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宇穹的性格乖戾孤僻, 陆瑶早就知道。
包括他精于算计,每行一步前会将得失和各种可能全部都计算好这点,陆瑶也清楚。
两人在一起交往过很长一段时间,这其中,有一半的时间, 陆瑶都处于被欺骗之中。
两人初识于她工作的便利店,一场大雨将秦宇穹困在了那里,他被好心的路人扶进了门,随手拿了一把雨伞。
帮他刷卡的不是陆瑶,是一起上班的一位年长她几岁的姐姐,见秦宇穹出了便利店的门,同事姐姐语气略带惋惜地和她感慨:“长得好俊朗啊,身材也好, 气质也不错,而且刚刚付账时拿出的钱包一看就很贵,可惜了, 这么完美的一个男人居然是个瞎子。”
那年的陆瑶失去了唯一疼爱她的父亲陆国清, 失去了考大学的资格,被养母以道德绑架捆在了这家便利店内打工, 赚取陆媛的学费,算是同龄人中见过苦难较多的那类姑娘了。
正因为见过的苦难多,反而更对别人刁难不起来。
她和秦宇穹的搭话始于对他的‘不忍心’和‘同情心’。
便利店外的房檐很短,他身形又高大宽实,瓢泼似的大雨短短几秒将他浑身浇透, 而因为拿把伞设计的缘故,秦宇穹折腾了好几次也没能顺利打开。
正在他准备将伞丢在地上,一走了之时,陆瑶出来了。
“客人,我帮您打开它吧。”陆瑶从秦宇穹手里接过伞,将它打开,抬头侧目见这个高大的男人在愣神,还以为他在介意自己的举动,于是赶忙将伞递回给他,并解释道,“这把伞的设计就是很难打开,很多客人都需要我们帮忙演示一遍。”
后来才知道,原来当时秦宇穹发愣,是因为她在帮他打开伞的时候,两人的手不小心触碰,而触碰到的同时,秦宇穹的眼前出现了一丝亮光。
为了证明那不是错觉,秦宇穹将伞丢到了地上,陆瑶帮忙捡起,递回时,两人手再次‘不小心’触碰,在他眼前又出现了一次亮光后,秦宇穹确定了这不是错觉,也绝对不是巧合。
刚巧就在医生诊断出‘除非有奇迹,不然不可能复明’的当天,他遇到了奇迹。
于是接下来,他开始经常光顾那家便利店,在陆瑶面前刷存在感度,碰上难缠的客人时,他会出手英雄救美,平日里和陆瑶或深或浅的交谈几次,展现自己渊博的学识。
不出意料的,陆瑶陷进了这段起始目的不纯的恋爱关系。
直到两人谈恋爱到中期,那时候秦宇穹才彻底沦陷,才将起初的目的坦露给陆瑶。
那时候陆瑶就知道,除非他真的想要卸下伪装,否则,你绝对看不出任何端倪。
就如同现在,陆瑶只和他在学校的林荫小道上见过一面而已,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门口,名字喊得那样亲昵,像是和她熟识了许多年的老友似的。
甚至还不由分说地将她强行带到了车上,开到了相当偏僻的郊区,将她绑进了一个拉着落地窗帘的昏暗屋子内的床上。
陆瑶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床边坐着的秦宇穹,先是吓得一激灵,然后无比惊恐地询问他:“你是谁?你、你为什么要把我抓到这里,这是哪里?”
一连三个问题,让秦宇穹勾了勾唇角。
第一反应是装不认识吗?
现在了,还要装作不认识他吗?
“这是郊区的一栋别墅,不用担心,这里除了你和我之外,只有一些佣人和保镖,除此之外方圆十里内都不会再有其他人。”秦宇穹无比随意地回答她道,“至于我是谁,以及我抓你来的原因,你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当然不知道!”从前的陆瑶或许不太会撒谎,可自从当了演员后,撒谎就成了她的基本功,简直得心应手至极,只有一个小弊端,那就是她一旦撒谎就会脸红。
但这点在秦宇穹这里并不能算是弊端,毕竟他的双目失明,根本无法看到任何事物。
“但我见过你,你就是之前在华大山坡小路迷路的那个人,你为什么要抓我来?我真的不知道!”
“还在假装。”秦宇穹的嘴角耷了下来,连同他的眉目一起下垂,明知他看不到,陆瑶却还是生出一种诡异的,被注视审判的感觉。
“你什么意思?”陆瑶警惕地问。
“意思,很明显,你是重生的对吗,”秦宇穹朝着陆瑶的位置扬了扬下巴,“很巧,我也是重生的。”
“……”陆瑶失语。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定力,才能用如此平淡的话说出这两句话的?
