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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揩净脸上的血迹,无声的弯了弯嘴角。她与春娘同为杀手多年,江湖中仇家无数,若是如此轻易便被人害了去,今日恐怕连灰都不会剩下。想要引出幕后黑手就必须令对方全然放松警惕。只是目前情形与她的最初计划差隔了十万八千里远,本想那日在韩家厅堂当众‘毒发身亡’,却未料所服汤药竟被人暗中调包换走。而她因夹竹桃之毒嗅觉与味觉失灵,察觉不到假死之药已经被换成行经活血的堕胎药。
那日在南院中,萧氏将韩家多年来的秘密告之她后,又道出长年来心中的困惑,“多年来,我总感觉韩氏族人的一举一动,皆被躲藏在暗处的一双眼睛窥视。无论是十几年两位小少爷的死,还是家业几年间一落千丈的败落衰竭。十几年过去了,大奶奶临死前所说的话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一次又一次扪心自问,一个将死之人何至于说谎?”随后无奈叹道,“五儿,这个世间可有什么秘术能将身法遁于无形?这样便能在暗处将韩家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而又不会受到他人牵制。”
“有。”她凝眉微微颌首,“死人便不会再引起任何人注意,以阴间鬼魅之身行事,便能将身法遁于无形。”
萧氏神情微诧,“死人?”
“正是。正像是盲子耳聪,聋子目明一般。死人自然能闻活人所不能闻,悟活人所不能悟。”
……
几日后,予宁又一次踏足幽兰院。只是这一回她已然没有先前的嚣张跋扈,脸带惊恐苍白之色,一进门便扯着由二奶奶调拨去服侍胭脂的丫鬟涞湘问道,“轩翔表哥近日可有来过幽兰院?”
涞湘回道:“表小姐,三少爷因为公务繁忙已经多日未归家,又怎会有空来幽兰院?”
予宁似松了一口气,又问,“有没有人把水姑娘脸上的伤告诉轩翔表哥?”
“伤?”涞湘疑道,“表小姐如何得知水姑娘的脸被划伤?”
“我,我也是听人说的。”予宁支唔着走进里屋,发觉胭脂仅着白色里衫,披头散发的抱着膝盖坐在床沿处发呆,无精打采的小脸上结着一道黑紫的伤痂。不知何故,一股无名之火由心中窜起,阴阳怪气的冷笑道:“你倒是比本格格活得还要惬意十分。”
胭脂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至始至终没看予宁一眼。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调拔我与轩翔表哥之间的关系!如若不是你,轩翔表哥哪会对我无此无情!”予宁满脸怨毒,上前抓着她的单衣领口不住摇晃,“大白天的也不把衣裳穿好,把头发绾好,你装出这等娇懒的狐媚之态预备给谁看呢?韩家不过是可怜你,才给口饭吃,让你苟延残喘的活着!”
“表小姐,这是怎么了?”涞湘急忙走进来将予宁拉开,“水姑娘是不是说了什么得罪您的话?让奴婢为她向您道歉。表小姐您千万认真意,她……都成了这样子,怎么还能和她计较呢?”
予宁失态的叫道:“把她给我赶出去!我容不得和这个贱女人同住一个屋檐之下!”
“这……”涞湘为难道,“现在掌管韩家内务的是二奶奶,表小姐得去讨二奶奶的示下。”
予宁指着涞湘的脸骂道:“你家主子得了意了,你们这些跟在主子身边的猫儿狗儿也都跟着神气起来了,是不是?韩家的内务红牌迟早是我掌握,你就等着被赶出去嫁个挑粪的糟老头儿吧!”此话一出,予宁立觉失言,可惜已是覆水难收。韩家谁人不知舒穆禄家住在京城最脏最臭的挑粪胡同。涞湘先是神情一愣,接着用手掩着涨红的脸扭头咳个不停。
“好啊,好啊!你们个个都欺负我!”予宁的双眼登时通红得像只兔子,她猛地将呆坐在床沿上的胭脂拉起,咬牙道:“本格格今儿倒是要看看治不治得了她!还有你!跟我走!和我去见二奶奶!”
