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少年夫妻老来伴,执手相看两不厌。
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假。
脱离了京城里的人情世故,不理会子孙们的是是非非,博果尔与尼楚贺在庄子上悠闲度日起来。
屈指算算,从顺治十年到康熙三十六年,博果尔与尼楚贺已经共同生活了四十四年。想当初揭开红盖头,博果尔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这姑娘看着舒服,后来有了孩子,日子长久了才对她开始信任起来,再到今年春天尼楚贺大病时博果尔心中感到的恐慌,博果尔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尼楚贺已经在他心中牢牢扎下根来。这些年里,两人也不免有牙齿咬到舌头的时候,也总是尼楚贺先退让,想到此处,博果尔心中就更心疼如此精神还没恢复完全的尼楚贺了。
“福晋,我们出去走一走吧。”博果尔扶起尼楚贺。
尼楚贺微笑道:“好。”
自来到庄子上,尼楚贺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其实这庄子几乎年年都会来的,风景也都是看熟了的,只不过因为身边的人不同罢了。十五岁时,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嫁给博果尔,那时的她从没想到自己的一生会如此幸福地度过。他是没说过什么甜言蜜语,但他却一直实实在在地对她好,这些她都是记在心上的。
“累了?歇一歇吧。”
“也好。”
随行的下人连忙把带来的凳子摆好,博果尔扶着尼楚贺坐上去,自己则席地坐下。尼楚贺略想了想,也扶着凳子席地而坐。
“福晋,你怎么也这么坐?”
尼楚贺笑道:“这又不是第一次,我幼时随阿玛行猎时,也是如此,久了都快忘了。如今老了老了,也不用拘泥于许多了。”
博果尔恍然,尼楚贺本来行事就大方,不拘小节,只是后来有了孩子,管了家务,也就慢慢恪守规矩起来。
“说到这个,我就想起来了,当年你第一次到这庄子来,还吵吵着要骑马,要去打猎。等过阵子,咱们就真的可以一起去了。”
尼楚贺也记起来了,那还是新婚不久,她陪着婆婆在此处消暑,日日傍晚都要策马奔驰一番,那是唯一的一回,后来再来时身边已经有了孩子,也就再没了那种悠闲心境了。
“瞧王爷说的,我如今老了,只怕是骑不动了,都这些年了,几乎都忘了怎么骑马呢?”
“那就是还没全忘光。等下咱们去挑一匹温驯的母马,慢慢练上几回便是了。我记得你箭射得也不错,你上次动箭还是在盛京的时候吧?”
“是啊,一晃又十几年了。”
“慢慢捡起来就是了。反正咱们日子还长着呢,总得找点事做吧。”
尼楚贺含笑同意了,这几十年的贵妇生涯并没能磨灭她骨子里的豪情,丰富的生活阅历也早就教会了她,夫妻相处必须找到共同语言。王爷如今无事一身轻,想必也有些不太适应吧,还不如找些事情,来打发一下时间。
博果尔与尼楚贺在庄子上一住就是半年,期间两人不仅骑马射箭,甚至还比试了一番,结果自然不用多说,尼楚贺多年未练习,博果尔也感到有些胜之不武,不过没关系,彩头还是要的。尼楚贺奉上亲手所制荷包一个,博果尔不禁大笑,这拙劣的女红他怎么以前从未发现过。尼楚贺有些悻悻然,她本不好此道,就这还是当年出阁前母亲逼着她练习了一番,不过多年来也荒废了。
“别笑了,要不要?不要拉倒。”
博果尔竭力忍住笑容,问道:“齐布琛和噶卢岱女红也不行吧?”
尼楚贺瞪了他一眼,把荷包砸向他,转身就走。博果尔连忙跟了上去,笑着劝解:“咱们满州女子本就不用学那劳什子汉人的东西,我瞧着做的还是挺好的。”
“真的?”
