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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如果耷拉吴识字的话,那么他完全可以就顺治十七年九月二十九那一桩令人震惊的事件写下一篇扬扬洒洒的回忆录,因为他是在场的唯三的人,另外两个一个是大和尚行森,一个是当朝天子却就转眼成了法号行痴的光头和尚。但现实是他不识字,所以我们只能从他语无沦次的禀报中推敲出大致的情况。

那时一大清早,皇上就出宫至海会寺与行森大师参禅,不过几句话后,皇上就提出要剃度,行森执意不肯,福临竟做出了一件令耷拉吴惊骇莫名的事来。

耷拉吴是都太监吴良辅的干儿子,但与心有千窍的吴良辅不同的是,他这个干儿子却是生就的榆木脑袋,虽在宫廷里呆了多年,用板子把脑子敲清醒了几分,却依然存了一分忠厚感恩之心,这就是吴良辅在众多围着他奉承的小太监独独挑中了他的原因。

耷拉吴到皇上身边也有两三年了,亲眼看着皇上从意气纷发慢慢变成如今这副沉静清冷的模样,细细回想起来,应该是从四阿哥夭折时就开始转变了。那时的皇上亲眼目睹了爱子的死亡,几近崩溃,后来还是有了皇贵妃的陪伴才慢慢好了起来,从那以后皇上就笃信上了佛法。大概佛法真的有功效,这次皇上亲历了皇贵妃的死亡,却显得平静了许多,除了第一日眼眶通红以外,以后的几日皇上除了不停地为皇贵妃默念心经,每日少睡几个时辰,吃的是斋饭之外,已经没了上次的不安焦燥,而且在皇太后与皇上谈过话后,皇上就回了乾清宫继续料理朝政,景山道场那边皇上也只在三七之日前去观礼。对此耷拉吴并不怎么感到意外,皇上自开春起就是这副心静如水的模样,再加上皇贵妃毕竟已经失宠多时,就算她的死真与太后有关,皇上追封她为后,给了她这么大的死后哀荣,也该够了,皇上也能心安才是。虽说皇上自皇贵妃死后再没进过荤食,每餐不过一碗清粥一碟加盐的水煮黄豆,耷拉吴相信只要再过一段这种没油水的日子,皇上自然就会馋得慌,想吃大鱼大肉了。

正因如此,所以耷拉吴在瞧见皇上自己拿着戒刀割下长辫时,才惊骇到了极点,只知道拿着皇上割下的长辫飞奔回宫找干爹出主意,他的脑袋只怕再也保不住了吧。

吴良辅听了这消息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就往慈宁宫跑,这会子他还哪想得起要与皇太后杠上一杠啊,现在他只要皇太后能把皇上拉回来,让他做什么都行啊。皇上剃度,骇人听闻,真要清算起来,他这脑袋也得跟着马上搬家啊。

“太后啊,太后,皇上去海会寺参禅,皇上,皇上……”

皇太后不以为意,福临去参禅这事她知道,昨儿他特意来说过,这吴良辅越来越不像样了,咋咋乎乎的,没一点体统规矩。

“怎么啦,皇上参禅就参禅,还能参出什么病来不成?”

“皇上剃度啦!”

皇太后乍一听以为自己听错了,应该是听错了,耳朵一阵轰鸣。她瞪大眼睛:“再说一遍。”

“皇上剃度了。”

“哄――”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开始发黑。不,不能昏,皇太后猛咬下唇,剧痛让她清醒了一点:“把福临拉回来,快去!”

“是,太后,要是皇上不听奴才的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眼前已经一片漆黑,皇太后不由地向后倒去,苏麻喇姑急忙扶住她: “太后,太后,您怎么啦?快!快去叫太医。”

