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新宅子比从前的小了许多, 整个二房只分到一处小院子,玉仪和玉清一起住在了西厢房, 玉娇单独住了东厢房。玉仪对于陡然多出来一个外人,有些不习惯, 但眼下条件就是如此,想着住不长也就没再多话。
倒是玉清一脸战战兢兢的,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于道:“三姐姐,那天其实我也想帮忙的……,可是我太害怕了。”低下了头,“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只知道滚着泪珠儿。
玉仪淡笑道:“我没怪你, 别哭了。”
“三姐姐……”玉清一听,眼泪更是断了线的往下掉,“你平日对我那么好,可是那天我却……, 对不住你……”
“我真没怪你。”玉仪只是觉得累, 劝了两句也没了耐心,“我想静一静,以后也别再提这些了,好吗?”幸亏西厢房有两间,还不至于挤到一张床上睡,好歹有一点点自己的空间,不然都没法儿喘气了。
玉清满脸羞愧站起身, 细声道:“那三姐姐你先歇着。”
眼下已经进入十月,偏偏新宅子的地炕还没弄妥当,火盆又不太管用,玉仪这几晚上都感觉冷呵呵的,睡得也就不□□生。此刻托腮望着窗外出神,顺带打盹儿,无意识的随口问道:“今儿初几了?”
“初六。”彩鹃回道。
玉仪迷迷糊糊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紧接着“呀”了一声,“这个月初八是明芝的生日,最近一乱都给忘了。”站起来想了一想,“把我前儿做的绣鞋拿出来,收一收尾回头当做贺礼。”
彩鹃找出一双湖绿色的半成品鞋子,上头刺绣了淡黄的腊梅花,大小不一,零零星星的分布很是好看,有些不舍道:“做鞋子最费事了,不是还有做好的荷包吗?”
玉仪却道:“不了,就送鞋子吧。”----若是送荷包,以舅母那个多疑的性子,没准儿以为自己是想送给明淳,反倒平白惹出是非。
“怨我也没有想起。”彩鹃有些歉意,说道:“只是等小姐做完再往京城里送,都过了表小姐的生辰了。”
“迟就迟吧。”玉仪无奈一笑,这个时代可没有快递公司,反正迟了也是心意,总比彻彻底底忘了的强。
“小姐。”方嬷嬷一脸凝重之色,从外面走了进来。
“彩鹃。”玉仪递了个眼色,让她守在门口,然后将鞋子先放在一边,朝方嬷嬷问道:“玉薇那边,话都带到了吗?”
“小姐放心,该做的我都做了。”方嬷嬷点了点头,低声道:“再说这事儿既是帮了小姐,也是帮了她,断然没有不动心的道理。”
玉薇本来就是庶支庶女,从前还有个好娘家,可眼下……,只怕她在姚家的日子有点难熬,也不知道私下有没有后悔过。
玉仪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又问:“那边呢?”
“早办妥了。”方嬷嬷的声音更低了,“眼下这种时候,只要能让她们逮着机会,根本就不用小姐交待,一准儿做得妥妥帖帖的。”
玉仪微微一笑,悠悠道:“不错,只差最后一根稻草了。”
“小姐?”素莺在外面探了个脑袋,轻声道:“上房那边好像吵起来了。”
这么快?玉仪回头看了一眼,见方嬷嬷也是一脸诧异,估摸应该是别的事,便朝素莺道:“别声张,叫人远远听着就是了。”
----这种时候,自己是不好掺和进去的。
孔老太爷被前后两拨人“关照”,回到内宅火冒三丈,直接叫了阮氏过去,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连闻风赶到的孔仲庭也没能幸免。孔老太爷可不是自己儿子,任凭阮氏怎么哭诉都是无用,----况且诸如嫡女拿那么多嫁妆没有用,还不如留给几个儿子,将来也好成家立业的话,阮氏又怎么说得出口?
上房的气氛十分压抑,就连在外面侯立的丫头都低了头。
孔老太爷厉色道:“你一个小小的庶女,嫁到我家来,仗着自己生了几个儿子,就连嫡妻的嫁妆也敢动!连嫡女也敢算计!到底谁给你的胆子?”
