蓦地浮现了上来。他惋惜的摸着下巴对着那摊碎渣摇了摇头。
和黛拢着衣襟凑过来,将地上的碎片粗略的看了一看,道:“哥,你摇头做什么?”
子峥道:“这是琉璃杯,共有四副,是前些年番邦进的贡品,皇阿玛那里的那一副前些日子被兰姐姐给打碎了,老佛爷那里的那一副被晴姐姐给弄丢了一只,剩下的一副封在了国库里,这是尚存的最好的一副了。”
和黛吃吃的应了一声惋惜道:“好可惜。”
子峥转过来,一脸沉重悲痛的与和黛扼腕道:“这幅雕着早梅的琉璃茶盏是皇额娘最喜欢的,不知道是谁那么缺心眼儿把它砸坏了。”
和黛呆了片刻,表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和淑保持着去掀暖帘的手收了回来,缩在衣袖中,眉头未抬,目光平和的道:“是不是令妃来了?”
喜玉道:“不是令妃,是福家的大公子,二公子,还有五阿哥。”
和淑顿了片刻,抬眼去瞧着檐下高高挂起的那只红灯笼,淡淡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喜玉瞧了瞧那暖帘,往和淑前边走了几步,伏下来压低声音道:“格格您不知道,今儿下午,福家老大和老二携了五阿哥私闯娘娘的寝宫,万岁爷知道之后气的不得了,这不,酉时进去的,到现在都没出来。万岁爷都砸了不少东西了,您还是别插手这件事情了。娘娘自己心里有分寸的。”
和淑将视线慵懒的收回来,落到了面前的这张暖帘上,悠悠道:“皇额娘自然是心里有分寸的,只是怕皇阿玛气极了,将皇额娘的心爱之物全摔的一干二净了,皇额娘怕是要难过上一段时日的。”
这番话教喜玉真正的低头瞧了一回这位格格。
景仁宫上下都明白,虽说皇后娘娘打心底里疼爱这个孩子,大家面上也不愿意悖逆了皇后的意思,但是背地里,大家伙儿都清楚的知道,这孩子身体里流的并不是景娴的血。平日里不仔细的人都会将和淑与令妃生下来的那位四格格给弄混淆掉,两位格格长的确实是极像的,年岁也不过就差了一年多一些。只是那一位是被令妃捧上了天的格格,眉宇间都透着令妃的模样来,小小年纪便是打骂宫女太监为乐趣了,开口闭口的奴才。
而这一位,虽说是与四格格长的极为相似的,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淡漠之色,小小年纪很是稳重,有几分景娴的意味,颇得弘历喜欢。所以,面上瞧着是四格格得宠,暗的却是这一位得宠。
只是,虽说是位懂事的主,却毕竟也有这么一副年纪摆在这里,且因她是令妃的女儿,所以喜玉素来有些防她的。
和淑现下这番话着实是让喜玉有些震撼到了,不觉间便愣了,这一愣,便教和淑得了个空档儿,挑了帘子欲要进去。
喜玉再伸手去的时候已经是迟了,和淑已经迈进去了。
只是和淑却没能进去,这脚下才踩了一步的当儿,手腕便忽的被人拽了住,还未等她作出反应,便被人一把给拽了出来。暖帘晃了晃,又遮了回来。
里头地上跪了一片,弘历沉着一张脸,平日里的风轻云淡的那股劲儿全没了,居高临下。
这一幕只在和淑面前闪了闪,自己便被人拽了出来,那股劲有些大,她脚下的花盆鞋有些站不住,拐了拐,伸手想去抓个东西扶一扶,却被人猛的用力一推,倒在了地上。
脚踝处传来阵阵的钝痛,想来应该是扭伤了。
子峥的声音传来:“四妹!你做什么!”
和淑痛的有些说不出话,可是依旧是想笑,笑这子峥不过还是个孩子,作出这副疾言令色的样子来也震不住什么人。
果真,那被质问的人立即便用了脆生生的声音回答道:“我能做什么?冷不丁的有东西往我身上窜,我挡一下都不成么?”
子峥“你”了一声,便没能说出什么话来了。
一个阴影笼罩在了和淑头上,那熟悉的脂粉味扑鼻而来,和淑连头都不用回便知道这是谁。
那人捂着嘴,笑声连连道:“二格格,你没摔坏吧,摔坏了皇后娘娘可是要心疼死的。”
喜玉连忙过来搀扶着和淑起来。
脚踝已经有些肿了,想必是摔的不轻。和淑面上带了一抹笑容,与站在她面前的令妃行了个礼,恭敬道:“并没有什么大碍。”顿了顿,仰起头来望着令妃那张笑脸,缓缓道:“什么时候开始,儿臣跌跤了这么些小事都能教令妃娘娘这么雀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