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一个人, 开了辆四驱。
她很少一个人,从小到大,身边都围满了人, 记忆中,好像从来就没有哪一次是真正纯粹一个人去做什么事的, 哪怕私奔, 还拽了一个呢。
她也很少自己开车,因为一直有司机;偶尔自己开, 也小心翼翼, 因为城市交通复杂,人流车流量都大,容不得信马由缰——但高原不同,一眼望出去,别说人了,鬼都没一个。
她把油门踩到最大,身子随车子一起飙, 觉得整个人像颗出膛的子弹, 滑出逼仄幽暗的枪管, 滑进陌生阔大的世界。
她开过江炼他们出事的地方,那两辆车太笨重, 还那么倒翻着:高原上就这样,拖车耗费太高,一般人会拆件回收,任车架子原地横陈, 后来者看见了,也不会惊讶,只会以为是出了行车事故,然后警醒自己“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一直把车开到黑压压的群山附近,她才停下。
周围安静极了,只偶尔有风声飒飒,孟千姿在车内翻了翻,从手套箱里找到了烟和打火机,还在后座上找到了两瓶黄河啤酒。
有酒好,酒让人兴奋,她接下来想把事做好,就是得让自己保持在一个亢奋、兴奋甚至半癫狂的状态。
烟也好,舒缓、放松,人不能太紧张,太紧张,就成不了事了。
孟千姿点烟就酒,烟头的灰烬慢慢积起,像极了她迟来的情绪。
江炼的死太突然了,像一盆水凌空浇下,而她恰好立于棚下,要过好久好久,才会有点点水滴从棚顶渗出。
不过现在,她用不着想他:等事情了了,她又没死的话,会瘸一条腿,再坐几十年王座,几十年,够她去哭、去痴、去回味、去形销骨立。
不差这一晚,不差这两天。
一瓶酒下肚,脸颊发烫,人也微醺,孟千姿从山鬼箩筐里掏出形如滴眼液的瓶子,仰起头,往两只眼睛里各滴了两滴,然后闭上眼睛,迅速转动眼珠。
这叫“亮子”,是水鬼的玩意儿,用于夜间视物,据说制作原料来自猫头鹰和壁虎,都是夜视能力绝佳的生物——这“亮子”的夜视精度虽然不如手电,看路是足够了,而且胜在隐秘,夜间活动,不会被光亮暴露。
眼睛适应了之后,她伸手抚了抚右脚踝上的金铃,穿戴好武装带,背起山鬼箩筐。两把枪,一插背后,一插腿侧,小腿边还插了把套层的匕首。
然后下车,一直往空地上走,车上有定位仪,后续自有人来回收。
走到中央处时,她单膝跪下,嘴里默念咒声,然后上身慢慢下伏,直至伏贴于地面,双手抓捻泥壤,又摊平抚开。
过了会,她站起身子。
比之刚才,什么都没变,风还是不定的风,人还是人。
但又什么都变了,风里,渐渐有了味道。
这是金铃的又一个功能,山风引。
这世上,万物都有味道,有时候,看似消散,实则留驻,只不过是太稀淡了,你闻不见而已。
山风引,不大适合南方水泽山林,因为那里太潮湿,动植物又太多,各种朽败、腐烂以及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成千上万,很难分辨,往往闻着闻着,自己反头晕眼花——但这一招,非常适合西北雪岭,这里人少,牲畜也单一,味道的基数小,想从中择出特殊的、奇怪的,或者血腥的,很容易。
找特定的人比较困难,但如果这人体味特殊,又或者喜欢用浓郁味儿的香水的话,也不难操作。
孟千姿鼻翼微微翕动,伸手在鼻端不断拈拂,那感觉,像是有无数味道过来,排队等她甄选,而她排除掉一道、又一道。
过了会,她垂下手,转向一个方向,快速奔跑起来。
其实山风引类似于贴神眼,人在操作时,都是进入一种谵妄的状态为最佳,大概这样,才能全身心投入、不疯魔不成活,但孟千姿不大喜欢山风引,总觉得这样嗅嗅追追,好像一条狗哦。