所以,他肯定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能将心态处理的这样淡然。
所以,从很早之前,他肯定就在关注自己了。
那现在呢,又是发生了什么样的情况和变数,导致他决定不再静待观察,而将她抓到了这里呢。
“哦。”陆瑶没有假装听不懂,她明白,只要秦宇穹会这么说,就说明自己之前肯定暴露了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伪装,只能拖延时间,推迟解决事情的时间,没必要。
她问秦宇穹:“所以呢,我们都是重生的,所以呢,这就是你将我五花大绑捆到这间房的理由?”
她的双手和双脚全被一种特制的材料扣住,虽然不会伤及皮肤,挣扎也不会感到疼痛,可就是无论她如何动,都无法将手和腿从中抽出。
“不,我觉得我们有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谈。”
“谈事情?”这下轮到陆瑶笑了,只是她的笑是满含讽意的笑,“谈什么事情需要动用这个架势?未免太严重了一些吧,发信息不行的话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呀,连我的住址都知道了,你会拿不到我的电话号码吗?妹夫。”
在陆瑶说前面的话时,秦宇穹一直紧紧拢着眉头,可当他听到陆瑶加了重音的最后两个字后,反倒眉头舒展了。
她会这样说话,说明她还在意这件事,在意陆媛和他的交往。
那看来陆媛说的没错,她在去医院和他第一次见面后,回去告知陆瑶,骗她自己变了心。
所以陆瑶之所以重生后这么抗拒自己,之所以会爱上别人,一切起因都是以为他变了心。
那就好解决了。
“对,我们要解决的就是这件事。”秦宇穹从最初交谈的第一句起,就一直平稳的语调,像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很淡然处之似的。
可这几句话,他的语速变得很急,像是真的要急着解释清楚其中的误会一样,像是这误会让他困扰许久,难受很久一样。
“我并没有改变心意,也并没有爱上陆媛,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她是你的妹妹。”
“那天我刚刚醒来,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第一次知道桌椅床铺的触感与它对照的是什么画面,我太过新奇了,也太过投入了。”
从前他只知道国旗是红色与黄色所组成,可他对于红色没有概念,更不知道黄色五角星是个什么模样。
他对于古今中外的画作评判如数家珍,像是亲眼所见似的,但事实上,他在那之后,才第一次见到什么是梵高,什么是毕加索。
以及那些派别们具体的表现。
包括陆瑶也是。
秦宇穹没有见过陆瑶,他轻轻亲吻过她的面颊,鼻尖,用指腹触摸过,心中觉得,她应该长得是很好看的那一类人。
可在睁开眼后,陆媛伪装着陆瑶的声音和他谈话,说自己是陆瑶,以前是用假名时,秦宇穹没有过多怀疑。
即使长得并没有说是一眼惊艳且心动的感觉,可只要那个人是那个陪他度过那段艰难日子的姑娘就够了。
“一时大意,被她蒙蔽了,她说她是你,所以我才会……”
“才会觉得她是我,所以你并没有变心,只是认错了人?”陆瑶接着他的话说道。
“……”秦宇穹的确想这么说,可当陆瑶无波无澜地将这句话念出来后,他感受到了苍白和无力感,沉默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对。”
她好像也早就知道这件事似的。
和秦宇穹先前预想的不同,陆瑶并没有任何惊讶的感觉,也没有难过,更没有震惊。
一切他想象中的情绪都没有产生。
只是淡淡地感叹了句:“哦,是这样啊。”
这让秦宇穹一时接不上话,不,不是一时,他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用什么反应来接应陆瑶。
他的重点就是要说这件事,还以为接下来会有各种后续。
可并没有。
对方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件事,并表达了她对此并不关心的态度。
秦宇穹脑内思绪万千,他可以沉默,可陆瑶却不行。
三分钟的沉默时间磨灭了她所有的耐心,任谁像她一样被绑成这种德行,态度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起码陆瑶还保留了素质和人性,她只是口气不好地询问秦宇穹:“既然这件事情已经谈完了,那任务也算完成了,你是不是可以将我放开了,我该回家了。”
她敢这样和秦宇穹放肆,大抵也是因为失去了逃跑这条路,只能坦然接受现状,所以才干脆放弃了抵抗。
“不。”秦宇穹本能地否决了她的提议。
虽然他没看到,陆瑶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可从声音中也能分辨出她此刻应当是相当震怒才对。
“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是不,还没谈完?还是说,不,我不可以走?”陆瑶问他。
秦宇穹的本意的确是前者。
他还没跟陆瑶谈完。
她还没告诉他,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感想,在他解释后,她要不要原谅自己,要不要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然后离开那个叫容白的男人。
可陆瑶的第二个选择也没错。
是啊,如果陆瑶对刚刚他的所有问题都持肯定态度的话,她就会留下。
如果都持否定态度的话,那结果也不会变,他还是会选择用强硬的手段将她留下。
所以秦宇穹干脆跳过了那些选项,他点了点头,肯定了陆瑶的想法:“对,我不会让你走的。”
话音刚落,明显听到女孩的呼吸一窒,那应当是极度恐慌或惊讶时才会有的反应吧。
果不其然,陆瑶的反应接下来变得剧烈了起来。
他听到床上有剧烈的动静,她肯定是在挣扎,挣扎着想要冲过来,揪着他的领子,质问他下面的话——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离开!你凭什么这样做!”