吴良辅见慈宁宫自己都乱成了一锅粥,心想:坏了,这回可惹了大祸了!怎么办?逃?能逃到哪里去?对了,皇太后都出事了,皇上哪有不回来的道理,赶紧去接人啊。

福临闭上眼睛,感觉到戒刀在头皮上划过,感觉到掉落的不是头发,而是他满腔的困惑,他的身心整个轻松起来。这些日子,他面上平静,心中却在翻江倒海。他想起了儿时皇阿玛对他的冷漠,六岁登基时的懵懂,在多尔衮淫威下忍辱偷生的艰难和屈辱,他想起亲政伊始,也曾雄心勃勃,力图振兴国祚,政治一新,却力不从心,致使矛盾重重,如今身心俱已疲惫不堪了,他更想起他曾与乌云珠有过的幸福生活,再想到这光鲜的背后却隐藏了那么多的残忍与污垢,心灰意冷到了极点。额娘以爱子之名夺走乌云珠的性命,固然让他心惊,而乌云珠也未必真的无辜,她天性温柔善良却能执起屠刀,归根结底她们结怨也是因他而起,祸源还在他当日不顾伦理的强取豪夺,他的私心造就了今日的悲剧,一切罪孽皆由他而来。如今,他万念俱灰,看破红尘,既无心再料理朝政,也无意再在宫中度日,只有这青烟袅袅佛音萦绕之地才能洗静他满身的罪孽,脱去满身的束缚,来世才能清白自在做人。

“多谢师兄成全。”

“皇上不必言谢,贫僧冒犯了。”

“师兄请唤贫僧法号行痴。”

海会寺在京郊西南方,离紫禁城快马不过半个时辰,很快,新出炉的行痴和尚就尘缘未了,回到紫禁城中。

而此时的皇太后依然未醒,宋御医已死,朱太医则成了主治太医。如今太后的头上扎了不少银针,情况十分危急。

当光头造型的皇上步入慈宁宫时,不少人伏地痛哭,连苏麻喇姑也忍不住哭出声来。福临见状怆然长叹,心中杂念再次翻涌起来,再见得额娘如今这般,更觉自己罪孽深重,盘膝坐于榻上为额娘念经祈福。

“皇上,您怎么还念经啊,太后都这样啦,皇上,您消停一点吧。”苏麻喇姑哭着说道,她平日里最守上下尊卑,如今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福临停下来,睁开双眼,满眼无奈。他能怎么办?他好容易在佛门中找到清净,却还是不得不回到这压抑肮脏的紫禁城中,他还能如何?

“皇上,朱太医还在为太后针炙,现在还不知会怎样?皇上,您不能这样子让太后瞧见,太后再也不能生气了。吴良辅,皇上的辫子呢?”

“苏嬷嬷,这辫子都割下来了,也不能再安上去啊。”

“快去拿来,再给皇上拿便服便帽来。皇上,奴才求求您了,您换下身上这身袈裟吧,太后见了又会昏过去的。”

福临不知作何反应,反对?苏嬷说的对,额娘再不能受刺激了。赞成?那他先前所作还有何意义?也罢,佛祖常在心中,暂时虚与委蛇,安抚一下额娘吧。

没多久,皇太后悠悠醒转,张口欲言,发现自己又一次发不出声来,比上次略好一些的是,她的左手还能移动。

“太后,您醒了?您啊,就是性子太急了,您瞧,皇上这不好好的吗?”

皇太后看去,眼前的福临穿着便服,带着便帽,跟平日里没有两样。头发?头发呢?

“皇上,您也太胡闹了,开什么玩笑啊,瞧把太后吓的。来,皇上,转个身给太后看看。”

辫子,好好的辫子,皇太后放下心来,伸手死命点了点福临,扯出一丝笑意来。

“儿子犯了大错,请皇额娘原谅。”

皇太后伸手摸了摸福临的手,拍了拍。

“太后,您瞧你这急性子,得,给自己又换来了一堆苦药汁子。这您可得乖乖地喝啊,很快就会复原的,对不对啊,朱太医?”

“苏嬷嬷说的极是。太后,你只需静心调养数月,就可与前无异了。”

福临也笑道:“额娘,您一定会好的。”

福临伺候太后用过药后,才退了出去,他没看见的是,床上的太后看着他的背影,落下泪来,太后不是一个糊涂人,她岂能让他们两下子就糊弄住了,福临的辫子分明短了好多,只是她还残存着一丝念想,既然福临心里还念着她这个额娘,但愿福临能看在她这个额娘的份上,丢了那个妄念,重新振作起来。

福临摇头不要步辇,径直向前走去,脑海中回响着刚刚朱太医的话:“皇上,太后此次中风要恢复起来比上次要难上数倍,如果再来一次,只怕药石无灵了。皇上,微臣恳请皇上为太后着想,不要再让她担心了。”

