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来,情倾城妾早已坐化成石,心水止水。只怕一觉醒来已白发苍苍。
被毕神父称为伤寒的病症高发于夏秋两季,如若发生在孩子身上更是凶险非常。那个叫点点的孤儿从开始的低烧到恶寒,脾肿大,内脏出血,一直到后来的深度休克昏迷。半个多月前还活蹦乱跳的小男孩就这样蒙主召唤,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水姐姐。”点点在回光反照的那一刻紧紧抓着胭脂手,“你……可不可,可不可以以用笛子再吹下那首曲子?那是我娘亲在世哄我睡觉的时候经常吹哼唱的调子。”
胭脂点了点头,从身后拿起了一只已经泛着铜光的竹笛,时光让这只泪迹斑斑的潇湘竹失去了原有的苍翠,可是却因为主人的爱惜,它的音质依旧清脆悠远。她缓缓将笛子放在唇边,吹奏那只苏杭的摇篮曲。笛声几度因为哽咽停滞,恍然间似回到了金陵的家中,娘亲一边为自已与流昔用扇子驱蚊虫,一边吹着这曲温暖却略带悲凉的曲调。然后,又是烟雨迷蒙的太湖之上,白衣青衫的风流公子,点着她的鼻子,小东西,听说你吹的笛音比弹的琵琶曲要好听多了,今日吹来让小爷听听?
“……望尔今日,赖主仁慈,至于太平之所,而住于天堂。为是吾主耶稣基督,阿门。”
她轻声而无意识随着毕神父吟颂着临终祷告,看着他上前合上了点点的眼睛,并在他的额头及手上涂上圣油,“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海也不再有了。仁慈的上帝将擦去他们的眼泪。那里没有死亡。没有哀伤。”
“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没有死亡,没有哀伤。”胭脂的眼中一片干涩,这些被送来孤独院中的孩子大多因多病或家人实在无力抚养而被遗弃。想到这,她已经完全原谅了当初将自已与流昔卖给人伢子的父亲。做为父母,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孩子能活下来。无论用什么方式。
“我们都是罪人,身在地狱,必须通过炼狱的试炼才能步入天堂。”毕神父小心的用白色亚麻布将点点包裹起来,伤寒病症的传染性很强,一旦不小心就会引起瘟疫,所以点点的治疗一直与其他孩子完全隔离,一会遗体也必须由专门的人焚化后深埋。他转头发现胭脂的脸色苍白,有些担心的说道:“水姑娘,一会您去好好休息。您为了照顾点点这孩子已经几天几没合眼。”
“毕神父,我没事。我待会和你一起看着点点下葬。”胭脂疲惫的站起身,一阵眩晕袭来,令她眼前发黑,跪坐在地上。
毕神父急忙将她扶起,生气的命令道:“您,必须立即去休息!”