“我做错过什么吗,你要这样对待我?”
“你认错我,和我妹妹在一起,最后还要说爱我,好,你爱我,你爱我的方式就是将我捆绑在这里?还放言永远不会让我离开?”
和别人不同。
她是真真切切的爱过秦宇穹啊。
和顾然没有交集,和叶琛恋爱时过于幼稚,可和秦宇穹的恋爱,她谈了很久,也谈的很用心,努力地,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份看似根本不可能属于她的感情。
可结果呢?
本来已经在努力逃避这些事情了。
秦宇穹的变心也好,顾然的拒绝帮助也好,叶琛和她的闺蜜柳思瑶在一起也好,都是认错了人。
一句‘认错了人’,看起来,像是四人都是受害者。
所以在她饱经磨难,对这三个人心如死灰,决定摒弃一切努力前进后,他们跳了出来,他们认清了真相,向她坦白,道歉。
所以她就应该原谅他们是吗?
甚至是重新爱上他们,留在他们身边,对吗?
怎么可能啊!
这些日子来,所受的一切不公与抨击磨难,终于在这一刻,统统爆发。
她哭着朝秦宇穹大喊:“别开玩笑了好吗!你这算什么爱啊!”
秦宇穹最听不得陆瑶哭,几乎是在陆瑶哭出声的第一刻,他就离开了房间。
离开时,交代门口的女佣进门,好好看护陆瑶,不允许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尤其是要注意看管她的嘴。
秦宇穹并没有用什么东西堵住她的嘴,以防她想不开会自尽,他要求女佣在发觉她又自尽倾向的第一时间阻止她。
“阻止?”女佣觉得这是在难为她,连软的手巾大少爷都不同意将它塞进那个被绑回来的女孩子嘴里,那她又能用什么方法阻止呢?
“用胳膊也好,手也好,塞进去,让她不要咬,等感觉她不再用力后,抽出来就好了。”秦宇穹轻描淡写地帮她出主意,还提醒女佣,“记得做好清洁工作,你只用看护她,不要用手触碰细菌多的地方。”
女佣听得目瞪口呆。
那个女孩他连用布堵嘴都下不了狠心,可面对那个女孩以外的人,他的心歹毒可比蛇蝎。
难道在她心里,只有那个女孩才是人吗?
但即使心中有再多不满,她也不敢反驳,直到胳膊被咬出了三排牙痕,她才终于扛不住,喊人去请大少爷来。
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恰巧秦宇穹和秘书在商量和这次‘绑架’事件有关事情,闻言,便带了秘书一起去关着陆瑶的那间卧室。
窗帘依旧没被拉开,秘书小声和秦宇穹说,早餐和昨晚的晚餐都被放在桌子上,看起来一口都没用过。
他对秦宇穹形容着屋内陆瑶的形态——
神情涣散,披头散发,两眼无神,嘴唇苍白。
“不对,”秘书摇摇头,眯着眼睛又朝屋内呆坐着的姑娘仔细打量了一遍,他重新形容了一遍,“她的嘴唇上还有斑斑驳驳的红色,好像是血。”
秦宇穹面无表情,却在心内叹了口气。
这口气因何而叹,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察觉到门口的动静,陆瑶立马警惕了起来,伸着脖子朝门外看,轮椅的边缘从门缝处露出,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谁。
“秦宇穹!”她大喊他的名字,“你不可能永远将我困在这里的,我是公众人物,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不见了,一旦被发现了,你就会坐牢的!”
