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腊月的凉州市,天空碧蓝,云成缕状,空气阴冷。
车子徐徐向前。穿过最繁华的街道,还没从车水马龙中反应过来,韩家大院已赫然立于眼前。
很早它便存在这个城市里,位于繁华闹市的一隅,在喧嚣中保持它的庄重。
十二年前,凉州还只是一个刚踏上发展轨道的海滨城市。时光倏忽而过,十二年后,无数人涌进这个城市寻求机会,谋职求财。发展是一个奇妙的过程,久别归来人的体味会更加深刻。
凉州,这个埋着她的爱恨的故乡,怕是要永久缠绕她了。她考上上海交通大学,离开这个城市,曾经目睹这处大宅的建造,中间回来过,然后又离开。她想要用尽力气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无法扯断的线将她和这个地方接在一起。兜兜转转,她还是再一次被迫踏上这个地方。
此刻,外公家的腊梅园应是馨香扑鼻。清晨起来,穿着厚厚的棉衣,踏着霜露走进腊梅园,坐在圆子里的石凳上,微仰着头,捕捉梅花间隙里泄下的大片阳光,惬意异常。石凳下面,会有泛青的痕迹。
然而,她是不可能在享受到那样的惬意。
可容三辆轿车同时通过的大门显得非常庄严。大院里的樟树依旧粗壮,撑出一片绿荫。左边的停车棚里停着两辆最新款的名牌跑车。四层漂亮的洋楼似乎经过整修,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而是更加漂亮,看着也是那么牢固。
八年前,她在跟着韩睿踏进这个大院,七年前她藏着一个痛苦的真相离开这个大院。当初离开的时候,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会再一次踏进这个大院。
十二年前,开车带她进来是韩瞳,现在是韩睿。
脑子里似乎回想起那个人亲昵叫她名字的模样。
“凉秋,凉秋……”
一遍又一遍……
忽然感觉眼睛湿湿的。卓凉秋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起来。
回忆是嗜血可怕的魔鬼。
“你,怎么了?害怕了?”韩睿问她,带着点嘲弄。
她浅浅地笑了笑,摇头,默默吸气,平静地说:“我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情。”这样的情况,她已说不出自己是害怕还是可笑。
“呵,造化弄人。”韩睿减慢车速。
卓凉秋非常讨厌他这个样子,可他说的是实话。她从未为想过自己还会回来,以这样的姿态和身份回来。从未想过。
“那么,去见老爷子吧。”韩睿收起笑容,乜斜着她,用很平静语调说。
她轻轻点头,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冷冽。从七年前开始,她就一直是这样的。有太多的人说她不笑的时候太严肃,那种少有的冷冽让人望而却步。她知道自己要经常笑一笑,可是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她没办法让自己笑。
她用不笑来伪装自己。
脚蹬着八厘米的高跟鞋,走路依旧平稳。多年的训练,她对高跟鞋的驾驭能力已经超过她自己能够想象的。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下了车子,感觉到的冷不是只有一点点。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迎面走来的是正不做忙些什么的赵姨。她同以前一样,有些发福,面容慈祥。她一直是韩家的保姆,在韩家工作已有二十年。她刚来韩家的时候,韩睿还只是小孩子。当时韩瞳十三岁,韩睿九岁。她一见是韩睿回来,忙打招呼说:“小睿,好久不见你回老宅子了。带朋友回来?哟,这哪位啊?赵姨可没见过你带女孩子回来过,这是……”她满脸堆笑着向前走去。
韩睿朝她笑笑,说:“嗯。赵姨你看她是谁?”
赵姨的脸色大变,惊讶得语无伦次,“你……你、你……”
这时候凉秋轻轻朝前走一步,对赵姨露出极浅的笑容,语气冷漠且带一丝僵硬:“赵姨,的确是我卓凉秋,您没有眼花。”
“呃……啊?是啊,啊……”
韩睿问赵姨:“爸跟妈在家吧?”
