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皇宫,安静的只有风声。
月黑风高杀人夜,花艳骨若是想对什么人下手,想必也会选择这样一个夜晚。
更奇怪的是一路行来,竟连一个巡守的侍卫都没瞧见,这可真是混账至极,虽说今夜尚书家摆出纳采之宴,有品级的文臣武将都去参加了,但也不至于连皇宫中的侍卫都跑去凑热闹了吧?
气喘吁吁的站在养心殿门前,花艳骨看着脚下,心中一片寒意。
鲜血从门缝底下慢慢溢出,沾湿了她的绣花鞋。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花艳骨眼前几乎已经浮现了师傅和大师兄独斗那百名刺客的场景,饶是大师兄骁勇善战,但是敌不过对方人多,于是力竭之后被一百把剑钉在墙上,血尽而亡……而师傅狂怒之下,体内的毒便逆行入脉,于是一行鲜血流下他的嘴角……啊啊啊大师兄啊师傅啊!
毫不犹豫的解下腰间长鞭,一股慷慨悲歌之情盈满心中,花艳骨只道即便一去不复返,也要跟师傅和大师兄同生共死。
而待她破门而入,一股惨烈血气更是扑面而来。
有一名男子背对着她,腰悬朱鞘,手提战刀,浑身散发出冷酷无情的战意,足下踩着一人的胸膛,不顾那人苦苦求饶,便要斩下对方的头颅。
花艳骨一鞭子卷在对方持刀的手上,大喊:“住手!”
对方回过头来,不拿刀的那只手在粘满鲜血的脸上抹了一下,然后笑出两颗小虎牙:“咦,师妹,你怎么来了?”
花艳骨看着对方的脸,楞了好半天:“大师兄,你不是死了么?”
“我呸!你死了本大爷都不会死!”寒光一脚踩碎足下那人的胸骨,然后反手拽住花艳骨的鞭子,将她拉扯到一旁,叮嘱道,“现在是本大爷耀武扬威的时候,你这二货在一旁击鼓传花便可,不许掺和进来!”
说完,还真从地上捡了个腰鼓给她。
花艳骨倒没特别去想这里怎么会有腰鼓,毕竟天下使用奇门兵器的高手实在太多了,而以画皮师的怪癖性子,十个里面有九个会选择些冷僻的武器。
手里举着那面沾血的腰鼓,花艳骨站在偏僻角落里,这才有时间将眼前发生的一切收归眼中。
不出所料,那群太监宫女果然是乔装打扮过的画皮师,粗略一算,约莫有百人之多。
只是此时此刻,多半都躺在地上,死不瞑目。
只因埋伏他们的刑者人数远远大过了这个数字。
那些刑者都是些有着画皮师的身份,但却疏于此道,长于杀戮之徒,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寒光,三百名刑者与三百名画皮师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具体如何只需看看眼前这人间地狱
图便可。
洪公公携壮志而来,如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宗门最后的精锐被屠杀殆尽,忍不住双目赤红,浑身发抖,朝那倚在御座上的男人绝望的嘶吼:“你这叛徒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居然豢养这么多的杀手,屠戮我宗门弟子!凤血歌你不得好死!”
御座之上,凤血歌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持半卷青书,白衣白发,一尘不染,仿佛人间地狱中开出的一树白梅,高贵清华,皎皎如月。
与他相比,楚子复的状况可不大好。
只见这位小国君手持宝剑水龙吟,立在凤血歌面前,倔强的仰起脸看他,但即便是这个仰望的姿态,在他心中也是对他的莫大侮辱――什么时候竟要让一国之君来仰望他的臣子了?
“你早就知道朕要在今夜下手?”楚子复冷冷的问。
凤血歌懒怠的倚在御座上,半阖双眸,甚至没抬眼看他一眼,只淡淡一笑,道:“这还得多亏了洪公公。”
感受到楚子复充满鄙夷和杀意的目光,洪公公连忙辩解道:“不是我!不是我啊!”
楚子复面沉如水,他缓缓转过头来,盯着凤血歌,一字一句的道:“朕知今日必死无疑,但朕想死个明白!”
“呵……”凤血歌合上手中卷,微抬双眸,雍容笑道,“不错,本座的确实现得到了消息,道尔等今夜欲行刺于本座……不过这些年来类似的消息从未断过,是真是假,本座一时也分辨不清,索性将你与洪公公召来身前,一试之下,果见端倪。”
楚子复与洪公公的脸色齐齐一白。
洪公公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约莫是在凤血歌眼皮底下调兵遣将,将多年来潜伏入宫的三百名死士一个不落的全部召集于麾下,然后于今夜,将他们全部送到了凤血歌面前,送到了刑者的刀子底下……
一念至此,万念俱灰,哇的一声,洪公公呕出一口心头血来,继而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楚子复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对凤血歌道:“那个叛徒是谁?”