“好啦,神父。我这就去。”胭脂知道这位好心肠的神父生气的时候虽然不可怕,但会拿出一堆主的训戒来教说个不停。为求耳根清静,她转身离开了隔离的小屋。
“您要记得要马上洗澡,将身上的衣服全部下来!”毕神父依旧在身后喋喋不休,她无奈的摇了摇头,发现自已越来越喜欢这位经常胡言乱语的洋神父。他所说的炼狱与天堂,是不是指古人经常说的守得云开见月明?大智慧显然都有异曲同工之处。
秋后的凉意使胭脂打了几个喷嚏,她将半干的头发松松在脑后随意挽成了个鬓。路过漆黑的的忏悔室时,发现在黑暗的阁屋中坐着一个身穿黑衣的人。
难道是新来的本堂神父?可是毕神父不是说过新来的神父要下周才到吗?她暗自思付着推开了忏悔室的小门,室内光线透过细密的网格窗,她到一位穿着黑衣的男子静坐于室中,黑色斗篷的帽沿压得极低,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
“你是……新来的神父?”胭脂有些疑惑,那个一语不发的家伙默默点了点头,她感觉有些疲倦,就势坐在窄小阴暗的忏悔室中,想想也没有人会无聊跑到这儿假扮洋神父,也就放下心来。有回无意中在这儿听到一位中年妇人哭哭啼啼向毕神父悔过自已的罪状,因为嫁入夫家三年还未添个一男半女,觉得心中有愧。毕神父当时还宽慰那位妇人,说是孩子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无论是有或没有都是主的旨意。谁料到那位妇人哭够了,听了毕神父的话却很是不开心,当即就叫骂起来,你咒我此后无子吗?就知道你们这些洋人没啥好东西。
“人为什么要忏悔呢,是因为世界上无后悔药可吃吗?”她自嘲的笑了笑,那名黑衣男子如泥塑像一动未动。“我忘记了,毕神父和我说过,新来的本堂神父似乎听不大懂我们这儿的话。”
“i can。”嘶哑苍老的男声从格窗内传来,把胭脂心中直渗得慌。如此垂垂老矣的声音,无怪乎是比毕神父等级还要高的本堂神甫,就和那些得德高望重的高僧一样吧,非得修行到头发胡子花白行,将就木之时才能悟道,得道吗?
“无论你是不是能听懂,可是我真的很想说。点点死了,我发现人命真的很脆弱,有些东西不是我们想抓住便能抓住的。我……不能说自已完全清白无辜,可是所做之事却始终问心无愧。只有一件事,我始终耿耿于怀。春娘说,八年前将我在东四大街上救下的夏公子,欠了他的恩情,就必须还。那年的雪好大呵,他一往遍遍的在我耳问着,你的家在哪。只是,时过境迁,造化弄人。我的心已经回不到过去,现在所能做到的事只能是不再恨他。我也许真是个忘恩负义之人……神父,你有在听吗?”胭脂看到忏悔室的神父似乎焦燥不安的动了动,心想要让一个什么都听不懂的人耐心倾听自已语无伦次的废话是一种折磨。这些话自已从未向别人吐露过,顾邵威懂,可是她却永远不会对他说。阿娜或许一知半解,可是她们永远也想不到一块。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朱颜瘦,盼君归。寒星碎,晓梦残。长相思,清影蓼梦寒。愁绪转……”
“愁绪转,暮归人断肠。”
胭脂的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这几句诗是那年在太湖湖畔,韩轩翔为自已吹奏的《梦里水乡》所提的诗,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可是她记得,她一直都清清楚楚的记得,他和自已说过的每句话,每个眼神的交流,还有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往事。在三年前以前失去他的日子里,她总是反反复复梦到过去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断。
“芙蕖莲叶鸳鸯锦,羡煞瑶池天上仙。”黑衣男子从忏悔室中走了出来,扯去了身上的斗篷,“五儿,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狠心!连你也伙同着他们隐瞒我的过去!”
胭脂微张着嘴愣坐在原地,自已报怨了半天的‘神父’居然是韩轩翔!“你……”她的脑中嗡嗡作响,浑身无力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他唤自已‘五儿’,难道是忆起了过去的事情?
“八前年,我刚从英伦归国,因为不满大清国之局势堪忧,却毫无作为,在腊月天大雪中策马狂奔的时候将一位小姑娘撞翻在地。”似初春冰雪般冷冽,似美酒般悠长的声音在幽暗空旷幽暗的室内回响,“她说她要回家,我问她,你的家在哪?她回答,我的家,在金陵!”
――京城不好玩!我要回金陵!
――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家?在金陵。
是他!居然是他!胭脂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她一直以为当初救下自已的人是夏沐风!春娘离世前的一片苦心昭然。一是不想她再为韩轩翔的死而悲伤,二是不希望与自已同父异母的哥哥顾邵威再有更多感情瓜葛,再有,便是忧心唯一的徒儿,外甥女,孓然一身于世间飘零,无依无靠。可是春娘呵,你一心希望我过得好,你这样做可是真的对我好?