福临停下脚步,抬眼望天,深秋的天空洁净而清爽,而他却依然被禁锢于这个黄圈圈里。他的努力居然只给了他不到两个时辰的自在,也罢,这只能说明他尘世的俗务还未了清,佛祖还不能接纳他,假以时日,他一定会达成心愿的。

“皇上,请您上辇吧。”

皇上剃度,引得皇太后再度中风,这清息够惊人的,凡在宫中有点门路的人都很快知道了,而博果尔自然也不落人后。

说实话,即使是前世曾看过光头福临的博果尔也对这个消息感到震惊,他一直以为福临这次不会因董鄂氏之死而出家了,因为他的表现相对于前世来说,无比的正常平静。

他记得前世董鄂氏病逝之后,福临恨不得天下所有的人都为他的爱妃披麻戴孝痛哭流涕,甚至给董鄂氏抬棺的都是朝中二三品大员,惹得众人敢怒不敢言,自己更是泡在景山道场里,连宫都不回,更别提料理朝政了。而这次,福临却没有做出这种荒唐举动,除了追封董鄂氏为后外,其余的举动并不出格,而且也只停了三天朝,就继续料理朝务。博果尔对此也并不奇怪,上次董鄂氏病逝之时,两人还在情浓之时,所以福临心中一时巨痛迷了心窍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才二十三岁。而这次,董鄂氏因与太后的中风扯上了关系,在福临心中的形象地位大减,福临已经对她冷落多时,情分淡些也是应该的,相对来说,博果尔认为福临依然追封董鄂氏为后已足够仁至义尽了。

对于董鄂氏的死,博果尔心情毫无起伏,早在成亲之前,他就不再关注董鄂氏的举动,偶尔听到了她的消息只当作一份谈资,权作笑谈。前生董鄂氏曾对不住他,可今生他也阻了董鄂氏的青云之路,生生把董鄂氏打回了前生的老路上,顺便报复了岳乐,这一切已经足够了。博果尔始终记得,他重生是为了额娘,为了自己活得幸福,而对今生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多关注一分就是浪费自己一分的精力。说起来,他这辈子从未与董鄂氏打过照面,两人也从未交谈过,他如今的生活更加与董鄂氏无关点瓜葛,她的死与他何干。既然福临表现正常,没有发疯一般地硬让亲王福晋们给董鄂氏哭灵,那董鄂氏的死跟他再也扯不上半点关系。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印象,所以福临的剃度才让博果尔愕然了,这事情怎么拐啊拐又拐回原路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一点,连襄亲王府中最关注宫内事务的贵太妃也不太清楚。说来也凑巧,承乾宫内本来是有两个贵太妃先前埋下的桩子,只是汤泉那档子事出了后,明月就被打发了,而留下的那一个是粗使宫女,打听不到什么重要的消息,只知道皇贵妃死后吴良辅挨个清查了一下承乾宫的宫女太监,后来就陆续打发了几个,风声紧,她也不敢乱动,就这消息也是过了很久才传了出来。

当然,此时此刻,追究原因已意义不大,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

博果尔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发现事情的发展已与他的记忆既有类似之处又有迥异之处,就拿现在来说,福临出家,却很快回宫了,而上次福临是过十几日后才不情愿地回了宫,上次皇太后还精神矍铄的训斥福临,逼他重回正路,后来又力主玄烨上位,才有了后来的康熙皇帝,可现在皇太后再次中风,情况还未知,也不知世事究竟会朝哪个方向发展?上次福临最初是想传位于安亲王,这次他还会这样想吗?

一切都是未知。这样也好,省得自己局限于记忆,局限于历史,其实这世上多了一个他就已经很不同了。博果尔不想把这一切的改变都归功到自己身上,可仔细想想,自己还是有很大干系的。设想一下,如果当初董鄂氏顺利地选秀进了宫,那现在会是怎么一副光景?一发牵动全身,这一切都事出所因,得出如今的果,也不用太过在意。如何走下去才是更值得关注的!

事情紧急,容不得多想,博果尔刚回府,得了消息又立即上马,准备再度入宫。与他不谋而合的还有安亲王岳乐,内务府大臣索尼和本就在宫里当值的领侍卫大臣鳌拜,他们都聚集在了乾清宫外候见。

“怎么,皇上不在吗?”