她对教她这一招的二妈唐玉茹抱怨过,唐玉茹斩钉截铁地说:“狗才不如你呢。”
真不知道是贬狗,还是贬她。
***
约莫两个小时之后,孟千姿循着一股奇怪的腥臭味,追踪到一个洞穴。
洞穴位于半山腰,入口很隐蔽,如果不是循味道,只凭眼睛看的话,白天都很容易错过,孟千姿在入口外立了一会,静听里头动静。
没声音,味道也没波动,这儿,可能只是个无人的栖宿地。
孟千姿拧亮手电,缓步走了进去。
洞穴不大,但也足有五六十平,手电首先照到的,是一滩血迹,孟千姿盯着那滩血看了会,这种血量,应该是受伤。
她移开手电光,很快,光的尽头处有什么东西闪耀,是一个眼镜,半边镜片碎裂,另半边完好。
孟千姿走过去,拎起了看,她很快就认出,这是神棍的眼镜。
那个叫孙耀的司机说,车里的人是分开了、四散逃跑的。
如果对方是冲着神棍来的,那神棍就是重点目标,他被抓住,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神棍死了吗?不像,这儿距离事发地已经很远了,神棍那体魄,跑这么远相当够呛,也许是被带来的,然后,又被带走了。
带去哪了呢?这儿是巴颜喀拉山脉,但她一路行来,方向很单一,始终指向西北,这个方向,走得足够久,会连接上昆仑山。
孟千姿沉吟了会,把只剩了一个镜片的眼镜腿塞进包里,站起身时,又在山壁上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人皮?
泛白、发烂,松垮垮粘在山壁上耷拉着,孟千姿嫌脏,没有伸手去触摸,凑近闻了一下——现在的嗅觉太灵敏了,有点生理不适,又退回来。
没错,是这味道,奇怪的腥臭味。
她掏出经纬度定位器,记下这一处方位,时间紧迫,药剂的作用四个小时后开始减弱,届时需要重新注射,而身体有可能会产生抗药性,也就是说,二次和三次注射的效果将远不如之前。
得抓紧时间了。
孟千姿正想往外走,鼻翼下意识地又是微动。
有腥臭的味道过来了,越来越近,而且这味道里带臊热。
活的。
孟千姿迅速揿灭了手电,左右看了看,避身在一块山石后,抽枪在手,搭于石上,屏息瞄准。
没过多久,那个东西就进来了,形体怪异,一看那脑袋,孟千姿就知道这是“谁”了,果然是脑袋硕大,四肢细且长,宛如螳螂人。
孟千姿咬牙,枪口下压,瞄准它一截细腿,扣下扳机——说实在的,她的射击跟她钓蜃珠似的,时中时不中,纯看运气,今儿戾气重,似乎运气也好,一击即中。
那螳螂人翻滚开去,发出很低的怪音,这声音让人心头发毛,似乎是喉咙和声带没发育好,没法正常发声,但偏又会挤出些来。
孟千姿拧亮手电。
这一下,看了个分明。
这螳螂人是穿着衣服的,衣服也不知道是谁的,左扒一件右套一件,只取个蔽体保暖的功能,正常人绝不会这么穿。脑袋也不是大,是后脑凸起,像是长了两个头的畸形儿,但一个头未能独立,被另一个吸纳了一半。更骇人的是它的四肢,它没穿鞋,袖子和裤子只遮住肢体的一半,另一半是露在外面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手电光惊到,那露出的一半居然翻折了回去,这一翻折,体形倒是比先前正常,像是个人了。
螳螂人身侧不远处,落了根细如胳膊的腿,被她打断的那截,奇怪,断了腿,居然没流什么血,而且,那截腿上的皮肤,看起来腐烂而又松垮,有几处的皮耷耷欲坠,像是在哪儿稍稍一蹭,就会被蹭带下来。
孟千姿一下子想到了水鬼。
没错,一定是水鬼,当年水鬼在三江源出事,死状千奇百怪,她印象最深的,是听说有人的骨头迅速生长,以至于长得戳破了皮肤——这是皮肤的生长速度没赶上骨头,若是赶上了,人又活下来了,就是眼前的螳螂人了吧。
但这是哪一拨的水鬼呢?