“真的!”博果尔连连点头,一副真诚无比的模样。
尼楚贺眯眼看了他一阵,展颜一笑,“那妾身帮王爷戴上吧。”
呃?“不用了,我袖着就行,戴在外面容易脏旧,那样就太对不起福晋的一番心意了。”博果尔赶紧把荷包塞进袖袋,我的娘啊,危险,这真戴出去了,会不会让人笑话?还是不要冒险了。
尼楚贺也没有坚持,只挽着博果尔向外走:“王爷,您昨日不是说想自己种一块地吗?我已经让人把地平出来了,咱们去看看吧!”
这个,我只是随口说说,当不得真啊。博果尔心里大叫,只是看着满脸斗志的尼楚贺,又笑了起来,他仿佛又看到了新婚时那个鲜活无比的尼楚贺,也有些不依不饶,时时不忘找回场子。
于是,当晟睿来庄子上探望父母时,发现父母竟如老农一般,在地里忙活。见到他时,阿玛好似看到了救星,大老远地就冲他招呼:“晟睿来了。”
看着热情招呼他的阿玛,晟睿有些懵,这是怎么了?
答案很快揭示出来了。趁着额娘回屋去安排厨房去做晟睿爱吃的吃食时,博果尔赶紧诉苦。
“你说你额娘也真是的,我不就笑话了她一回吗,就逼着我天天下地,你说我哪是干这个的料,要不你帮我说说?”
“说什么呀?”尼楚贺就知道这老头子肯定要告状。
“没说什么。”博果尔赶紧转变话题:“府里头还好吧?”
“还好,阿玛。要不我把几个孩子带来,阿玛平日帮我教教。”
这也不是晟睿第一次提及这个话题,这几月来,几个孩子轮番来看他们老两口,首先是要让媳妇们来服侍,被老两口拒绝了,接下来是让几个孙子来陪伴,这回变成曾孙辈了。
“算了,我和你额娘自自在在的,不用什么人来陪。至于孩子们,我们入冬前会回府的,到时候也见得上。不过,你这次来到底有什么事?我瞧着你脸色有些不对。”
晟睿犹豫了一下,问道:“阿玛,您当初怎么就选了我当世子?”
“嫡长子,不选你选谁?”博果尔看了看晟睿的脸色,不忍地又加了一句:“那也是你阿玛我最疼你。怎么?你那几个儿子又闹出什么事让人烦恼呢?”
“博敦是长子,可博雅更有出息些,儿子如今也是左右为难。”
“糊涂!当初我就提醒过你,让你早作决断,你怎么时隔半年还这么犹豫不决?我不在府里也可以想见得到,他们两兄弟闹得越发厉害了吧?”
“这倒没有。”
“不用瞒了,说吧,他们做了些什么?”
“上月博敦长子差点被害,后来查出是一个妾室所为,那妾室临死前供出是与她交好的博雅的妾室撺掇的,而那个妾室也暴病死了。儿子不敢查下去,怕是博雅在其中插了手。”
博果尔闭上眼,思量了一番后冷声问道:“你媳妇呢?这家是怎么管的?博敦媳妇呢?连孩子都护不住吃干饭的?博雅媳妇呢?还在你媳妇那里奉承巴结吧。最没用的就是你,不敢查,有什么不敢查的,给我查,狠狠查!”
“真要是博雅干的怎么办?”
“怎么办?让他自己去开府。我知道,你是嫌博敦太老实了些,没博雅活泛,你媳妇嫌博敦媳妇生育晚,更喜欢博雅媳妇生的孙子一些。你脑子是不是木了,襄亲王府日后必然会只贵无权,家主本分一些才能让上头放心,知不知道?”
“是,阿玛。”
“回去后,让博雅媳妇领着几个孩子过来住一段,你赶紧去给我查清楚,如果真是博雅那边做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阿玛。”
“唉,晟睿,我知道你心疼孩子,难道我不心疼你几个弟弟?为什么我让他们一到二十就自己开府,这原因你知道吗?”