阮氏可以对丈夫撒娇卖痴,在公公面前却不能,也不敢顶嘴,不管对错都只有听着的份儿,再者这事儿她也翻不出花来,多说反倒多错。
孔仲庭何尝不心疼那四万两银子?若是还留在阮氏手里,烂也烂在自己这一房的口袋。如今嫡女一掷千金的捐了出去,家里又是这个样子,只怕这辈子都不能再攒出这个数,心中也不免怨女儿冒傻气。
即便是继妻有错,女儿也应该来找自己做主,无路如何也不该闹到这步田地,不仅做了冤大头,还丢尽了二房的脸面!至于承文几个小孩子淘气,虽然有错,到底没有闹出大事,真不知道父亲缘何这般上火?
孔仲庭被训得面上无光,小声道:“爹,儿子已经训诫过了。”
“你闭嘴!”孔老太爷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还好意思说,那都叫什么惩罚?公主府的人才来过,说得我这张老脸都下不来台!”
孔仲庭有些意外,“公主府的人……”
阮氏更是意外,----公主府怎么还会来人?那李氏信里说得清清楚楚,从今以后再也不管外甥女的事。
至于豫康公主,对于阮氏来说更是一个遥远的存在。
再说不是已经将人送回来了,又另外给孙子订了亲事,怎么又想起了外孙女?阮氏从小到大,嫡母的亲娘倒是见过几回,当然谈不上亲热,至于自己真正的亲祖母,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在她看来,女儿嫁了都是泼出去的水,更何况隔了一层的外孙女?是因为养了十年有感情,还是因为天底下的外祖母差别迥异?居然还有远隔千里,却始终都惦记着外孙女儿的!
阮氏有点羡慕嫉妒恨了。
“还有江家的人!”孔老太爷恼火的不行,----因为丢了官,竟然被一个小辈直接追问,可要不是儿媳胡来,又何至于此?想到此处,狠狠的瞪了阮氏一眼,“你可别忘记了,仪姐儿已经是江家的媳妇!你们老爷是个耳根子软的,江家的哥儿可不是,人家放了话的,只要仪姐儿平平安安出嫁,别的一概好商量。”
孔老太太听出点味道来,忙问:“那嫁妆……”
孔老太爷没好气道:“咱们家还拿得出什么嫁妆?”又看向阮氏,“如今仪姐儿已是两手空空,再有这么一个母亲,还能备份丰厚的妆奁不成?”
阮氏又羞又恼,偏生不敢顶撞一个字。
“那也不能太寒碜了。”孔老太太想了想,道:“毕竟是要嫁到江家去了,回头我那里还有几件旧东西,好歹给添上一点,不然怎么好意思送出门?省得叫人笑话。”
孔老太爷骂了半晌,气顺了不少,方才冷冷道:“那几个小畜生,居然敢打起自己的姐姐来,若不是念在年幼的份上,早叫人打断他们的腿!通通到佛堂去跪半天!”又瞪了儿子一眼,“子不教父之过,你可别误了自己的儿子!”
孔仲庭亦觉得儿子们太淘气,连小女儿也跟着闹,况且父亲都发话了,借着这个机会罚一罚,让他们长点记性也好,因此没再多言。
阮氏虽然万分不愿意,但委实不敢在公公面前顶嘴,只是暗地里恨得咬牙。
孔老太爷看了她一眼,又道:“从今天起,你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呆着,每天写三篇《妇德》,免得再插手仪姐儿的事。若再妄为……”略作停顿,形成一股气势压力,“不用仲庭写休书,孔家便先不认你这个儿媳!”