电光石火间,她一下子想明白了:三江源的那几顶破帐篷,原本是一个营地,里头至少也有二十来号人,后来,丁盘岭出现的时候,那一个营的人全都失踪了。
山鬼介入之后,水鬼已经安静如鸡了、不再四出活动,理论上,漂移地窟断了手脚,也失了“耳目”——最后失踪的那批水鬼,正是它们最后的爪牙和倚仗。
孟千姿从藏身处出来,枪口始终朝向它,防它再有异动:“会说话吗?”
这一句,问了也白搭,断了腿都没能呼痛,这嘴长的,她是不指望了。
“那总能听吧,总会画画吧?”孟千姿示意了一下地上的一颗小石子,“捡起来,我问,你画。”
螳螂人犹豫了一下,手臂又缓缓折开,捡了石子在手上。
孟千姿单手入兜,取了神棍的眼镜出来晃了晃:“这个人,去哪了?”
她原本想问,是活着还是死了,转念一想,不能给选项,得让它答。
她还以为,这些人跟阎罗身体里的那个一样,只会画一些拙劣的笔划,但没想到的是,这人居然会写字——看这样一个怪物写字,实在让人心头发瘆。
这一晚,她抱了拼命的决心,自觉已经无畏无惧,但螳螂人写下的这几个字,还是叫她顷刻间头皮发紧。
它写:“我认识你。”
她很快定了神,冷笑一声:“你见过我?”
没准是对方装神弄鬼、故意扰她心神。
螳螂人指向她脚踝。
孟千姿低头去看,是伏兽金铃,她之前动咒时,为了方便行事,曾挽起裤脚,让金铃露出,因为这条腿打了针剂,无痛无感,也不畏森冷,所以也忘了挽下。
这人不是见过她,是见过伏兽金铃,凭着金铃,揣测出了她的身份。
孟千姿说了句:“这就是个金链子,到处都有卖的,没什么稀奇的。”
螳螂人摇了摇头,又低头去写字,这一次,它身子趴得很低,头也垂得很低,手臂一直发颤——孟千姿想起阎罗的自杀,管它呢,这东西要自杀,就让它死。
但是,它写下的字,引起了孟千姿的注意。
打头那两个字,就是“天梯”。
伏兽金铃,据说对应九种符样,孟千姿最常用到的,就是“动山兽”、“避山兽”、“伏山兽”,连“山风引”都用得少,但少归少,她至少知道每一样是怎么回事,唯有最后一道“启天梯”,空有符样,但没有符咒,也没有符舞,问大嬢嬢时,只说是没传下来。
没传下来就没传下来吧,历史上,各行各业,失传的、断代的,多了去了,也无所谓多这一样。
这个人,是真的见过伏兽金铃。
孟千姿心中疑窦丛生,她端着枪,慢慢绕到螳螂人身侧,又绕至身后。
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更多的字,它写:你在那里,你要小心,你……
为什么都用“你”字打头呢,好像真的要对她嘱咐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螳螂人后脑上、褶皱的皮层间,突然一掀,睁开两只凶光毕露的眼睛来。
与此同时,它的双臂双腿,猛然往后翻折,趾爪尖利,直取孟千姿头颅:它后脑多出的那块,居然是张无鼻无嘴的脸,四肢可前可后,运用自如,换言之,它背后,也是个人!
妈的,就说不可能这么配合!
孟千姿一咬牙,枪口急垂,对准那双眼之间扣动扳机,就听啪啪数声枪响,直打得那玩意儿脑浆四迸,但它身体居然没立刻死,细长的胳膊腿急速在地上窜动,窜出了几米开外,还扭动痉挛了一会儿,才没了声息。
孟千姿站着不动,还持枪等了好一会儿,才长吁一口气,然后低头看那些字。
它写的是:天梯,你在那里,你要小心,你会死在那里。
妈的,果然写不出什么实在的东西来,这是在咒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