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将自己要喝她血做解药的事告知她, 昧着良心骗她, 他寻了多年的解药, 就是她。
他一字一字地将话递到她耳边, “只有你能救兄长。”
她眨着眼问:“可是刚才兄长明明说不想再喝苦药,难道不是因为兄长怕苦不想再喝从前解药的缘故吗?”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镇定自若地将自己说漏嘴的话收回:“当然不是。别人的血, 药效微弱, 只有你的血, 才能根治兄长的病。”
少女纠结地望着他。
言喻之捞起她的宽袖, 隔着薄薄的纱袍, 一点点往上,待少女回过神, 已被他擒在手中。
他按住她的手腕, 语气不容拒绝:“阿婉说过, 愿意为兄长做任何事, 难道想反悔吗?”
少女摇摇头:“我……我……”
他像安抚小兔子那样一下下轻拍她的手背,“阿婉听话,以后兄长会好好报答你的。”
她眸中含了水汽, 脸上并未露出欣喜的神情, 听过他的话,反而低低抽泣起来, “兄长,你这个样子,好吓人。”
言喻之顿住。
吓人?哪里吓人了?
他发病的模样都吓不着她, 端的清雅姿态却吓着她了?
言喻之不擅长哄人,也无需哄人,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到最后总会落入手中。现如今他面对自己最想要的甜药,却有些束手无策。
末了,言喻之只好伸出手,笨拙地替她揩泪,“阿婉别怕,兄长一点都不吓人。”
就在他以为她会继续哭泣不语的时候,她却忽地止住眼泪,“确实,兄长长得好看,纵使阿婉再怎么害怕,只要看兄长一眼,就能立刻安下心来。”
言喻之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哪里不对,想半天,挤出一句话:“阿婉真勇敢。”
少女停止哭泣,乖巧趴在膝上,羞怯怯地抛出句他最想听的话:“兄长,如你所愿,我做你的药。”
言喻之内心欢喜几乎满溢而出,面上却从容不迫,彬彬有礼:“谢谢阿婉。”
他本来做好发病的准备,却不想安然无恙,一直留她到夜里,这才放她离去。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先前得了她的许诺,心满意足,不但亲自陪她回小院,而且还立刻吩咐管家开仓取奇珍异宝,绫罗绸缎,专挑名贵的物什往她院里送。
为了发病的时候能够第一时间喝上药,他又派人收拾后宅距书房最近的一间院子。原是太夫人住过的地方,布置奢华,进出方便,风水也好,是块宝地。
这地方本来是打算留到言喻之成亲,让夫妻俩居住,如今给了言婉住,又拨了一批丫鬟在屋里伺候,吃穿用度,一应是最好的。
不受重视的四姑娘,一下子成为言府最矜贵的千金。
府内众人惊讶不已,悄悄打听,都想知道言婉到底做了什么,竟能讨言喻之的欢心。
家主对府里的妹妹们一向漠不关心,更别提会操心生活起居之类的琐事。这一次,不知怎地,竟一反常态。
其他几位姑娘瞧在眼里,甚是嫉妒,尤其是六姑娘言瑛。
她是言夫人肚子里蹦出来的。虽然言夫人是继室,比不得生下言喻之的原配,但是在府里颇有威望,后宅唯言夫人马首是瞻。言夫人对言瑛百倍疼爱,将她捧在手心,所以言瑛向来都是这几个姑娘里面最得意的。
如今被人抢了风头,如何能不恼?
言婉刚住进新院子,言瑛便气鼓鼓地找上门。一踏进院子,眼都直了。
院子里的布置摆设竟比太夫人在时还要华丽百倍。奇珍异兽,仙鹤老龟,什么样的都有。院子里专门伺候喂食的丫鬟有十几个,比她屋里伺候的人还要多。
守门的婆子见了她,笑道:“六姑娘,你也是来喝茶的么,今儿个其他几位姑娘都来过了,我们姑娘正-念叨着呢,还差一位,可巧你就来了。”
言瑛神情不屑:“她们来喝茶?笑话,她屋里能有什么好茶。”
婆子笑:“今年新贡的第一批寒翠,大人让人送过来的,好喝得很。”
言瑛抿抿嘴,手指抓紧帕子。
连她娘那里喝的,都还是去年的,言婉竟已经用上今年的新茶了?要知道,第一批寒翠,向来是供给皇帝太后的。
言瑛正发着呆,忽地听见一声娇软的声音:“六妹妹。”
言瑛往前一探。
雕栏玉楼上出现一袭水仙粉纱袍的身影,体态轻盈,婀娜多姿,再往上瞧,瞧见白玉似的一张脸,略施粉黛,红红的唇,雪似的肌肤,眉眼慵懒,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言瑛咬住下嘴角。
她站在这,竟觉得自己像是个丫鬟。从前言婉虽然漂亮,但是哪里能有这种气势。
言瑛抓住衣角。她今天来此,不是来喝茶也不是看言婉的,她习惯了直来直往,从不考虑他人感受,这时候扬起面孔,冲言婉道:“这院子是给未来主母住的,四姐,你不该住这里。”
言婉斜倚在小楼上,“你现在是在指责兄长行为有失吗?这院子,可是兄长让我住的。”
言瑛噎住。
言婉不再搭理她,命绿玉端一杯新茶过去,绿玉走到言瑛跟前,按照言婉的示意,当着言瑛的面,将杯子摔破。是敬死人。
言瑛瞪大眼,望向言婉:“你什么意思!竟敢让个贱奴才羞辱我!”