她不觉得秦宇穹会杀了自己。
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她都依然坚信,她无论怎么说话,他都不会对自己动手。
当初的他是有多珍惜她,她自己也明白。
果然,在说完这些话后,秦宇穹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暴躁,只是摆摆手,让秘书将他的轮椅推到了陆瑶面前。
“哦?”他点点头,看样子似乎并不在意,“谢谢你的提醒,我记住了,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这是什么反应?
陆瑶僵住了。
如果没有推测错的话,秦宇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肯定是因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
但陆瑶根本想不出来,有什么办法才可以让她的失踪不被追究,尤其是,她刚刚找上门的亲生父亲看起来手段非常强硬的样子。
秦宇穹等了几秒,又开口:“你是没什么其他的问题要说了是吗,那好,轮到我问你了。”
“你要问我什么?!”陆瑶瞪着眼睛瞧他。
即使对方只是个瞎子,他根本接收不到她的表情,可这是陆瑶此刻唯一能做出的反击。
“你喜欢那个叫容白的导演对吗?”他问。
陆瑶的瞳孔瞬间收紧。
他是怎么知道的?
连容白都不清楚这件事,秦宇穹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瑶的寒毛瞬间立了起来,她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秦宇穹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重复问题:“你是不是喜欢容白。”
陆瑶咬着唇回问:“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不会告诉你的。”
秦宇穹当然不满意这个回应,又重新问她:“你喜欢容白,对吗?”
陆瑶失了声。
她回答什么?
她要回答不喜欢吗?
那秦宇穹的回答肯定就是:“好,那你可以开始准备喜欢我了。”
而回答喜欢,倒霉的就是容白。
他的说话方式她最了解。
可沉默似乎也不是最好的回应,秦宇穹笑了笑:“无所谓,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一样,不过是你此刻的感受。”
“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的意思。”秦宇穹食指抵在唇前,淡淡道,“你会一直留在这里,而且会忘记他,至于忘记他的理由,我可以给你很多种。”
他让秘书将昨天准备好的文件递给陆瑶:“看,你不是恨我当初认错了你吗,我不会辩解,因为的确是我做错了,但你新喜欢上的人就绝对不会认错了吗?”
秦宇穹笑道:“他不过是因为运气好,有一双可以看到你长相的眼睛,没有遇到这种事,没有遇到那个该死的陆媛,仅此而已,但一旦给了他认错人的机会,他也未必就能做的比我好。”
既然自己的过错没有办法解释,那所幸他就干脆不要解释了。
让对手也犯同样的错,把他拉到跟自己同样的起跑线,那不就可以了吗?
秦宇穹知道自己的手段脏。
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能得到她,怎么做都好。
这样的举动果然引起了陆瑶的反感。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迎来了心上人劈头盖脸的怒骂:“我讨厌你!”
“我讨厌你,讨厌死你了。”
“为什么不可以放过我,无论是谁的错,都过去了,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为什么还要一遍遍提起?”
“我已经放下了,我不喜欢你了,我也不想和任何人谈恋爱,我只想向前看,好好的生活,好好的前进,不行吗?”
“为什么啊,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还要缠上我啊?”
为什么啊?
她的怒骂声夹杂着抽噎声。
空气静默了许久。
身旁的秘书被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吓得连气都不敢多喘一下,从他为秦宇穹工作至今,还从没见过谁敢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词汇,和秦大少对话。
尤其是四肢都被捆绑住的情况下。
难道这个女人不想活了吗?
秘书先是怜悯地朝着陆瑶看了一眼,然后心惊胆战地将视线移到了秦宇穹两只握成拳头的手上。
如果没记错的话,床边的床头柜里就藏有两把枪支,在这样危险的地方挑衅他,真的并不是一件明智的决定。
还以为这个叫陆瑶的姑娘肯定会被狠狠教训一顿的时候,秘书看到,秦大少原本攥的青筋爆起的拳,忽然松了。
他像是对刚刚那番话一点感触都没有似的,依旧用轻飘飘的口吻回应她。
“哦,你讨厌我,”秦宇穹按下在颤抖的手,用强装出的平静和她答,“可那又怎么样呢?”
“反正你也不会离开这里。”
“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你都没办法离开这里。”
“别幻想了,你只能留在过去。”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付出一切,将她留在过去,困在过去。
因为他从陆瑶死亡的那刻起,就定在了过去。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待在原地,从未动过一步,她也不许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