“知道,因为阿玛最心疼我。”
“都四十好几的人,还掉眼泪,害不害臊!人心都是偏的,这阿玛知道,可你是一家之主,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嫡长承继,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要再犹豫了。回去后,不管这事与博雅有没有关,你都要作决断了,知道吗?你为什么不敢查,因为你也知道这事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自己也有了爵位,虽然不高,但那是他自己拼来的,就放手让他去闯吧。”
博果尔叹气,晟睿什么都好,就是在世子人选上犯了糊涂。或许是他自己的世子地位来得太过顺畅,所以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迟疑不仅是对博敦的伤害,而且还给了下面的几个儿子不切实际的期望,才导致了现在的乱局。
当夜,博果尔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到院子里透气。兄弟阋墙,他竭力避过了儿子这一代,孙子这一代却真的避免不了吗?小小一个襄王府闹成如今这样,那紫禁城呢?想必为了那把椅子也不会平静到哪里去吧?
“王爷。”一件披风轻轻地披上肩头。
博果尔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尼楚贺。
“你怎么也起来了?回去睡吧。”
“王爷,明天咱们回府吧,反正都九月了,咱们本就打算在府里过冬的,也早不了多久。”
“不用了。”博果尔确实有冲动想回府去料理这档子事,可是。“我们要相信晟睿,他现在才是一家之主,他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可您不担心吗?”
“担心,怎么能不担心?但我们老了,不能什么事都替晟睿做了,襄亲王府的未来不在我们身上,而在他们身上。对了,明日博敦媳妇带着孩子来后,你好好教教她,一个母亲不能护住自己的孩子,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
对于这一点,尼楚贺也有些不满。不过相对于巧舌如簧的博雅媳妇来,她更中意这个她亲自选来的孙媳妇,宽厚娴良,只是有可能太过仁善了一些。不过,为母则强,或许经过了这次她就会有所长进。
次日,伊尔根觉罗氏就领着几个孩子来了。说起来,伊尔根觉罗氏确实时运不济,当年好容易怀上孩子,生下的却是个女儿,二十八年选秀时瓜尔佳氏已打算好为博敦纳瓜尔佳氏旁枝庶女为侧的当口,她却再次有孕并生下了博敦的嫡长子,生生坏了瓜尔佳氏的算计,因为博果尔再次重申了嫡子五岁后妾室方可生子的家规,瓜尔佳氏不好把怨气向公婆洒,只能视伊尔根觉罗氏如眼中钉。而那时博雅媳妇那拉氏已经连生三子,牢牢地占据了婆婆瓜尔佳氏跟前的红人地位。要不是尼楚贺护着,伊尔根觉罗氏早就无立锥之地了。
尼楚贺领着伊尔根觉罗氏去面授机宜不提,博果尔则开始教导博敦嫡长子弘瑞和嫡次子弘祥。其实博果尔已经多年未教导孩子了,距上次在围场牛刀小试也有十年之久了,弘瑞和弘祥是博果尔唯一教过的曾孙辈,这已经是向大家昭示博果尔的选择,这一点襄亲王府众人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
十月初,博果尔领着一行人回王府时,世子之争已经尘埃落定,晟睿已经上折请封嫡长子博敦为世子,对于博雅,他已经为他置办了宅院,过完年后博雅就正式开府。至于承瑞的事情,博果尔并没有多问,他只要看府中的局势就大略知道,瓜尔佳氏已经免了那拉氏的请安,而那拉氏也已经病了数日了。
博果尔已经把正院让了出来,领着尼楚贺住进了当年皇贵太妃住过的西跨院。
西跨院里,博果尔看着熟悉的摆设,眼中一热,额娘已经去世十四年了,日后他就住在额娘曾住的院子中安享晚年了。
“福晋,咱们以后就住这儿了,要不要换换摆设?”
“不用了,王爷,这儿我也熟得很,都习惯了。”
“还是换吧,额娘已经不在了,这些东西都好好收起来吧。咱们还要好好在这儿过个二三十年呢!”
“庄子上不去了?”
“哪能呢?府里半年,庄子上半年,怎么样?如果能请到旨就好了,到时咱们天南海北都去转转去。”
“那可真是不错,想想就开心。那府里呢?您也不管了。”
“晟睿才是一家之主,有句话是怎么说着来的,不聋不哑不作家翁,咱们也不做讨人嫌的老人。”
“正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