予宁之所以如此失态,是因家中出了大事。舒穆禄家的贝子哈伦在户部贪污挪用国库银俩的事情东窗事发,又恰逢山东大旱,那笔银子本是想调去赈灾。老佛爷极为震怒,命人将哈伦贝子从八大胡同的温柔乡中捉回,勒令舒穆禄家在十日内归还二百万俩库银,否则就将革去哈伦贝子的宗室封号贬为庶人后充军边疆。舒穆禄贝勒急得抓心挠肝,偏生这事没交给宗人府,而是落到了交情甚浅的大理寺卿手中,想厚着老脸去求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只得写了封信给女儿,让她想方设法先问韩家先支银子。予宁左等右等韩轩翔一直都没露面,去过几回公使府邸也都说钦差大人奉诏进宫。二奶奶虽拿着内务红牌,却因她多年来从来未向她请安,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要银子。今日气急之下倒是心中生出一念,寻着一个下人对皇家格格大不敬的罪名,二奶奶必担当不起,索要两百万俩银子也就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
“哟?我这冷清僻静的南院,竟然迎来表姑娘这般的贵客,真是蓬荜生辉。表姑娘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小坐?”萧氏半倚在塌上正在仔细看着帐本,不想看到予宁拖着胭脂跌跌撞撞的奔进来,看到胭脂仅穿着白色单衣披头散发的模样,再转头看予宁时,眉间流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愠怒。
“这个贱人,还有这个贱婢居然敢冒犯本格格,侮辱我舒穆禄家,现求二奶奶严惩。”予宁怒气冲冲的将胭脂使劲往前一堆。涞湘立即冲上去本扶住她,没料到表小姐力气这么大,她的跪坐在地上时额角撞向床柱,碰青了一大块。
萧氏随即便明白眼前一幕因何而起,颦蛾敛目,道:“予宁格格,你好歹是大清皇室的格格,怎么说出的话经市井小民一般粗俗无礼?刚进来就大呼小叫的,让人看到笑话了去,原来你舒穆禄府上的女儿竟然是这般没教养。”
予宁一怔,她向来只知二奶奶萧氏沉默寡妇,这番严厉的措辞倒让她心中气势大减,解下绢子行礼道:“予宁见过二奶奶。请二奶奶严惩此二人,维护大清皇室的尊严。”
萧氏淡淡望向涞湘,“涞湘,让你在园中好好服侍水姑娘,你怎么就把表姑娘给得罪了?还不快赔不是?”
见二奶奶有意开脱,予宁冷笑道,“二奶奶莫非想以赔个不是便了解此事?予宁好歹是大清的多罗格格,岂容她们随意侮辱了去?”
萧氏不温不火继续问道:“哦?那依表姑娘之见,想如何处置此二人?”
予宁道:“本格格要二奶奶将此二人赶出韩家!”
萧氏道:“这好办。一会我便命管家媳妇把她们送出府出去。表姑娘可消气了?”
予宁方才的话一经出口便后悔不迭,眼下主动权又回到手中焉能不牢牢抓住?“冒犯之罪,本应是死罪。本格格宽宏大量,让她们各吃上三十杖,再贬出府去便好。”她此番用意可谓一石二鸟,先借涞湘之命要挟,涞湘跟在萧氏身边十几年,萧氏念及旧情断不会眼睁睁看她送命。如此一来,可以此借机把不想看到的人赶出去,自已再做回好好先生,放了涞湘,让二奶奶欠她一份人情,向韩家支银子一件也就顺理成章。只是未料到萧氏只是淡淡说道:“表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罢。赶出韩家便是,何必让她们再吃三十杖?您不如直接提出打死她们算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予宁不信如此精明的二奶奶会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本格格又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该开通的自然不会为难。还请二奶奶公正决断。”
萧氏目不转睛的将予宁端详了好一阵,转头对屋外待命的媳妇吩咐道,“老于媳妇进来,把水姑娘和涞湘送到小东门外的四合院。”
“慢着!”看到萧氏根本不买帐,甚至有意袒护,予宁拦着要将胭脂与涞湘带走的管家媳妇,质问道:“二奶奶这是何意?说是将此二人赶出韩府,怎么转眼又命人安排她们的去处?”
萧氏道:“小东门的四合院是我娘家人在京城的置地,并不是韩家的产业。表姑娘,莫非我安置个下人与干女儿,您也要过问?”
“那三十大板呢?”眼看计谋不得逞,予宁心中愈发着急,也不知兄长在刑部大狱中是死是活。
“哦?”萧氏的神情始终如静止的湖水,看不到一丝涟漪,“表姑娘方才不是说自已‘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怎么这会子又要取人性命?”
“本格格只是看不惯二奶奶有意包庇下人,根本没把满清皇族的尊贵身价放在眼中。”予宁决定给二奶奶一个下马威,对屋外候着的丫鬟道:“墨香,叫老嬷嬷把府中家丁找来,本格格今日要亲自严惩罚恶奴。”
“大胆予宁!”萧氏突然拍桌起身厉喝,唬得门外的丫鬟媳妇全都脖子一缩。“我倒想问问你,现在韩家到底谁是当家人?你虽贵为多罗格格,可嫁入韩家后便要遵从七出之条。格格如此藐视未来婆婆,你额娘平时是怎样教导你的?”
