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令仪捧着一碗红糖水, 小口小口的喝着, 像是在享用什么珍贵无比的东西。
看见这一幕, 宋逢辰沉心静气, 对于前身这位长姐嫁给贺子明之后的境遇有了一个更为直观的了解。
宋令仪在贺家过的并不如人意。
一是因为前身隔三差五的去贺家打秋风的缘故,贺家人为了在外人面前树立一个知恩报德的好形象,明面上敢怒不敢言,暗地里却理所当然的迁怒到了宋令仪身上。
再则,贺子明自视清高, 向来看不起有个背着盗窃犯罪名的父母的宋家三姐弟, 哪怕这两个盗窃犯曾为了救他弟弟贺子博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贺子明和宋令仪结婚之后不到半年, 他就和他的一个年轻寡妇上司勾搭到了一块儿, 否则宋令仪也不至于嫁到贺家整整五年, 肚子里一点响动都没有。
婆家不喜,丈夫不理不睬, 宋令仪还能留在贺家,一是因为当初贺子明娶宋令仪的时候打着的是报恩的名义, 这样他们才能在把宋三送回岳溪村、把宋兰芝嫁给一个年龄比她大了一轮的瘸子之后, 继续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受人称赞。
毕竟贺子明可是贺家最有出息的人。
所以贺子明如果和宋令仪离婚, 必然会引来新一轮的不必要的风言风语, 这是贺家人不愿意看到的。
另一方面,宋令仪是当初宋三被送回岳溪村事件真相的知情者。
宋兰芝不用说, 精神上有点问题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说出口的话,一般人都不会轻易相信。至于宋三, 哪怕是对宋令仪再失望,可到底是惦记着宋令仪在贺家的处境,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把当年的事情披露出来。
所以贺家也不敢真把宋令仪怎么样,唯恐逼急了宋令仪,她破罐子破摔,把事情真相捅出去,毁了贺家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好名声。
相反,他们对宋令仪死心塌地的巴着贺家再满意不过。
其实站在宋令仪的角度上,也不难揣测她的心理。
妹妹是个精神病,弟弟是个只会拖后腿的二流子,娘家人一个都不顶用,她自己也没什么本事,除了继续留在贺家还能怎么办?
可宋逢辰并不同情宋令仪,她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很大程度上是她自作自受。
喝完最后一口糖水,宋令仪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下手中的瓷碗。她环顾四周,落在她眼底的是墙角处崭新的热水壶、搪瓷面缸、手电筒、闹钟……这些倒还好,毕竟只是普通的生活用品,一般城里人家都是有的。
关键是柜子上随意摆放的看起来就很精致的点心盒、水果罐头、营养奶粉……别说宋父宋母没死的时候,就是眼下的贺家也绝不敢这样大手大脚的花钱。
嫉妒之余,想起听到的某些传闻,宋令仪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些东西都是宋逢辰用盗窃来的赃款买的,她脸上升起一抹讥讽,但很快就掩盖了下去。
她看向宋逢辰,一脸激动的说道:“半年没见,你长高了,也壮了,刚才看见你的时候,我差点没把你认出来,看见你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相差无几的话,从宋兰芝嘴里说出来,宋逢辰只觉得尴尬和感慨,从宋令仪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宋逢辰却只觉得讽刺。
他也没想和宋令仪诉什么姐弟之情,让她进屋也纯粹是不想让村里人看笑话,他索性开门见山:“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宋令仪面色一僵,听他这么一说,她就知道她今天是甭想单靠着什么晓之以情让宋逢辰松口了。
她也不恼,毕竟这原本就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咬牙,一脸肉疼,从怀里掏出来一沓大团结,放在桌子上,“这是一百块钱。”
“什么意思?”宋逢辰眉头微皱。
宋令仪目光如炬:“咱爸妈的事情平反了。”
宋逢辰神情一怔。
说起来宋家的事情还和希公有些干系。
大动乱爆之后没多久,希公就倒了台,因为早些年他曾为宋家大伯做过婚礼见证人的缘故,一番清算下来,县政府那边直接开除宋父的公职。
宋父当然不依,手里抱着领导人照片,胸前别着四枚烈士勋章堵在了当时的县政府门口。那个时候的华国,最不缺的就是正义感爆棚的热血青年,一听宋父的遭遇,一大群工人学生二话不说的团结了起来,示威游行抗议县政府欺压烈士遗属。
上头见事情闹大了,也只能是咬牙切齿的收回了开除宋父公职的命令。
宋父虽然保住了自己的工作,却也让上头憋了一口恶气。
此事过后不到一年,宋父被指偷窃同事钱财,人赃并获,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被通报批评,开除公职。
更讽刺的是,作为木材厂会计的宋母也因为所谓的偷窃工厂食堂菜钱的罪名被开除。
就是这么的有恃无恐,连花样都不带换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宋父宋母这是被人给算计了,偏偏当时社会一片动荡,绝大部分人都自顾不暇,缩着脖子过日子,哪里还管得了宋家的事情。
宋父宋母没办法,只能是捏着鼻子认了。好歹背后之人只是想把他们一家踹走,没想把他们赶尽杀绝,否则等待他们的可就不仅仅是开除职务这么简单了,挨枪子都是有可能的。
这一晃,九年时间过去了。
要不是宋令仪提起来,宋逢辰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一桩往事存在。
“我也是听广播才知道的,我打听过了,革委会那边有意恢复咱爸妈的职务。”宋令仪深吸一口气:“因为他们俩已经死了,按照政策,他们的工作都可以由子女顶上。”
宋逢辰看着她。
宋令仪直接把桌子上的一百块钱推给他:“我要咱妈木工厂会计的工作。”
要不是因为办理工作转交手续需要用到宋父宋母的工作证、档案以及其他一系列的证明资料,而这些都在宋逢辰手里收着,她又何必干巴巴的送上门来。
宋逢辰平心静气,只问道:“是你要,还是贺家人要?”