言婉却对绿玉说:“绿玉别害怕,我这个妹妹说话一向粗鄙,你先下去吧。”
言瑛颤着手,扫向周围的婆子丫鬟:“你们,去将言婉给我逮下来。”
没人动。
过去六姑娘有言夫人的宠爱,后宅无人敢忤逆她,这要是以前,她们说不定会听从她的话,现在不一样了,四姑娘可是获得大人庇护的人。言府真正的主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是以当言婉开口让人将言瑛赶出去的时候,婆子们的动作格外麻利。
言瑛走后,绿玉从屋后冒出来,凑到言婉跟前,担忧地问:“姑娘,只怕六姑娘会去找夫人告状。”
美人不以为然,笑道:“无所谓,她想去和谁就和谁说。”
绿玉终是忌惮言瑛,她倒不要紧,就怕四姑娘会受委屈。四姑娘待她好得很,她不愿意看见她被人作践。
她的心思写在脸上,言婉一看就懂。
美人轻挪步子,朝屋里而去,“绿玉,你记着,以后在府里,再无人能够欺负我们主仆俩,你无需为我操心。”
绿玉点点头:“明白。”
那边,言瑛哭着去向言夫人诉苦,添油加醋,言夫人听后,一言不发。
“娘,兄长为什么突然对她好,我也想住那样好的屋子。”
言夫人皱紧眉头。
这些年,言喻之的淡漠冷情,她都看在眼里,他忽然对家里的妹妹上了心,确实奇怪。可不管怎样,既然是他做的决定,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或许你哥哥只是一时兴起,见她可怜,所以才赐了好地方给她住。你先别去惹她,待过阵子你哥哥忙起来,哪里还想得起她是谁。到时候,娘亲再帮你出今日的恶气。”
言瑛眸子闪起亮光,“嗯。”
那之后一个月,言喻之果然忙得不可开交。就在大家以为言婉的好运与眷顾即将消失时,言喻之却让管家传了言婉去书房。
他一个月都没回过府,一回来,见的第一个人不是言夫人也不是旁人,而是言婉。
众人哗然,心思各有不同,唯一的相同的,就是对言婉的羡慕。
想要获得言喻之的青睐,难于上青天。可是言婉却做到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管家轻声回话,眼睛往上瞄。
屋子最上头,四姑娘正安静地坐在那,面上没有半点畏惧的神情。
别人取血时,多多少少都会害怕,四姑娘却不一样,淡定自若,仿佛这样的事已做过无数遍。更难得的是,她还主动伸出手腕,竟是在催促他动作快一点。
少女指了指屋里,“我不想让兄长受苦,喝了我的血,他就不会再痛了。”
管家内心感慨:真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姑娘。
这次的取血,与前两次不同,前两次割破的是手指,这次割破的是其他地方。
鲜红的血,白嫩的手,颜色映衬,格外触目惊心。
管家取过那么多次血,这次却有些不忍下手,取血的时间比之前更长,为的就是让她能舒适些。
取了半碗血,急匆匆送进内屋。
言喻之气喘吁吁地喝下药,一滴不剩,全都舔干。
他这病怪得很。有时候来得毫无预兆,有时候却能未卜先知。这次发作,他便有了预知,连忙赶回来。
可能是因为知道不用再喝苦药的缘故,坐在屋子里等待病魔降临的时候,他竟没有平时那般焦虑惶恐。
他一想到她,心里便有了盼头。
其实那天他说错了。
她不是他的药。
她是他的糖。
尝在舌间,甜滋滋的,就连病魔也不再可怖。
这时候无比庆幸,庆幸父亲收留了她。
言喻之喝完了药,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总算恢复精神,觉得闷,坐上轮椅准备往屋外去。
一迈出内屋,就望见她坐在外头。
言喻之一愣。
他以为她回去了。
少女站起来,欣喜地奔向他:“兄长,你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嗯,好多了。”
少女松口气:“那就好。”
他好奇问:“你怎么还没回去,外面天都黑了。”
少女目光热忱,天真纯情:“因为担心兄长,所以不敢回去,如今看到兄长真的痊愈,我也就能放心了。”
她的关切令人觉得温暖。他听过那么多奉承,也就今天听到的,最撩动人心。
言喻之抬眸接住她的目光。
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略显苍白,脆弱得像是一碾就碎的花瓣。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移开视线,不敢与他直视,眼神若即若离,柔弱无辜。
他想到刚才喝下的半碗血。
她单薄瘦弱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般折磨。
言喻之觉得心底莫名其妙一阵刺痛,连带着语气里也多了一抹怜惜:“难为你了。”
少女微笑道:“能为兄长解忧,阿婉高兴。”
他余光瞥见桌上放着的碗,是他让人备下的补药,怕她取完血后身体虚弱,提前让大夫开的十全大补方子。
他往前,手触上瓷碗,药都凉透了。
言喻之蹙眉,即刻命外面的仆人去小厨房重新煎补药。厨房煎药的罐子一直烤在火上,先前剩下的一大罐补药还热着。
片刻后,仆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补药进来。
言喻之:“喝完再回去。”
少女撅嘴,声音软糯:“兄长,我能不能不喝呀?”