“是不在。老臣已等了许久了。”

没等多久,福临就回来了,是走回来的。

“你们来了,都进来吧。”

四人悄无声息地跟着福临步入西暖阁。福临进屋后先脱去头上便帽,博果尔才发现福临果然已经剃成了光头,而那顶便帽上面则贴着一条辫子。

四人扑通跪在地上,“皇上!”

福临回头一笑,说道:“都起来吧,我如今只是一个出家人,当不得你们如此大礼。”说罢,福临续上香,跪在佛龛前,双手合什,念起经来。

“皇上,您是大清的皇帝,怎么能置江山如不顾啊!”

“皇上,请您再仔细考虑一下吧!”

“皇兄,皇额娘怎么样啦?您对得起她吗?”

“皇上,请您三思”

……

劝说的话说了一箩筐,福临没有任何反应,他把一本经念完了,才抬起头来,“我意已决,你们回去吧。”

岳乐索尼鳌拜面面相觑,退了出去,博果尔没走,他从前世到现在有一句话一直想着要还给福临:“皇兄,爱新觉罗福临,你现在这样,可还敢走进奉先殿去,面对祖宗的牌位,你怎么告诉他们堂堂大清国的皇帝出家当了和尚,我为你感到羞愧难当!先帝也会感到羞愧难当的!”

“博果尔!”

“皇兄,您是大清国的皇上,是爱新觉罗的子孙,您怎能这么轻率地把祖宗的家业八旗将士打下的江山抛下?皇兄,您出家的时候,心里对大清国的未来可有安排?皇额娘如今这样,你心中难道一点悔意也没有吗?”

“博果尔。”

“皇兄,您自小就比我聪明,您好好想想吧!”

博果尔磕了个头,退了出去。自重生以来,他一直小心谨慎地活着,压抑着心中对福临的愤怒,这次他终于吐露了一部分,心里痛快极了。

福临一时之间懵了,这还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只想着好吃的点心的博果尔吗?原来这些年,博果尔已经成长到这种田地了,既有胆量又有见识能对他直抒胸臆了,很好。

次日一大早,议政大臣们就早早聚集了起来,大家都表情严肃,大概是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堂堂大清国的皇帝出家当了和尚,皇太后因此而再度中风,这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必定天下大乱,必须早作打算。

一阵沉默之后,安亲王率先开口,“昨天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大家说说有何对策吧?”

博果尔第一个回应:“严密封锁消息是首位的,以免人心生乱,为敌所用。再者,我们还是要继续劝说皇上改变主意,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所在。”

“没错,我们必须劝阻乃至迫使皇上改弦更张。皇上是一代明君,回心转意指日可待。”索尼很是赞同。

博果尔又想到了一点:“各位大人,给皇上剃度的那个和尚也要让他来劝皇上,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方法倒是好,只怕那和尚不来。”康亲王杰书说道。

博果尔不屑地哼道:“不来,他就是不要脑袋。而且,他上面不是还有师傅吗,找他师傅来压服他。”

“襄亲王所言甚是。佛门中人我们不好动手,让佛门中人自己动手好了。”

“很好,我们议政王大臣会议也要担负起支撑朝务的职责来,各位还有其他的意见吗?”岳乐问道。

“臣建议,严密监视九城内外的一切异动及皇宫内外的出入人等,以免有人乘机作乱。”鳌拜建议道。

博果尔对此表示不赞同,“鳌大人,我觉得事情还没到这地步,事情昨天才出,如果今天就严密监视的话,岂不弄得人心惶惶?欲盖弥彰?当然,皇宫内外是要看紧一些,可九城内外只怕还为时尚早。诸位大人怎么看?”即使是记忆不深,但“鳌拜乱政”博果尔还是记得住的,下意识地他就有点提防鳌拜。

“襄王爷说的是,皇上英明,应该很快就会改变主意。”大多数人自然不希望自己府门外站着一个探子盯着不放。

“好了,让我们议下一项。”安亲王说道。

散了会,博果尔起身欲走,他昨儿说得过瘾,今儿还想到他皇兄那儿练练牙功。

“襄亲王,稍等等。”岳乐追了上来。

“安亲王,有事吗?”

“博果尔这是要往哪去?”