予宁未料到萧氏会以未来婆婆的身份压制她。过去只听韩老太太说二奶奶年轻时因为犯了错而自愿在幽兰居足不出户达十年之久,没料到竟然是位气度不凡的厉害角色,不怒自威的神情看得她心中很是害怕。萧氏过去在韩家再没地位也是轩翔表哥的娘亲,她的婆婆。方才的一席话实在很伤她的面子,又想起家中一筹莫展拉着老脸借钱的阿玛额娘,还有在大狱中生死未卜的哥哥,心头一酸不禁落下泪来。门外一个舒穆禄家的老嬷嬷看不下去,走进屋里扶着予宁,道:“韩二奶奶,就算予宁格格再是您的儿媳妇,她也是个尊贵的皇家格格。您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格格错了是该教,但要训斥她也得给舒穆禄家留几分面子。”
“主子们说话哪轮到你这个奴才多嘴?”萧氏柳眉一沉,对旁边一个体形的彪悍中年女子说道:“林祥媳妇,给我掌掴这个老叨奴。”
“你凭什么打我舒穆禄家的人?”予宁一惊,抹干净脸上的泪水,挡在老嬷嬷面前。
“表姑娘又有什么资格打我韩家的人?你现在不过是韩家的客人,还不是韩家的媳妇。还未过门便不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中,是不是等过了门后让我这个做婆婆的天天去您房中请安?”萧氏用眼光打住了予宁的辩白,扶额道:“罢了,罢了。老于媳妇,快把这两丫头带走。表姑娘您也别哭了,省得有人说我以长辈身份欺负你这个未过门的媳妇。”
“二奶奶,我……”予宁咬着嘴唇,因为一心想救自家哥哥,没想把未来婆婆的关系都搞僵了,她狠了狠心,扑嗵一声跪到萧氏脚下,“求您看在老太太与我未来儿媳的份上,救救舒穆禄家!”
萧氏颇感意外,对周围人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要和表小姐说。
东小门外的四合院中,涞湘用块浸了冰冷井水的巾帕敷在胭脂青紫的额头上,口中念道:“阿弥驼佛。水姑娘,我可真担心你继续待在韩家会被表小姐弄死。她不过来了两回,你便伤了两回。”
胭脂坐在椅上没吱声,扯了扯身上的单衣,涞湘倒抽一口气,顿足道:“看我这记性!一路走得急,忘记将水姑娘的衣物带出来了。我这就回去拿。”
也不知二奶奶此次安排她出府是何用意,难道说情况有变,来不及通知自已?胭脂扶着额头的巾帕,心中不免有些焦躁,这在节骨眼离开韩家,她生怕躲在暗处的人对二奶奶不利。身后极轻的脚步声传来,她心中一凛,挥手向身后之人劈去。黑色身影敏捷闪过,绕到她身后揽住纤纤楚腰,暧哄哄的气息吹在耳畔处痒得她一个劲缩脖子,“五儿,我们之间的冷战可否结束了?”
胭脂看清是韩轩翔之后,抿了抿嘴,将目光悻悻移向别处。她猜到萧氏送她出府的用意,八成是这只狐狸耐不住寂寞,央着母亲把她送出来住。昨夜他居然穿着夜行服翻进幽兰院,如若被幕后之人人发现,一切便功亏一篑。
狐狸的声调突然变得悲凉起来,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五儿好无情啊,小爷可是尽心尽力陪着五儿演戏呢。如今有了娘亲,就把为夫给置之脑后。”
提到演戏,胭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潜进幽兰院目的,居然是为了戏弄她!进门便不由分说先往她嘴中塞了粒药丸,然后笑得特别邪恶,说那是来自天竺的媚药。
韩轩翔突然发现她额角上的淤青,蹙眉问道:“你额角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还不是你拜你那个了不起的表妹所赐!胭脂翻了翻眼睛,冷着脸依旧不愿搭理他,不过脸上却越来越烫,想到昨夜发生的一幕便羞得无地自容,直想把他制成毛围脖后卖给皮货商人。什么天竺的媚药啊,明明是理气的六味地黄丸。最可恶的是,自已还以为是媚药的药性犯了,居然哭着求他……结果被他折腾了一整夜,然后快离开时看着她笑得很是意味深长,还没忘记补充一句几欲令她呕血的话,听闻最近娘子心火太旺,所以为夫特别地配了味六味地黄丸替娘子灭火……
脸都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