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参加下乡劳动的学生是分批次的, 返校也是分批次,周小萍算是回来的比较早的,而且她一回来就冲家里去了, 这会儿学校里还挺热闹。
董馥梅带着周小萍气势汹汹的找到学校去时并没有敲锣打鼓的声张,只有被董馥梅相貌惊艳的同学多看了几眼。
董馥梅直接找到了校长室。
她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校长正好在他办公室里,听到敲门声就喊了声“请进”。
等人进来, 他有些惊讶来人不是他想的学校老师。
“你是?”校长迟疑的问。
董馥梅拉着周小萍的手, 说道:“我是小萍的母亲, 我们家小萍是你们一年级的学生,刚从公社劳动回来。”
“哦, 是这样。”没想到眼前的这位面相看上去只二十来岁的女性是学生家长,校长诧异了一瞬, 不过很快就回过了神,会这样找上门来肯定是找麻烦的, 校长不自觉的端正了一下姿势严阵以待:“那这位家长有什么事吗?这位……小萍同学在实践过程中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董馥梅表情从凝重转为痛心疾首, 叹道:“要不是我们家小萍和我说了,我都不知道同学们的生活那么艰苦,真的是太可怜了!”
“啊?”
听到了出乎意料的话,校长呆滞了一下。周小萍表情也空白了, 搞不懂妈妈在说什么。
董馥梅好像没看到两人目光中的茫然,自顾自的用怜惜的语调说:“那些孩子真是太可怜了,自己带的粮食吃不饱才会来偷我们小萍的粮食,我们不怪他们, 都是苦过来的,我都懂,他们肯定是饿的受不住了才会这么做,尤其是史红叶同学,她肯定是生活的太苦了,才会做出偷钱这样败坏德行的事来。”
董馥梅说到这竟然还掉了两滴泪,她不好意思的捂了捂眼睛,将泪滴擦去:“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让您看笑话了。我家小萍不懂事,不知道人家过得苦才会偷东西,跑去找了带队的……丁,小萍,是丁海女丁老师对吧?”
董馥梅似乎是忘了带队老师的姓名特地问了下周小萍,周小萍有些愣愣的点了下头。
得到答案的董馥梅满意的接下去说:“还好丁老师深明大义教训了我家小萍,让我家小萍认识到了同学家里不容易才会偷东西,小萍在丁老师这里学到了很多,我们是特地来感谢丁老师的。”
董馥梅感激涕零的说着,突然往兜里一摸,拿出了个手帕包的小布包来,她不是很利落的将小布包打开,里面是零零碎碎的毛票,粗略一看大概能有十来块钱。她咬了下唇,抓了一半出来,伸手要往校长桌上放:“丁老师教训的对,我们不能没爱心,人家偷东西还不是家里穷闹得,咱家虽然不富裕,但靠自己的双手也能好好过下去,这个月家里还有点余钱,也不多,就是个心意,能该帮助这些困难的同学……”
说到这校长哪还听不出董馥梅是在说反话,说是不怪,还不是将状告的明明白白。校长哪敢真让她把这把毛票放到桌上,忙随手抄了本本子挡了一下。
“不急不急,帮助困难同学不急,这位家长,来来来,我们先坐下,你先把事情经过和我好好说说。”
校长让好好说,董馥梅当然是好好说了,一点细节都不带假的说了个一清二楚,话里话外呢却没有半点兴师问罪的意思,反而不断在说‘学校教育好啊!’、‘我们受益匪浅啊!’、‘同学家庭困难做小偷小摸的事都是不得已啊,我们不怪他们啊!’、‘要给丁老师送锦旗将她的事迹好好夸一夸啊!’
说的校长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又说了好一会儿,校长总算是拦着没让董馥梅留下‘善款’,也劝住不要让她真送面锦旗来学校,等把人送走了,他的脸一沉,走到老师办公室喊了丁老师好好的‘谈了次话’。
出校门的路上,董馥梅也没闲着,见到老师就夸学校好,老师教育好,那些不明所以的老师听了也顺着她的话夸。
夸着夸着,董馥梅又把丁老师拿出来夸了一遍,还真情实感的又可怜了一番偷钱偷粮的孩子们。
只是这回她的说法不管看上去还是听上去都是她真这么认为的模样,一点都不带虚假的,就特别感谢丁老师教做人。
那些老师的表情说不出的尴尬,偶然旁听到的学生们也是一副三观被震颤的模样。
出了学校,董馥梅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直到进了家门,她才将脸上无形的假面揭下。
懵了一路也憋了一路的周小萍终于忍不住问:“妈,你说的那些话好奇怪啊,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在家里等着董馥梅去好好讲理的其他人闻言追问道:“妈,二姐,怎么样啊?”