“哦,昨儿你们走了,我刺了我皇兄一番,今儿打算去让他刺回来。堂兄要不要一起去?”

岳乐犹豫了,这几年来他一般不单独见福临,况且以他的尴尬立场,他说重一些,只怕要被人说成公报私仇。“我是想问问,你和鳌拜可有芥蒂?”

“怎么会?我和鳌拜在汤泉时还相互帮衬过,哪来什么芥蒂啊?堂兄可是有话要讲。”

“你怎么看皇上出家这事?你觉得此事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事在人为,其余都要看天意了。”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岳乐巴不得福临出家,只要皇位坐的不是福临,就没人还记得当年那档子事,就没人记得刚被追封的那位曾经是他的侧福晋。为了这,这一个月来他几乎不愿意出门,怕看到别人窃笑讽刺的眼神。人总有私心,他总得为自己的下半辈子考虑,他今年三十六岁,因为福临和董鄂氏,整整过了快七年的尴尬岁月,整个安亲王府都抬不起头来。他的继福晋更在去年抑郁而终,他今夏才娶了索尼的女儿为福晋,实在是想日后过点安生日子,好好养下几个嫡出子女。说到这儿,他就羡慕佩服博果尔,不过二十岁,就已经有了三个嫡子,而他存活的儿子加起来也只有六个,都是庶子,最大的也不过三岁,而且身体都弱,只怕是难保。

“天意难测啊。博果尔,堂兄一直记得你的情分,来日一定重谢。”

“堂兄说的哪里话,都是自家兄弟,这话太见外了。”

“那好,我就先走了。”

“小弟恭送堂兄。”

乾清宫门口,博果尔被太监挡住了,“襄亲王,皇上不想见您,请您改日再来。”

胆小鬼,窝囊废,几句那样的话就受不住了,小心眼儿,没点男人气概。

“请禀告皇上,博果尔明日再来。”

第三日,“襄亲王,皇上正参禅,请您改日再来。”

第四日,“请您改日再来。”

第五日,“请您……”

第六日,博果尔决定使出无赖招数,自带蒲团一个,一屁股坐下去,看你福临还让不让我进去。

第八日,福临终于让博果尔进去了,不然能怎么办?任他日日在外面坐上一天。

“才说你长进些,又耍无赖。”

“皇兄,我太祖努尔哈赤当年不过十五岁,用祖、父所遗的13副甲胄起兵,开始统一建州女真各部的战争,期间历尽千辛万苦,才建立……”

“停,算我怕了你,你今天怎么来讲古,我记得这还是我小时候讲给你听的,你以前记不住,现在倒记住了。”

“皇兄,我特意回家背熟了再来的。皇兄,您当什么劳什子和尚,出什么家啊,您一日不放弃这傻念头,臣弟就天天来背古。”

“你……”

“皇兄,我太祖努尔哈赤当年……”

“停,博果尔,你说我这皇帝当得怎么样?”

“皇兄,我不懂当皇帝该是什么样的?但我觉得一个好将军绝不能弃城而逃,当逃兵的绝对不是好将,即使战死也不能让阵地在自己手上流失的将军才是好将军。”

“博果尔,你真的长进了。我是个逃兵,我是个懦夫,可是,博果尔,这里太可怕了,我承受不住了。”

“皇兄,您怎么呢?”

福临抹了一把泪,笑道:“博果尔,你说,我让你来当皇帝好不好?”

“皇兄你别吓我,你比我聪明许多,都觉得可怕,为什么要拿来害我?子曾经曰过,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皇兄,是这话没错吧!”

“不错,这些年好歹塞了点东西进去。你放心,皇兄不会害你,你也压根不是这块料。博果尔,你说,该让谁当继皇帝?”

“皇兄,你只比我大四岁,考虑这个不是太早了吗?我家晟睿想袭我的爵,那可还得好等,我可要好好活到六七十岁才舍得死。”

“目标很远大,不错。我如今身心俱疲,能活三十就是万幸。”

“皇兄!”

“吓着你啦,说笑而已。几个皇子里,你最喜欢谁?”

“玄烨。”

“想都不想?”

“有什么可想的,我跟玄烨接触最多,别的皇子才见过几面啊,从哪儿谈得起喜欢啊。”

“我比较喜欢福全。”

“玄烨多好,喜文好武,好苗子,而且孝顺可爱。”

“你啊,就是个宠孩子的。”

“博果尔,你说他们谁比较适合当皇帝呢?”

