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宋瑶在内室里惴惴不安。
怎么说呢,她觉得自己真的是矛盾极了。她就是想让楚承昭不高兴,让他厌烦自己,但是当看到他真的发怒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发怵。这种感觉……就好像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
轻音在一旁一直守着她,见她时而蹙眉,时而沉思,便很有眼力见儿地不去打扰。
未几,周嬷嬷进来了,见宋瑶心事重重的模样,便笑着劝道:“娘子莫要害怕,公子是因为心中挂着事情,所以有些烦躁。且他也不是冲您,实在是飞歌多言多语的,惹他不快了。”
宋瑶绞着帕子,有些怯怯地说:“你们都说公子是脾气再好不过的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看到公子就忍不住害怕。嬷嬷,他刚刚拇指稍微用力,筷子都给按断了。您看我这脖子也细细的,我真怕他稍稍用力,给我拧断了脖子……”
听到她的形容,周嬷嬷忍不住笑起来,“我们公子平日的确是没脾气,今遭真是特例。”冷不丁地就要当爹了,宫里那位的反应还特别反常,公事私事混到一起,周嬷嬷特别理解今遭楚承昭的烦躁。
她又劝道:“娘子莫要多想了,不论公子对旁人如何,都不会对你不好的。”
周嬷嬷看着她,眼神落到她衣裙之下那还没有任何起伏的小腹的时候,神情变得越发慈祥,“娘子只管好生过着,不用胡思乱想,娘子的好日子且在后头呢……”
宋瑶没听出周嬷嬷话里的意有所指,只当她还和平日一般劝慰自己。
她开始盘算着心里的计划,本是准备多和飞歌抬抬杠,让那贵公子厌烦自己,可看刚才的架势,那贵公子好像也不耐烦飞歌的。这计划已经是不行了。可和那贵公子明着抬杠,她又委实不敢,她的眼神不由落到周嬷嬷身上,周嬷嬷正在开了箱笼说要给她换一床更厚实的被子。老人家对她实在很不错,不说眼前这些,光说回京的路上,大家都以为她有心求死,给她用宽布条绑在马车上,周嬷嬷看她难受,都是给她解开,然后寸步不离守着她,伺候她吃喝拉撒,半点不耐烦也没有,宋瑶实在狠不下心去伤她的心。
至于轻音,宋瑶又转眼打量她。轻音穿着天青色的褙子,身量高挑,面容虽然也不算多么漂亮,但是胜在她温柔如水的气质,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是柔和。轻音对她也挺好的,服侍周到细致,妥帖非常,从来都没有透出半点看不起她的意思。而且听周嬷嬷说今遭下午的事情,也是轻音提到了‘离魂症’,那年轻公子才会想到去请高僧把自己唤醒……
这两个人属实都很不错,宋瑶都不想和她们唱对台戏。
飞歌啊飞歌,你为什么不能争气一点呢!宋瑶在心理哀叹。
她这边正想着飞歌呢,飞歌恰好就进来了,她眼睛湿漉漉的,眼眶红的像兔子,显然是刚哭过的模样。
飞歌带着鼻音像周嬷嬷请示:“嬷嬷,我明日想回府一趟,我爹娘之前以为我是犯了错才让公子赶出了府,还写了信来。我不想让他们担心,就想回去托人捎个口信解释一番。”
飞歌是侯府家生子,没道理不让她和家人通信,又想着明日她们公子也要回府,飞歌跟着回去也不麻烦什么,所以周嬷嬷也没说什么,应承了下来。
不过飞歌的这番话倒是给宋瑶提了醒。对哦,这外宅舞台太小,人更少,能进后院的除了她自己,就周嬷嬷她们三个加一个她们公子。但是她可以扩展舞台啊,这里没人同她唱戏,她可以去侯府找对手啊!
宋瑶心里一通摩拳擦掌,忙跟着道:“嬷嬷能同我说说侯府是什么样子的吗?”
安毅侯府各方关系错综复杂,糟心事更是数不胜数,周嬷嬷不想污了她的耳朵,就含糊道:“府里人多嘴杂,自从老侯爷中风过一次后,就是大房太太世子夫人,也就是我们公子的嫡母当家做主,掌管中馈。我们公子是世子爷最小的庶子,小时候是老侯爷带在身边教养的,自从老侯爷病倒了,公子就一直伺候着,府里没有不说他孝顺的。前年公子在宫中侍卫的选拔上拔得头筹,为府争光,因着要时常入宫,听候调遣,就在皇宫附近置办了这处外宅……”
周嬷嬷说了许多关于楚承昭的事,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众所周知的内容,宋瑶却听的非常认真。她甚至还敏锐地捕捉到了‘庶子’‘嫡母’这几个关键字眼。
虽然周嬷嬷没有提,但宋瑶还是觉得那贵公子过去在侯府的日子估计是不好过的,不然老侯爷虽然是身子差,但没听说哪家老人身体差,就把年轻儿郎拘在家里的。这明显就是嫡母压着庶子的手段嘛!