言喻之摇头:“不能。你得进补。”
少女细声嘟嚷,可怜兮兮地望向他:“可是药好苦,我不想喝。”
言喻之怔了怔。
他小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说到嗓子都哑了,到最后也只能无奈吞下那一碗又一碗腥苦的药。
喝苦药的滋味有多难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因为不想喝苦药,所以才将她召到跟前,她是因为他的缘故,所以才要受这份苦。
言喻之犹豫片刻,示意她靠过来些。
她听话地伏过去。
言喻之端起那碗药,尽量用自己最温柔的语气哄她:“喝了它,好不好?阿婉,喝了补药,你的身体才不会因为取血的事受影响。”
她眼中蒙起水汽,声音里透着哭腔:“可是真的很苦啊。”
他心头一滞。
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他伸出手,抚上她的额头,“乖阿婉,兄长喂你喝,药就不苦了。”
她不相信,却还是忍不住问:“真的吗?”
他牵唇浅笑,指腹拂过她清丽的眉眼,“真的。”
一勺勺汤药喂进去,她一张小脸皱得跟什么似的,喝完了,一直打嗝,委屈巴巴地瞄他。
像是在责怪他不该骗人。
他立刻拿了酥糖递到她嘴边,她微怔半秒,而后缓缓张开唇,“还要一颗。”
他又喂她一块。
她高兴地伏在他膝上:“兄长,我想吃完这一整盒的糖。”
言喻之弹了弹她的额头,“吃多了糖,会牙疼。”
她用他之前说过的话回他:“兄长喂,就不会疼。”
他何曾与人有过如此亲昵的时候,他留她在跟前,纯粹为了利用她。可是她待他,却体贴入微,敬爱有加,从不向他提过任何请求。她纯得像一张白纸,不谙世事。
换做其他人,怕是早就向他索要各种东西。他手握滔天的权势,没人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言喻之将她手里的糖盒拿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语气缓慢,问:“阿婉,你没有什么心愿吗?说出来,兄长会替你实现。”
灯苗照亮她的脸,白璧无瑕的侧脸干净漂亮,灿如春华,皎如秋月。那张小巧单薄的唇微微抿起,像盛开在雪地里的粉梅,温婉害羞地阖动:“兄长,我暂时没有什么心愿。”
她用了暂时二字。甚是坦诚。
言喻之不再相问。他放下戒备,捞起她的手,细细查看伤口,“都结血痂了。我让管家备好的玉肌霜,你收好了吗?”
她高兴地拿出荷包,掏出一罐小小的药膏,“在这呢。”
他自然而然地从她手里取过药膏,耐心地替她敷药,随意交待:“阿婉,夜晚回去不准偷吃糖。”
她伤心地垂下眼眸。
他又道:“以后要吃糖,到兄长这里来,兄长喂你。”
她眼中顿时有了光彩,娇娇地扯着他的衣袖:“嗯,兄长真好。”
他停下动作,伸手刮了刮她秀挺的鼻尖:“以后兄长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
因着他的这个病,他小时候鲜少与人接触,家中的这些姊妹们,也从未与他亲近过,他没有真正做过谁的兄长,如今做她的兄长,将她当做妹妹一样好好爱护,也未尝不可。
她将自己的脸颊递到他手心边,樱唇微微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兄长自己说的话,以后不许耍赖。”
他轻松自如地应下:“嗯,不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