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绪今日赔了夫人又折兵, 全靠师兄舍肉相护才勉强全身而退,所以他现在是一刻都待不下去。
年处仁更甚, 堂堂一省大员,居然被一个小赤佬逼得步步退让, 手上的兵权都被人强夺了去,简直是奇耻大辱。况且,今日任重出言相助,他可不相信这个老狐狸毫无所求,日后恐怕有的烦。
两人勉强维持着风度告辞离去,赵秉安也懒得留,郭绪刚愎自用, 年处仁识人不清, 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大威胁,他能设计他们一次,再来一次也不难。倒是那个万有成,敏锐果敢, 心思细密, 不可小觑,现下看来将其留给这不知深浅的顺天府尹恐怕还不一定能套的住他。
一场盛宴不欢而散,在场的河北官员都悻悻讪讪,他们倒也想像左参议大人那般潇洒离去,可堂上那位没说散席,哪个敢动。
任重倒是能走,但他心里对赵秉安的背景也是怵的慌。而且就刚才的情景看, 这位小公子的脾气不大好,今日要是不解释一番原委,说不定日后就被人家记恨上了呢。
赵秉安瞟了一眼满脸和煦的任重,默许了守备府奉上的首席座位,他倒是不在乎任重出手的理由,官场权益交换,无外乎那一套。留下这个人,是不想和总督衙门以及那位神秘的布政使结下梁子,毕竟往后侯府那些分家还是要在人家眼皮底下生存。
“秉峻,同铮,你们代为兄送送诸位大人。”
一帮墙头草,留之无用。
赵秉安今日设宴请得都是些四五品的实权官吏,原想着自降身价给分家打开一下格局,没成想满眼扫过皆是蝇营狗苟,人家正经出身的世家大族根本没来,可想而知,过去这些年,永安侯府这些分家在河北是怎样的名声。
想想就来气,一扫手让这满堂分家也都退出去,都是烂摊子,也不知五叔怎么能收拾这么多年。
“燕大人断案如神、铁面无私的名声,明诚是早有耳闻。守备府一案交给您,在下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稻门赵氏与家宗之间……有些往事,不便传于市井,届时还望您能多包涵。”
“公子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此案人证物证俱全,稻门赵氏以民构官,捏造伪证,这都是不争的事实,大朔律有连坐之法,下官亦可从严、从重惩处!”
郭绪供出来的不过一个赵期荪,可照燕长品眼下的口风,他是想将稻门赵氏一网打尽,给赵秉安纳个投名状呢。
任重在一旁老神在在,好似啥都没听见。心里倒是赞叹燕长品的狠辣,能称得上一个家族的那势必也得有几十房人,燕长品真以原有的罪名判倒是没什么,顶多发没赵期荪所在的那一房就了不得了,可要是他有心对付,咬定此案是稻门赵氏举族之谋,那性质便截然不同了,稻门赵氏毁族灭户近在眼前。
确实,摆在眼前的就是个一了百了的好办法,只要稻门赵氏死绝了,那苏泽衡出什么阴招都没处施展,这样一来,虽然永安侯府的名声依旧不大好听,但死无对证,谁能扒开第一代永安侯的坟墓来质问他到底当年是分宗还是叛族。
但是,那可是数百条性命啊。
赵秉安在苏州之时见识过数百个人头垒成京观的惨象,当时他无力阻止,至今心里还在懊悔。眼下让他默许构陷几十户平民,他实在下不去手。
燕长品不知为何这位小公子突然不说话了,就他今日所见,这位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啊,莫不是自己哪句话不慎摸到虎须了?
“赵公子……”
“不行!”魔障了魔障了,赵秉安悚然惊醒,他居然不知何时入了迷窍,想用数百条人命来满足一己之私,额头沁出冷汗,懊恼差点铸下大错。
“大肆牵连就不必了,给个教训就算了。”
有赵通化在手,虽说并宗的过程麻烦些,但却可以从根上解决这个隐忧,至于稻门赵家老三房,要怪就怪他们自己有眼无珠吧。
燕长品被这么斥了一句也不恼,毕竟到时候真要动手的是他,能不造杀孽他自己也挺舒心的。
“都以公子的意思办,结案之前下官将供词呈给您过目。”
“大人体恤民意,明诚感激不尽。这样吧,佑叔你平时抽空多往顺天府衙跑几趟,了解一下此案的进度,有什么情况你可以全权代表我处理。”事关宗族,赵秉安手下只有一个赵佑合用。
虽说铁卫从不涉及侯府上的政务,但少主如此信重,赵佑也找不到推脱的理由,拱手行礼,算是把这件案子接下了。他隐约明白少主刚才的怔愣为何,心想既然小主子心肠不够硬,那由他代劳未尝不可,到时候那些人要是真不识时务,那杀一批见血也是很有必要的,反正届时稻门赵氏只要留下宗房那一脉挂个名就够了。
燕长品算是个有眼力见的人,搭完线之后就主动告退了,说实话,虽然是老上司,但待在左参议大人身旁那么久,还真没见过几回像今儿这么耐心的时候,被冷落老半天,脸上还能挂着笑意,可见永安侯府这位小爷跟脚有多么硬。
越想越觉得这新靠山找的好,燕长品现在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出了赵家大宅也不急着回府庆祝,反而直接抽调了府衙所有差役赶去了稻门街,他得抓紧把到手的功绩给砸实了,这种事就怕夜长梦多!