所以也难怪那贵公子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想在厉害的嫡母手下讨生活,可不得练就一番粉饰太平的表面功夫么!
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递了枕头,宋瑶想,那贵公子既然这么受那嫡母忌惮,她就应该去惹那嫡母厌烦,那嫡母就是碍着面子不好处置庶子本尊,拿她来当当筏子还是可以的!最好就是让贵公子把自己赶走了!当家太太,赶她一个庶子外室,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么!
她害怕那贵公子,对旁人可不怕,毕竟这原身是良民,可不是什么贱籍,照着原生给她的记忆,良民出身的女子就是当妾也是良妾,只要不触犯律法,当家主母就是再讨厌,也只能把良妾打发走了,可不能随意打罚和发卖。何况她现在连为妾的文书都没签,自由人一个!
宋瑶越想越觉得行得通,又期期艾艾道:“我长这么大,听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知州知县之流,如今跟了公子,却连个入府拜见的机会也没有……也难怪连飞歌都瞧不起我。”她也哭不出来,是拿着帕子捂住脸,纤薄的肩膀微微颤栗,比直接哭出来还显得可怜无助。
周嬷嬷看在眼里,心里也跟着难受。她思忖着宋瑶和她们公子的事既已在当今面前过了明路,也没道理不去和府中长辈禀报一声。虽知道太太肯定不会这么顺利就让宋瑶进门――太太就拿捏着她家公子的亲事呢,早前哄骗公子收通房不成,如今眼见他弄出了外室,应当更是乐见其成。可如今宋瑶孩子都有了,再不抓紧点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受到流言蜚语,但没道理连试都不试。
周嬷嬷想好以后,让轻音守着宋瑶,自己就快步往前院去了。
楚承昭在书房里看书还没歇下,周嬷嬷便道出自己的想法和他商量。
周嬷嬷先转述了宋瑶的话,而后接着道:“老奴想着公子既已经和圣上交代了,便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老侯爷人还在,您也该知会一声。如今把娘子安置在这外宅子,到底也不是长久之计。只是太太那里……”周嬷嬷顿了顿,又接着有些担忧道:“娘子如今刚刚诊出有孕,怀得还不稳……”
她是怕侯府里那厉害的太太又出些下三滥的招数,给宋瑶苦头吃,她可是有孕在身的人,出点什么岔子就不好了。
楚承昭略一沉吟,道:“这一点嬷嬷无需太过担心,我那嫡母估计是全天下最希望我先生出外室子的人了。”
有了这外室子,她那嫡母对外可不就有了更好的说头。除非她楚承昭往后能在朝中平步青云,否则光是一个侍卫的差事,还不足以让高门显贵把女儿嫁给他的。
楚承昭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正亲事已经这般艰难。今天知道宋瑶可能怀了孩子后,他先是震惊,而后是担心宫里头的反应,等到现下心情平复了,他心情就很微妙了。
怎么说呢,他自有记忆来就是一个人在安毅侯府,他很小的时候就从下人的口中知道自己是个母不详的孩子,到了快满月了才被他那个爹从外头抱回来。抱回来之后,他一直养在老侯爷膝下。老侯爷待他算是很不错了,既传授武艺,又教他做人的道理,但是怎么说呢,就是感觉不够亲密,老侯爷待他的好里带着客气,甚至还不让他唤他‘祖父’,只让他和府里其他下人一般喊他老侯爷。
至于他那个爹就不说了,惯是眠花宿柳的,膝下嫡庶子女加起来就有十好几个,平日里他下了值要么就是歇在新纳的姨娘房里,要么就是和同僚出去喝酒作乐,也就因为惧怕太太,对嫡出子女稍加关怀,一年里也想不起他一次的。他那嫡母太太也是好耐力,当初老侯爷身体康健的时候,她还表现得对楚承昭很是关心,等老侯爷一病倒,就什么面目都露出来了。楚承昭是巴不得她一辈子都想不起自己。
他身边虽然还有周嬷嬷和邹鑫,但怎么说呢,即便是再亲密的如家人一般的,到底还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可他马上就要有一个孩子了,一个跟他血脉相连,骨肉相亲,真真正正的亲人。从此以后,任凭天大地大,他都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楚承昭唇畔流露出一丝笑意,那笑意不同往常他惯挂在脸上那种标准样式,却是直达眼底,让周嬷嬷瞧了,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