“噢,刚回来,在客厅……”
丢下还在发愣的赵姨,韩睿拉着卓凉秋的手往客厅走去。
赵姨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脑子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卓凉秋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跟着韩睿走进客厅。屋内很暖和,摆设还是韩老爷子所喜欢的那种风格,少不了红木椅和盆景。
韩继宏依然是老样子,精神矍铄,和以前唯一的不同是,他带着眼镜。他的太太柯清似乎没什么变化,始终给人那种如画中女子的感觉,娴静优雅,妆容干净淡雅,挽起的发髻好似掩藏了她最本质的内心。今天她穿着一件粉色的领口处镶有兰花的旗袍,左手的无名指上还是戴着那枚戒指,似乎已经嵌进了肌肤里。
在柯清的世界里,似乎没有东西能够让她心起波澜,纵使现在她的眼前站着的是卓凉秋。她对卓凉秋微微一笑,看不出这笑容是欢迎访客还是暗藏敌意。
卓凉秋最伤心的时候,曾经想到这个女人,她是如何才能做到眼里只有自己的丈夫的?再大的事情,在她那儿,都是小事,卓凉秋甚至没有见过她发火。柯清是心如止水的极端。
卓凉秋很清楚,她会让这个看似平静的家掀起无形的风浪,因为她就是一颗炸弹,屋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因为她的出现而爆炸,尤其是性子刚烈的韩老爷子韩继宏。称呼他韩老爷子不仅仅因为他是韩家说话份量最重的一个人,还因为他已经六十二岁,柯清尚不到五十岁。
韩继宏的目光永远透着犀利。他怔怔地看着卓凉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竟是久别七年的她。然后,他把手中的杯子狠狠地扔在地上,指着门说:“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一个个都想要把我气死!”
卓凉秋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容,神色坦然自若,似乎完全不理会韩老爷子向她射来的怒火。如果韩老爷子对她好声好气她才会觉得奇怪。微微扯动嘴角,卓凉秋看着韩继宏的目光变得十分无所谓,还带着一丝丝嘲弄。她挑挑眉,一语不发。
紧张的氛围因为一个声音的到来而变得更加紧张。
声音的发出者说:“赵姨说韩睿带着一个老朋友来了,神秘兮兮的,非不告诉我是谁,要让我自己过来看……”
还没看到人,卓凉秋就听到他的声音。久违了。她转身,看着他,笑着打招呼:“嗨。”目光轻轻划过他的眼睛、鼻子和嘴,最后落在他的眉间。手腕间带着的那只表换了,想想也知道他肯定会换掉,之前他手上的那只表是凉秋送给他的。现在他手腕上的那只表卓凉秋似乎在哪本杂志上见过,银色的表带,做工精致,和他的西装外套十分搭配。
卓凉秋的记忆力和观察力似乎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展示。
――那是一枚名表,百达翡翠。
卓凉秋记得,他是从来不追求名牌东西的人。除了这一点变化之外,她竟然找不到他半点变化,七年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总是给人儒雅俊朗风度翩翩的感觉,而且这还不是错觉。
这个人啊,就算他化成灰,卓凉秋也会认出。
韩瞳呆在原地,脸上还挂着未褪去的笑容。
韩睿笑看韩瞳,一脸戏谑的模样,“哥,虽说有七八年没见面,但你是最不应该忘记她的哦。”他不怀好意地问。韩瞳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睑,手指微微动了动。
韩睿又说:“以前我跟你们说我要结婚了,新娘就是她。”
韩瞳嘴唇翕动,整个人像木桩子一样站在原地,目光迷离,久久望着卓凉秋。卓凉秋毫不畏惧他的眼神,地说:“想不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韩继宏冰着一张脸,从沙发上站起来的那一刹那似乎晃悠了一下。韩太太柯清赶紧扶住韩继宏。她默默地看了一眼卓凉秋,轻轻叹息着:“唉,真是造孽。”
卓凉秋款款一笑,向韩继宏和柯清弯腰致敬,“我知道二老肯定不喜欢我,可是我和韩睿已经登记了,是合法的……”她顿了顿,眼睛如一潭清泉濯亮透明,从韩瞳面前瞥过,隐隐带着笑意,说出最后两个字,“夫妻。”
韩瞳微微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完全没有笑意,眉头皱到一块,眼睛显得比平时更为深邃。他小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凉秋……”这一下,他是彻底从不可思议的怀疑中清醒过来了。
卓凉秋听得一清二楚。她能感受到他的痛哭和挣扎,但是她一点都不同情韩瞳。这一次和韩睿结婚,也很他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有,那也是韩瞳和他弟弟韩睿之间的事情,与她无关。她只是韩睿的一颗棋子,韩睿也是她的一颗棋子。她和韩睿,不过是彼此利用。
这样一想,她反而更加难过,原以为内心会舒坦一些。
韩睿对韩老爷子说:“爸,不管您同意不同意,这已经是事实了。我也没想征得您的同意,只是出于对父母的尊重,前来告知您而已。如果您真的看见我就异常痛苦的话,您请放心,以后,我们不会踏进这栋宅子半步。”
韩继宏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干瞪着眼,看他们走出韩家大宅。当两人从他视线里消失的时候,他捂住胸口,不停咳嗽起来,恨恨地念叨着:“不孝子!这个不孝子!”