孔老太太打圆场道:“好了,让儿子媳妇都下去吧。”
不是孔老太太向着阮氏,只因如今大老爷不在了,只剩下二老爷是自己亲生的,阮氏又生下了三个儿子,那可是将来孔家的后继之人。说一千道一万,孔老太太再不喜欢二儿媳,却也得依靠二房的儿孙们,所以稍稍劝了一句。
再说休妻这种事,----孙女再过半年就要出嫁,继母如何能休?且不说对孙女的名声影响太大,孔家也丢不起这个脸!更别说,传出什么挪动元配嫁妆的丑闻了。
而孔老太爷,想的则要更加深一层次。
眼下孔家正在风雨飘零之际,万一逼急了阮氏,事情越闹越大收不了场,再扯出用嫁妆添亏空之事,那可就麻烦大了。
即便是真的要休,也只能等将来风平浪静之时,悄悄的送了人走。
孔老太爷冷哼道:“连个媳妇都管不好!哪里及得上你大哥半分?!”袖子一挥,“还愣在这里做什么?都下去!”
说起孔伯庭,孔老太太忍不住伤心起来,“要是老大还在,何至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我命苦……”
如果孔伯庭还在,那就轮不到阮氏主持中馈,那么她也不敢如此大胆,竟然全不把嫡女当一回事。亦不至于错配了马家又反悔,召来泼天祸事,----若说这黑状不是马家告的,却又那么巧,那么准,叫人如何能信?!
可这件事,前后两次是孔老太爷答应的,谁又敢指责他的不是?孔老太太越想越伤心,得空便念叨起亡故大儿子的好来。
这话别人听了尚可,大太太听了哪里还忍得住?少不得回房落泪一番,再看看失魂落魄的女儿,又是伤心又是恨,眼泪越发的止不住。
听说老太太打算给二房添妆奁,大太太越发的恨了,眼下老太太多拿出一分,将来玉华就少了一分!----而且同样都是孔家的女儿,袁家怎么就那般没廉耻,江家却到现在还不退亲?难不成还真要娶那个丫头?
隔了没几天,姚家突然派了一个管家过来。
姚管家先客客套套的请了安,然后说道:“原是有事要找府上二太太的,听说身子抱恙,偏生这件事又有些急,少不得只好来请老太太示下。”
孔老太太看了看那人神色,却没瞧出什么端倪,于是笑道:“不知是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姚管家带着笑脸,说道:“就是早先二太太问我们家借了三千两银子,现今生意上有些周转不过来,想问二太太能不能把这笔款项给还了,也好解了我们家的燃眉之急。”
孔老太太立时变了脸色,----什么借了三千两?什么生意周转不过来?以姚家的那么大的生意,岂会真的缺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看孔家落败了,便想把早年给的好处再拿回去,真是大胆狂妄!欺人太甚!
大太太也一样对姚家恼火,但是牵扯到了阮氏,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故意道:“姚管家休得胡言乱语,无凭无据想来我们家讹钱使不成?!”她心里明白的很,姚家若是么有十足的把握,绝不敢上门来讨要这笔银子,故意添了一把火。
果不其然,姚管家立马掏出一张字据来,“这里有二太太打下的借条。”
虽然不知道儿媳是做什么收了钱,但居然笨到打下借条,孔老太太更添一层气,颤声道:“快去,把二太太叫过来!”
孔老太太有所不知,当时阮氏以为事情手到擒来,且还有七千两银子等着,早就烫热了自己的脑子。在她看来,等到秋末事情一成,这借条自然就没用了。再说即便姚家的皇商名额弄不到,凭着公公是知府的权力,难道真敢来要银子不成?因此姚家让打借条的时候,也就没当一回事。
阮氏还不知道东窗事发,进门见了一个陌生人还有些奇怪,等听说是姚府管家,顿时“唰”的一下变了脸色。
“你做的好事!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孔老太太之着阮氏,骂道:“叫一个商贾之流欺负到头上来,居然登门逼问要东西!你自己欠下的债,自己还!”
“什么借条?谁知道你们找谁伪造出来的!”阮氏的家底早被抄走了,要是还了这三千两,岂不是要弄到身无分文?索性死不认账,哭道:“我还能有什么钱,老太太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到哪里去弄三千两,不如逼死我算了。”
孔老太太不料儿媳耍起无赖,听她那意思,好像逼急了就要把事情抖出来,拼着自己不要脸,也要让孔家的人跟着不好过。“你、你……”孔老太太气得浑身乱颤,侧头朝大太太喝道:“二太太病了,快让人带她下去!”