韩轩翔颤抖着手,抚摸着那张令自已魂牵梦系的脸。自从他回到京城的那一刻起,自从他见到五儿的第一面起,失去的记忆便在一点一滴拼凑。他记起了那个月黑风高之夜拉着一只柔软的小手跌跌撞撞跑出刑部;忆起了太湖冰冷的湖水中,从来不会打女人的他,给了某个任性的小女人一记耳光,心中的痛楚有若被烈火灼烤;想起了大理寺卿府上姥窖匠拧短一u濉返男u幌肫鹆肆魍鲈谒山娜杖找梗蘖对谝伪汤酥星樯钜庵氐睦鹩憔t诤掖笤褐性从凶乓豢靡丫菟赖哪纠迹丛谏钋锸苯诳隽舜蠖涞陌啄纠蓟ǎ抑兄私砸晕忠欤骨肓说朗孔龇ā6丛谑15哪纠蓟ㄏ峦吠从训脑瘟斯ィ泻踔兴瓶吹剿欢浒啄纠蓟逶谂游诤谠器拗械模嵘陀镒牛业奈宥妹馈
如若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之意已经隔上了千年未见,这让他如何不去想念?自已倒好,将过去忘记得一干二净。可是他的五儿呢?该如何熬过这三年的光阴?他再也禁不住这刻骨的思念,将她柔软的身躯紧紧拥在杯中,两人一起慢慢相拥着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两行晶亮的泪水顺着精致的玉颜滑落,胭脂趴在他的肩头哭得浑身颤抖,他的人与魂终是回来了。只是三年的时光,他与她之间已经回不到从来。她嫁给了夏沐风,而他也准备与予宁完婚。“妾……早已坐化成石,心水止水。只怕一觉醒来已经白发苍苍,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十二岁那个雪夜把我救回去的人是沐风。我以为你死了,就听从了春娘的遗愿嫁给了他,我已无颜面再来面对你……轩翔,我们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五儿……”韩轩翔将怀中的人儿拥得更紧,生怕她又一次走失。她所说的话就有如一根细细的弦,勒得他的心鲜血淋漓,几欲窒息,只能任由着脸上重逢与心酸的泪水消失在她柔软顺滑的青丝中。这她是他遗失了三年的宝贝,现在失而复得,岂能轻易放手。
“五儿,我的五儿……”
在来寻五儿之前,他需要将这三年间的发生事情弄清楚一个来龙去脉。从陈五那的了解必然不够,向韩家的人了解自然是白搭,大理寺卿大人去了蒙古公办。于是派人将太医院副院判夏沐风由宫中当值回家的路上‘请’到了某处。
“轩翔?”夏沐风刚从麻袋中解出,一脸惊诧的看着好友脸上庸懒而漫不经心的表情。“你将本官抓来这,是为何?难道……”
“一别三年。夏兄,别来无恙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我请你帮照顾五儿――”他懒洋洋的铰着指甲,歪着头打量着儿时好友,“结果就是你知道我出事后便将她娶回家。你还真行啊,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表弟!”
夏沐风扑嗵一声跪在了他脚下,令他史料未必的向后退却,眼中满是厌恶。
“轩翔,自小到大你我情同兄弟。我从未向你相求过任何事情!现在,我求你,不要和我抢胭脂,他是我此生最爱的女子!”
“此生最爱的女子?”他的声音极是讽刺,“令她在家中受尽屈辱,再三杖将打出家门?”
夏沐风见他已经知晓了这么多的内情,也就再无心再隐瞒,“但凡大家大户,都有难言之瘾。依她的身份即便是嫁入了韩家,只怕待遇也不会好到哪去。再说,胭脂已经是我夏家的人,你莫要背负上强夺朋友之妻的恶名!”