卓凉秋被韩睿牵着手走出去,从韩瞳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听到韩瞳轻声呢喃她的名字:“凉秋――”
凉秋,路青禾说,这是很凄美诗意的一个名字,凉秋凉秋,念叨一声,总有说不尽的沧桑感。
卓凉秋便告诉她,这是她父亲给她起的名字,她在凉州的秋天出生,所以叫凉秋。凉州的秋天,金红色的枫叶落满整个轮山的时候,盛夏过去的时候,她被父亲抱在怀里。母亲躺在了手术台上,再也没能睁开眼睛。小时候她在别人同情的目光中长大,因为她没有妈妈,她讨厌这种同情。每一次别人用这种眼神看她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想起自己没有妈妈这个事实。
她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愿去想。
如果这是一个错误,那么一定是从七年前就开始了。
跟着韩睿回家,屋子里干净清爽,但总觉得空空荡荡。韩睿说:“其实这套我房子我不常住,我习惯住外面,这栋房子里的任何一个房间你随便住。”
卓凉秋在沙发上坐下,拧着眉头问:“范敏佳有找过你吗?”上一次在车库被范敏佳撞上之后,她就更加小心。后来和韩睿说起这件事,韩睿才告诉她,先前范敏佳也曾经找过他,表面是因为他要融资镶容的事情,实则是为了卓凉秋。范敏佳以为卓凉秋已是自己盘中之物,但是韩睿的出现让他美梦成空。
“你放心,我们都已经登记了,他再也不可能理直气壮。”韩睿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地嘲弄。
“哦,那就好。”卓凉秋简略地向韩睿预报一下自己的行程,“明天我去看看我妈和小弟,后天我回上海。”
“随便你。”韩睿说完,准备去洗澡。
望着韩睿的背影,卓凉秋露出无奈的神色。卓凉秋很清楚这是理所当然的状况:这只是一场交易。她想,自己需要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免得不小心陷进去。
很不习惯。卓凉秋又开始觉得胸闷。
一个人独自呆着的时候,她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总要依靠男人。她希望自己足够强大,可以保护自己,可以让自己生活得很好。可是她到现在还没这个能力。
她和韩睿的关系很奇怪,有时候看起来像朋友,有时候像敌人,有时候又像陌路人。曾经的熟悉和现在的陌生糅合在一起,关系因而诡秘。
手机响起,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她,除了闺蜜路青禾也不会有别人了。
路青禾一听她接电话就赶紧数落她:“我说卓凉秋,你好像有一个星期没和我联系了吧。你现在在哪里鬼混呢?”
“呃,”卓凉秋深吸一口气,“我回了一趟老家。”
“凉州?你现在在凉州?”
“是啊。七八年没回来,家里变化还是蛮大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但又好像很熟悉。这种感觉还真让我想到一首诗,什么……什么‘近乡情更怯’。差不多就这意思。”
“噢……公司现在已经很好了?”路青禾真心想帮助她。她曾经提议让自己的父亲来帮忙,可是被卓凉秋一口回绝。路青禾也知道卓凉秋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好朋友在金钱上帮助她。
“对,早没事了。”卓凉秋再次深吸一口气,“明天我去看看我妈和我弟弟,然后就回上海。”
“嘿,看来我不佩服你也不行。你总是能让自己起死回生。后天什么时候回来,我请你吃饭。这些天你也真快被折磨死了。”路青禾很清楚卓凉秋,闭口不提她的新婚丈夫。
“应该是下午四点多的飞机,到时候你要是闲得慌就来机场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