“不相干的人都谢幕了,任大人有什么话现在不妨直言。”
水榭亭流间传来清扬的短笛声,音调平和清幽,倒是让堂间一直绷着的两个人心情都舒缓了些。
“今日席上所言并非出自本官真心,只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还希望赵公子多体谅。”
“说起来,咱们也不是外人,蔡部堂(河北总督蔡川廷)与令叔可是系出同门,他老人家对您可是关切的很。”
赵秉安起身走到栏杆前,瞧着河里豢养的锦鲤,意有所指的回道,“是吗,能得总督大人的看重,明诚还真是三生有幸。话说,任大人听说过一句谚语吗,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您前头也说了,咱们不是外人,既然如此,对于蔡大人利用明诚设局这件事,小子也就不计较了,但是,人人都是有脾气的,在下不管你们与年处仁那伙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在乡试结束之前,不要让他们再来打扰我!”
赵秉安就算开头没有回过味来,这半天功夫也足够他猜个七七八八了,任重今日来就是算计好的,先打苏派,再坑赵氏,他们在两股势力中间活稀泥,拦尽好处。
蔡川廷想做那只黄雀,赵秉安却也不是任人摆布的主儿,真要是顾念同门之谊,这位总督大人在他初入河北之时就该接下拜帖,向各方势力表明自己庇佑的意思,而不是任由万有成算计与他。说起万有成,赵秉安更气,那么大一伙杀手从京中跟到河北,除非蔡川廷耳聋目瞎才会注意不到。
不过是五叔升的太快了,招了诸多人的眼。
赵怀珏现在已是两江布政使,以闵宏达的寿元来看,就算他卒于任上也拖不过几年,以乾封帝表露出来的意思,届时赵怀珏妥妥的就要接浙江总督的班。虽说天下总督首直隶,可浙江是什么地方,那是国库根基所在,是朝野储才养官所在,浙江总督与河北总督相比,那是高出几个层次不止。再加上赵怀珏与沈首辅得天独厚的亲属关系,大家都默认现如今的十三位总督中,赵怀珏一定是最先回京的一位,换句话说,赵怀珏已经提前拿到了进入内阁的门票,直达的那种。
官场潜规则,择一否二,同门之中只要有一人入阁,其他人此生再无缘阁老之位。沈炳文门下弟子三千,看不惯赵怀珏这个“吃软饭”的大有人在。
蔡川廷是湖湘一派中的老资历,身为沈炳文座下大弟子,原本他是当仁不让的入阁人选,当年外派也是碍于身上没有地方政绩,沈炳文当时还不是首辅,为求稳妥,就将其安排在了纷争最少却最易出功绩的河北。(河北临近北疆,总督易得辅战之功)
可是谁也没想到永安侯府搭上东宫这趟顺风车之后,赵怀珏在同门中异军突起,直接杀到浙江去了,这下赵五爷成了官场上的财神爷,背后又有御史台这么座大杀器,一举将其前头众位师兄甩的老远。蔡川廷面上不显,心里估计也有那么几分不服气。
苏家势力早赵秉安一步踏入河北,这位总督大人若真有心,早该去信相告,再不济一直不露面也可以,怎么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让任重这个狗腿子上门打脸,他以为自己不对付赵家就是品德高尚了,赵秉安却看不上这种当了那啥还要立牌坊的虚伪。
任重刚才还有三分心虚,此刻脸色却已铁青。这小赵公子倒是颇有其叔父的风范,精明的像鬼祟。
部堂原本的意思就是作壁上观,任由赵苏两家虎斗,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可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毕竟在外他们还是一家人,算计同门这种事挑破来讲很伤颜面。
“公子误会了,这怎么会跟部堂大人有所牵扯呢,您想多了想多了……”
“今日之事实乃是情非得已,郭绪此人早在老大人棋局之中,本官也是为了顾全大局,您……”
任重话还没有说完,就已被赵秉安伸手打断。
“明诚今日已经听了太多虚妄之言,很累了。蔡总督是有意也罢无意也好,明诚不想去探究也还没有那个资格去探究。
我只要求一件事,看好苏家那几条狗,别再让他们在我面前狂吠,否则,下次明诚可不确定您是否来得及救场。
还有,小子离京之前曾到烟袋街去了一趟,老大人手书一封让明诚转交给蔡大人,可惜永安侯府的拜帖未入总督府的法眼,以致在明诚手里滞留至今,今日任大人正好在此,就由您转交吧。”
就凭赵秉安一个,资质再出众那也不值得堂堂首辅沾墨。可谁让永安侯府还有沈氏在呢,五夫人对于赵秉安那是重逾骨血,老侯爷往她耳边吹吹风,说苏家往北直隶派人之后,她就想起了远在河北的这位大师兄,领着赵秉安回娘家软磨硬泡讨来了一笔随信,只把沈炳文气的冒烟,要不是顾忌这是独女,早赶出门去了。
任重差点没坐稳,手里有这份信,您早拿出来啊,憋到现在大家都为难。
这位眼看是真恼了,他再解释也未必有用,还是赶紧拿上首辅大人的手书回去和部堂商量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