“皇兄,这事您不该问我。您该问您自己?要不就去问皇额娘?再不然就问问他们自己,看谁想当就让谁当。皇兄,您曾经想过当皇帝吗?”

“没想过,现在也不想。”

“就是,做事还得找个愿意做的,像我,就愿意当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奋勇杀敌,然后……”

“停,你这理想,我听了不下百八十回了。博果尔,你忠厚老实,憨而不傻,是我极好的弟弟,是皇兄误了你了。”

“皇兄,你是我亲哥,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也是,博果尔,回去吧,明天不要再来了,让我好好想想。”

“皇兄,你如果想不通的话,我一定会再来的。”

“你……回去吧。”

“是,臣弟告退。”

慈宁宫,皇太后指指乾清宫方向,苏麻喇姑赶紧说道:“皇上好多了,也不往宫外跑了,整天呆在乾清宫里不动弹。”

皇太后用左手碰了碰头发。

“太后,您那天不是看见皇上的头发好好的吗,怎么……”

皇太后以责怪的目光盯着苏麻喇姑,苏麻喇姑收起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太后,宗室亲贵和文武大臣们都在努力劝说皇上改变主意,奴才看皇上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皇太后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眼眶滑落下来。苏麻喇姑眼睛也红了,忙笑道:“太后,朱太医说您恢复得很快,过不了几日你一定可以说话的。”

皇太后睁开眼睛,抓住苏麻喇姑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写道:“儿,看。”然后把手放在自己胸前。

“太后的意思是让皇上来看您?太后,您不能再生气了,皇上,皇上现在穿着袈裟草鞋,您看见了会生气的。”

皇太后死死盯着苏麻喇姑,苏麻喇姑终于无奈地点点头。

过了很久,福临才到了慈宁宫,苏麻喇姑小声地问道:“怎么这么久,太后都等急了。”

“苏嬷嬷,奴才也没办法,皇上就是不坐步辇,硬是走着来的,说是以后化缘都要走着去,他要先练练。”

苏麻喇姑长叹一口气,这怎么得了!

皇太后果然没有生气,她只死死地盯着福临,希望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悔改的意思,可惜她失望了。她抬手让福临靠近,原来用所有的力气抽了他一巴掌。

福临其实脸上一点也不痛,皇太后左手能动,却并不灵活,动作迟缓,打在脸上没有多少力道,可他的心很痛,他知道额娘对他失望透顶了,他知道他不孝,这都是他的错,他就是为了赎罪才出家的。

皇太后闭上眼,再也不愿看福临一眼,福临跪了半天,最终还是走了,他开始怀疑自己出家真的错了吗,难道让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活在皇宫里就是对的吗?

皇太后听见福临离开,耗尽剩下的力气在苏麻喇姑掌心写下“和尚”二字,苏麻问道:“太后的意思是让人杀了和尚?”没有反应。

“让和尚来劝皇上。”

皇太后终于眨了眨眼,又往下划了下。

“劝不动皇上,就把那和尚杀了逼皇上。”

皇太后眨了眨眼。

“太后,那行森和尚已经拘在万善殿了,他倒也进过宫,可皇上也不听,现在要看他师傅什么时候进京来呢?”

十月十五日,行森的师傅玉林l终于赶到了京城,听闻其徒已经给皇帝剃发,大怒,即刻准备好柴火准备当众烧死行森。福临得到消息赶去阻止,玉林l劝谏福临,他唯有身居帝位,才可以护住佛学权威性,保护天下所有寺庙僧众,那才是佛祖所愿,佛祖才会宽恕他的一切罪孽。福临听了,才同意开始蓄发,放弃出家的念头。行森为免杀身之祸,几日后就离京回南去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是逃出了生天,可当时福临削发剃度的海会寺因此事受到大清皇室连年打压,不过几年就庙毁僧散,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十月十六日,福临终于换下了袈裟草鞋,重新穿回他的龙袍,为了使皇太后放心,他第一时间往慈宁宫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欣慰极了,用手抚摸了许久那天她打过的地方。她真心希望她的福临从这一刻起,脱离一切苦厄,顺遂一生。

可惜她的好心情只保持了不到三个月,就嘎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