“至少,我会尽我所能去保护她,绝不让她再一丝一毫委屈。”他了解这位童年好友,知道他恬燥的外表下的实质却是深藏不露,因为惦记着五儿也就不想再与他继续诡辩,于是转头吩咐陈五道:“好好招呼夏公子,小爷我三年未见此人,心中很是想念啊。”
怀中的小女人抽抽噎噎的终于停止了哭泣,望着韩轩翔和自已一般如同兔子般通红的双眼。他比三年前更成熟稳重,褪去了风流不羁与轻狂,却愈加深不可测。蓝黑色的贴身制服与黑色长靴显然比大清的长褂朝服更适合他,清新而优雅的气息依旧,二人间的距离却有如隔上了千山万水,无法逾越。
“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可否随我去公使府邸小坐?”
胭脂摇了摇头,既然已经决定放手,决定了与阿娜一道去凉山,从此之后尘世中事就再与自已无关。可是,为什么眼泪还会禁不住的滴落呢?他温暖而忧伤的目光就像一道柔柔的月光,照亮了她内心灰暗一片的世界。心为什么还会痛?明明已经心如止水,以为这世间之事再无可能伤害自已。
“你我之间,非要如此生分吗?”韩轩翔紧紧握着她的手,从见到她的那刻里,就一直没有松开。“五儿,难道你不想知道这三年来,我是如何渡过的吗?”
“知道你还活着,我便别无他求了。”她带泪而笑,笑容楚楚可怜却是欣喜多于悲伤,“三年前韩家为你发丧,满个长安街漫天飘散着白色的纸钱。我穿着丧服插着白木兰送别时遇到了予宁。她说是我害死了你。我确实是一个不详之人,只会害得身边的人遇到不幸。轩翔,老天既然安排我又能见到你,我真的心满意足了。”
“那么我呢?你光想到你自已,可有想到我?”他的语气中有了一丝怨怒,“韩家和予宁隐瞒真相也就罢了,为什么我那日来这找毕神父,你为何不将真相告诉我?你这样狠心,就不怕我有召一日死不瞑目吗?”
想到她冷静的坐在自已身边沉默着听他弹琴,再强笑掩饰着说只是因为触情伤情而落泪的情景,他的心中萧瑟一片。故人相见不想识,可她却是故意不相认。
“不!不会的!”胭脂的身子一软,感觉到自已的心仿佛狠狠的缺失了一大块,“你不会有事的,我决不让别人伤害你!”
听着她孩子气的话,韩轩翔轻轻的笑了。她的心中果然还是有他呵,而且占了很大很大的一部分。“五儿,我什么都不在乎。是我对不起你,将你忘记了。”
“再等几年吧……”胭脂伤心的哭着,她始终无法拒绝他,这是她此生最爱的男子。倾尽一生,终无悔。
“等?三年,五年?十年?试问我们之间有多少个三年五年经得起岁月的蹉跎?”她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事情,韩轩翔确实不大记得了。没想到却因为一念之差,使得她与流昔的命运从此殊途。当年的自已是多么可笑的自以为是,自认为救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也挽救不了大清丧权辱国的命运。没想到那个在雪风中盲目奔跑的小女孩,在他怀中坚定的说我要回金陵的小女孩,会与他此生深深相爱,并且如同共生的连理枝,一旦分开便痛不可挡。一滴泪划过他俊美的脸庞,滴落在胭脂的手,眼泪灼热的温度使她的轻轻一颤。
“五儿,你知道吗?那日你在通惠河畔弹奏着琵琶送我,我都听到了,你的歌声我也都听到了!我跪在船弦边胃疼得厉害,捂着嘴一直干呕,可是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我……直到那时才知道,如果真要把你从我的生命中一点一点抽离,那是怎样一种痛彻心扉的分离之痛?你能明白吗?可是――”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你连让我以一个朋友身份向你讲述这几年来的遭遇机会都不给我……”
胭脂在听到他发自肺腑的讲叙三年前离别一幕,心早已被撕成了碎片。“轩翔,你不要说了。”她哭着抱着他,“我和你回公使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