凤血歌轻轻摇摇头:“你不必知道……来人。”
两名刑者一左一右,站在楚子复肩后。
楚子复眼中闪过一丝凄楚,继而傲骨嶙嶙的说:“成王败寇,朕亦无悔……你动手吧。”
“本座不会杀你。”凤血歌淡淡道,“但从此以后,你不可踏出东宫半步。”
话音落下,那两名刑者便毫不客气的架起楚子复,将他拖走。
在那两名刑者挟持下,楚子复脚步踉跄的出了养心殿,踏过门槛的那一刹,他回过头,看着自己一路行来留下的血脚印,心中升起一股无边无际的悲凉。
脚下沾着盟友的血。
敌人仍然稳坐在御座之上。
而他……却要在东宫之中了却残生,一腔抱负无处施展,只能三杯两盏淡酒,伴一曲故国应犹在。
楚子复忽然间觉得天地之大,而他却一无所有,茫茫然间,连自己被送回了东宫都未察觉,直到老太监撑着油纸伞跑出来,为他遮去漫天淡雪,他才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都已经立春了,竟还会下雪。”楚子复伸出一只手,将一片雪花接在掌心,然后两行清泪忽然落下,“老天……真不长眼。”
老太监见他这幅表情,便知今夜的事定是败了,他心中奇怪,那谢书贤已经调开了养心殿的巡守侍卫,而洪公公也已经将所有兵马整顿齐整,为何还会败的这样快?他心中悲凉,可是却不能说,只能一个劲的安慰眼前的小国君:“皇上,您别伤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您还安好,那便一切都好,反正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机会?”楚子复凄凉道,“再也没有机会了……”
“皇上……”老太监道。
“别说了。”楚子复抬手捂住自己的双眼,道,“下去吧,朕想静一静。”
“……诺。”老太监见他如此,知他这一时半会是想不开的,只得将他送回寝宫,心里想着来日方长,待小国君睡一觉,消了心中郁气,再开导他不迟。
吱呀一声,门扉在小国君身后关上。
他举步维艰的走到床边,然后跌坐在床上,木然的盯着桌上的烛台,直到窗外一缕寒光刮过,将那烛火吹的摇摇曳曳,他才醒过神来,摇摇晃晃的走到窗边,将那两扇窗户合上,回过身来,却惊见一个高大身影立在桌旁,大袖微垂,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袖口伸出,护在那摇曳
的烛火旁。
“什么人?”楚子复喝道。
“呵呵,几日不见,国君大人便忘了在下的脸了么?”那人转过头来,英挺的脸上覆着半张铜制面具,烛火之下,那面具狰狞如兽。
“……是你。”楚子复盯着对方脸上的面具,忽然间醍醐灌顶,表情森然道,“是你!那个叛徒是你!云邪!”
宗门三百死士,云邪也是其中之一,刚刚一场混战,楚子复并未太过在意此人,而今他居然完好无损的站在他面前,还不能说明一切么?
“小国君你言重了。”云邪哈哈大笑,“我心从未归属过宗门,何来背叛一说。”
“洪公公是你师傅。”楚子复死死的盯着对方的眼,“他收养你,授你武功技艺,将你送到朕的身边委以重任,而今你竟恩将仇报?”
“他养我十年。”云邪淡淡道,“十年来,我与其他五百名孤儿日夜搏杀,最后只剩
十人,方被其收为义子。这十年里我吃的是残羹剩饭,喝的是馊水冷汤,而十年后,干的却都是
玩命的买卖……如今十年过去,我也算还清了他的养育之恩,从此往后,他再不能主宰我的生
死,我的人生,只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
楚子复无言的看了他半晌,最后无奈的说:“罢了罢了,还和你说那么许多作甚?云邪啊云邪,如今你可得偿所愿了?”
“只余一件事。”云邪缓缓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指着楚子复,道,“小国君,你为何还不上路?”
楚子复微微一愣,继而气的脸颊微红,他冷冷道:“你想杀朕?”
“我不杀你,你便有脸苟活于这世上么?”云邪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子投下浓黑的影子,将楚子复整个罩在影中,“蝼蚁能够苟且偷生,可你是一国之君,你能容许自己屈膝于凤血歌的脚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百年之后,换你的儿子来跪拜凤血歌的儿子,你的孙子来跪拜凤血歌的孙子么?”
楚子复看着他,脸色一点一点变白。
“如果是过去,你或许还能如此忍耐。”云邪一步一步走近楚子复,勾起的唇里吐露出蛊惑的音调,“可如今你再忍耐,又有什么意义呢?画皮师宗门已被屠杀殆尽,你往后还能对谁发号施令?又还有谁敢帮你对付凤血歌?哦,差点忘了,明日早朝之时,凤血歌便要对外宣传,说你身染恶疾,需于深宫之中调养数十载方能见客,呵呵……数十载过去,忠于楚室的老人便已死绝,那时候,凤血歌指着自己的儿子,说那是你的儿子,是楚国的太子,你说朝臣们信还是不信?”
只怕那时,就算楚子复站在堂上亲口否认,都没有人会信他。
“如你所说,朕是不得不死了?”楚子复苍白笑道。
“死在当下,你对得起列祖列宗,也全了自己的名声。”云邪笑道,“若等上几十年,便要眼睁睁的看着凤血歌的儿子篡去皇位,那时你还有何颜面去见宗庙中的父辈?”
“而死在当下的话,不但能让凤血歌背上一个黑锅,还能引起那些忠于楚室的老臣不满。”楚子复苦笑道,“朕只是不明白,你既然投靠了凤血歌,为何还要与朕说这些话?一个人阴险成你这样,不可能无的放矢,逼死朕……你有什么好处?”
云邪微微一笑,身子微倾倒,将唇凑到楚子复耳畔。
楚子复听了他的话,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其状若狂。
而云邪却只是直起身来,笑眯眯的看着他。
“好!”小国君笑着笑着,忽然抬起头,那双原本万念俱灰的眼眸中透出森然透亮的光芒,他道,“朕便先行一步,去地府里等着……等你拉着那师徒三人下来陪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