大太太立即反应过来,叫了两个粗使的婆子进门,一左一右架了阮氏下去,连拉带扯回到二房的小院子。
这么大的动静,孔仲庭见状当然要问几句,得知真相后不由大怒,问道:“你到底答应了姚家什么?居然使了他们家的银子!”
“姚家的人还没走呢。”大太太叹了口气,说道:“正好这件事有点麻烦,不如二弟亲自过去一趟,心里也好有个数。”
阮氏恨极恼极,偏偏不能把大太太怎么样,只能恶毒的骂道:“宁氏,你莫要逼人太甚!做了这般多的缺德事,难怪女儿再也嫁不出去!”
“放肆!”孔仲庭大喝了一句,又骂丫头:“快把太太拉进去!”
大太太早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回敬几句,到底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且不愿意在人前落了口实,憋得脸色脸色发青,一甩袖子走了。
“大嫂……”孔仲庭赶忙跟了上去,歉意道:“你弟妹肯定是一时魔怔了,回头就叫她给大嫂赔礼。”
“给我赔礼就不用了。”大太太顿住脚步,冷声一笑,“弟妹可还欠着人家三千两银子,二弟还是想想该怎么还吧!”
那姚管家也不着急,只是冷冷的看着孔府的人闹,见孔仲庭跟了过来,便道:“二老爷来了也好,正好把话说清楚。”
“借条呢?”孔仲庭犹自不信,待看到上面那歪歪扭扭的字,还有继妻亲手按的一个指印后,顿时气得血压升高。
阮氏在家时本不识字,还是后来主持中馈以后,自己教她学了几个常用的,一则方便纪事看账,二则也是夫妻间的一点小情趣。阮氏虽然学会了好些,但肯定也谈不上写得好看,一看那字的样子,便知道是阮氏亲手写的无疑。
姚管家等他稍稍平复下来,方道:“我就实话实说了吧,当初咱们家许了一万两银子,二太太亲口答应,能让我们五爷娶到三小姐的,所以才预支了三千两。谁知道事情出了差错……”
关于阮氏陷害嫡女嫁入姚家,孔仲庭虽然有所怀疑,但却不愿意相信,如今被人亲口证实说出来,心中顿时变得五味陈杂!失望、愤怒、愧疚一起涌上心头,反倒怔怔的说不出话了。
姚管家徐徐道:“不然的话,谁愿意三千两娶一个庶小姐?”
“够了!”孔仲庭一声断喝,咬了咬牙,“三千两银子还你就是,不必再满嘴狂言污人耳朵!”
孔仲庭亲自回去翻屋子,银票、银子,再加上首饰,好歹凑足了三千两,一起打了个包裹。阮氏见状大惊失色,抱住丈夫的胳膊道:“老爷……,你疯了吗?这些都拿走了,咱们一大家子可怎么办?”
“我疯了?”孔仲庭气得脸色发青,恶狠狠骂道:“没错,我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娶你这么一个女人!家都让你败光了,毁完了!”
阮氏跪在地上哭道:“老爷……,你不能把银子拿走啊。”
“你以为还是爹做知府的时候?”孔仲庭冷笑道:“你不给,人家不会去告啊?说不定梅大人正等着呢!”
----这种时候,孔家哪里还敢再惹是非?想不还也是不行。
“不……”阮氏死死的不肯松手,泪流满面道:“老爷……,我们还有承文、承武,还有承宝,还有玉娇……”哽咽了好几下,“银子若是都拿走了,他们该怎么办啊!老爷……”
继妻的心里果然只有自己生的,嫡女、妾室、通房,还有暖衾肚子里的,她一个也不当回事,----枉费了自己那么深信她,护着她,竟然是被她蒙蔽了!
如今又被姚家逼到这个份上,新帐旧账一起累在一起,使得孔仲庭再也遏制不住愤怒,狠狠一脚踹了过去,“滚!莫要逼我现在就写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