“你们怎么说的?偷东西的人还有那个坏老师被惩罚没有?”
“被偷的东西还回来了吗?”
“我有点渴了,去喝点水,让你们二姐和你们说。”董馥梅不负责任的将周小萍推给弟弟妹妹们,自己往厨房走去。
“二姐,你说的那话什么意思啊?妈说什么了?”
周小萍苦恼的皱皱眉,刚才发生的事她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说,她自己都懵的厉害,她的作用只是傻乎乎的被董馥梅带着走,做一个起话头的工具而已。
其实董馥梅为什么要这么说一点也不复杂,就只是要校长和其他老师们心里觉得尴尬、丢面还不能对着她们表现出来而已。
直接和人家说你们学校的孩子会偷东西,老师还包庇,找上去要说法,人家给你的说法好点的可能就是当面叫来批评一下,敷衍的我过后批评他,甚至过后完全不处理的都有。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国人处理事情的第一态度,最糟糕的是你直白的说了事人家会觉得特没面,会有恼羞成怒的心态,反而觉得你这告状的、找事的事多、麻烦,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对周小萍之后的学习生活可没有半点帮助。
直接举报就更不行了,都是一个学校的,在外人看那就是一个集体,自己人看也差不离。周小萍将同学做偷给举报了,做偷的人会不会被严惩两说,她在同学老师眼里能讨得了好才怪。
都是一个国的人,谁不能理解谁。
董馥梅做的就是给人‘留面’,没有一句不好的话,通通都是夸,都是好话,都是善解人意,但同时呢,事得说明白,对这事真正的态度得让能处理事的人了解。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笑’,可指的不一定是字面意思笑模样,而是好脸,说好话、做好事,有理有据就是‘笑’。
这样‘笑’着说话,当面没给人下面子,人家就能听进去,而这事的理本来就站在他们这边,这话说完了尴不尴尬、丢不丢脸那都不关董馥梅的事。听得人呢,把话听进去了,道理自然也能分明,丢真脸的怒火也就往做错事的一方上发了。
这件事吧,学生偷东西、老师不负责,谁的错是明明白白的。校长面对董馥梅的‘笑脸’憋的火总得有地方发,那发的肯定就得是他管得到的丁老师,对于犯错的学生可能不会大张旗鼓的罚或者怎样,但印象不好是肯定的。
再加上董馥梅还在部分老师、同学那里给这位优秀的老师以及生活艰苦的同学做了下宣传。是非观没毛病的都会觉得丁老师以及偷东西的同学人品一言难尽、不可亲近,随之而来的就会是孤立。
领导、同事都对他们没有好印象,这前途啊,怎么也得毁了一大半了吧。
董馥梅嘬了一口水,眼底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丢的东西拿不拿回来对她来说都是不重要的小事,关键得是该得到教训的人得到教训,孩子在外头被欺负了,报复回去,这口气就散了,她依然过得是她平静的日子。
董馥梅是‘无事发生’了,想不通的周小萍还在纠结呢,她把这天的经历和弟弟妹妹们说了之后,纠结的人更多了。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事件的发酵,他们也渐渐地理解了其中的一点东西。
少年人到底是比成年人更脆弱一些的,不具名的偷粮食的人先不说,那个被点名了的会偷朋友钱的史红叶同学,哪还有人敢和她玩呢。
也没什么暴力行为,但同学们避如蛇蝎的模样就够让她受不住了,后来她爸妈也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了这件事,男女混合双打了她一顿。
只是会养出偷钱的孩子的家长身上肯定是有一些东西起到不好的榜样的,他们打完让他们丢脸的孩子之后,也没有说要还钱或者道歉怎么样,只当这事没发生,如果还有人说,他们就直接说孩子教不好肯定是学校老师没教好云云,实在不行就给史红叶退学。
在这样的环境下,史红叶偷偷的写了封‘下乡意向书’,通过审核后拿着包裹就往分配的地方去了。她在学校里也没有朋友,退学的虽然有些突然,但也没多少人在意,甚至很多同学都松了口气,有个偷做同学就是身上没两个钱的也提心吊胆啊,说出去也怪没面的。
没暴力行为,还是高中生多少成熟了一些,不爱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了。
现在人走了,可不就轻松多了,没两星期啊就没人记得这个人存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