宋令仪没说话。
宋逢辰懂了:“是贺子博,还是他家的亲戚?”
宋令仪沉了沉气:“是你姐夫。”
“贺子明?”宋逢辰两眼微垂,“他不是革委会工宣队的干事吗?”
宋令仪面上青白交加,索性也就实话实说:“你姐夫和那贱人事发了,前不久刚丢了工作。”
不等宋逢辰说话,宋令仪一脸祈求:“经历过这么一遭,你姐夫也后悔了,知道错了,他向我保证以后一定会好好待我。老三,我这么多年过的不容易,你就当是可怜可怜你大姐,帮大姐这一把好不好。”
她语气急促:“我都已经想好了,咱爸公安的位置我不跟你抢,老二她家前不久刚得了一大笔遗产,不缺这个。也就是我家,上头四个老人要奉养,你姐夫现在又丢了工作……”
宋逢辰一脸失望,他看着宋令仪,一字一句:“宋令仪,你是不是忘了,当年贺家是怎么对待我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把这么好的一个工作白白便宜了贺家那群白眼狼。”
宋令仪试图狡辩,宋逢辰却根本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我看你是被贺子明的花言巧语给迷昏了头了,他是个什么东西,贺家人又是什么货色,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看清吗?你光想着讨好贺家人,怎么就不能为自己想想?”
考虑到这两份工作是宋父宋母留下来的,前身已经死了,宋逢辰并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宋家人,更别说他本身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所以于情于理,这两份工作都应该交到宋令仪和宋兰芝手上。
只是万万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宋令仪还能一门心思为贺家人谋划,宋逢辰觉得一个人再蠢,大概也就蠢到这种程度了吧。
宋令仪哪能不明白宋逢辰的意思,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去顶宋母的工作。可是贺家人发话了,如果贺子明得不到这个工作,就让贺子明和她离婚。
这年头,离过婚的男人哪怕再穷再没本事,照样可以娶一婚女青年。可离过婚的女人呢,价值还不如田间地头上的一块牛粪,她们的出路是老光棍,是缺胳膊断腿的残疾人……
宋令仪绝不能接受自己落到这样一种万人嫌的地步。
更何况贺家还拿捏着她一个秘密,她敢把这份工作往自己身上揽,贺家人就敢鱼死网破,把这个秘密捅出来。
到时候,知道事情真相的宋逢辰肯定不会愿意把这份工作给她。
她咬牙:“我就是想清楚了才和你开的这个口,老三,我也是没办法,这是贺家最后一点家底,就……”
“滚。”宋逢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老三——”宋令仪急了。
“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宋逢辰冷着一张脸。
对上宋逢辰这么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宋令仪心中怒火丛生,“宋三,这里也是我家,你凭什么叫我滚,你别忘了我也是爸妈的孩子,从法律上讲,他们的遗产我也有份……”
“是吗,”宋逢辰面目表情:“那你告诉我,当初爸妈死了之后,家里的积蓄都到哪儿去了?”
好歹前身父母也在各自岗位上工作了十几年,总不可能一点积蓄都没有。
这笔钱前身没有拿过,二姐宋兰芝当时正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不大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么一来,也就是年纪最大,而且已经知事的宋令仪嫌疑最大。
“你——”宋令仪眼中的怒火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和惊慌失措。
她故作镇定:“你知道什么,咱们家回到岳溪村之后,年年只出不进,咱爸妈的积蓄早就花光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年宋父宋母死的时候,她从家里搜出来了五百多块钱,出于私心,她把这笔钱藏了起来。
后来,少女怀春的她看上了才高八斗的贺子明,贺子明是大动乱爆发前最后一届通过高考进入大学的大学生。
宋三被送回岳溪村那一年,贺子明大学毕业,他所在的大学当年只拿到了很少一部分毕业生工作分配名额,其中绝大部工作名额都是面向穷乡僻野,好的工作名额少之又少。
为了得到一个好名额,贺子明打起了向学校负责工作分配的领导行贿的主意。
但耐不住贺家没钱,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宋令仪站了出来,她愿意把钱全都交给贺子明,前提是贺子明工作之后必须娶她。
贺子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宋令仪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只是错误已经筑下,再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而这也正是贺家人用来要挟她的那个秘密。
果然。
宋逢辰嗤笑一声,也不想再和宋令仪纠缠,只说道:“行了,你还真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呢。”
只是前身年幼,从没想过这些
罢了。
宋令仪僵着脸,张了张嘴,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
宋逢辰挽起袖子,一脸不耐烦:“我最后再说一句,你滚还是不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