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俗语说“发尽桃花水, 必是旱黄梅”, 清明雨多芒种雨少,于一年的收成并不会有什么相碍。
而然建平五十四年的春夏,既无清明桃花汛,亦无芒种梅子雨。
火伞高张赫赫炎炎,土地龟裂万木枯黄, 不过几月时间,水乡江南已如人间炼狱。
如今金陵城外,除了饶翠楼的施粥位外, 又多出许多富户商贾的粥棚。
这一间间由茅草盖成的粥棚,已成了金陵周边农户与城中贫苦百姓唯一的希望。
“于老板,全赖您仗义。”
一袭男装的刘拂站在城墙拐角处, 远眺着城外长长的队伍。
在她身后, 是一身短打的陈迟,正抬手打着一面黑漆大伞,替刘拂遮住头顶的烈日。
若非有于维山挑头施粥, 金陵的米价没有翻个七八倍就是好事了, 更别提还有这许多富商慷慨解囊。
仅靠金陵官员的面子, 并不能让钱大于天的商贾们变得如此慈悲。
“哪里话, 都是乡里乡亲,难不成还要见死不救么。”于维山负手而立, 很有些动容,“我们能有个积善行德的机会,也是为子孙后代留个福报。”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 但内里能得的利益,就是天知地知他知她也知的了。
如无例外,待此事一了,于家一个官商的名号就跑不了了。
本就是金陵首富,背后再有官家撑腰,那么江苏甚至两江首富,或许都可一期。
刘拂冲他一笑,看透不说透。
在饶翠楼重立声势这件事上,她们承了于维山极大的人情,她自也愿意看着他越走越高。
时已近午,日头愈发灼热起来,刘拂向着于维山抱了抱拳,算作告别。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于维山轻叹口气,到底没将犹豫许久的话说出来。
他背后站着偌大的于家,不似那帮年轻公子般可以随心所欲。
而且以那为首的祁国公公子对她的爱重,大抵也无需他出手。
只是想起去岁游湖共饮谈天说地的时光,心中到底有些空落落的。
见自家主人站着不动,深知主子心意的于家小厮忍不住道:“大爷,刘姑娘的事……”
“闭嘴。”于维山收回目光,又望了眼远处的粥棚,“回府。”
他摇着扇子,口中哼着听不清词儿的小调,顶着艳阳一步三晃地向着于府的方向走去。
“爷,轿子!”
“走,着。”
一头雾水的小厮跟在于维山身后,莫名觉得自家主子唱的词儿有点耳熟。
等到快到于府大门,他才想起是曾在刘姑娘口中听到过。
似是什么……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因着记性好才能在主子身边伺候,只读过两本书不至于是个文盲的小厮摇了摇头,将这段完全不懂意思的词抛之脑后。
***
待到六月末,已要五两纹银才能买到一车净水。
当水价超过米价时,施粥的棚子日益减少,排队的穷苦百姓们却一日多过一日。
而饶翠楼的那口水井,只够楼中人简单的洗漱,和一日三桌的天香宴。
因着从两年前起就减少了留客的次数,是以饶翠楼的用水,要比其他各家少上许多。
不过紧巴巴的洗漱对于秦淮河畔妓子们来说并非什么大事,如今她们所有的心神,都聚在了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祭河神上。
即便低贱如尘埃,也不代表着她们愿意这样轻而易举的死去。
谁都不知道,那个被推下秦淮河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于不知从蔓延开来的无言恐慌中,刘拂依旧平心静气的折磨着在两个月后,就要就走进乡试贡院的五人。
在八股文章的折磨下,除了已知前情暗自担忧的周行外,每日来饶翠楼时,除了研墨所需只有一小杯白水可喝的其余四人,再无别的心力从擦身而过的妓子们身上看出任何不对。
从鸡鸣背书到天明赴学堂,从酉时下课到亥时出饶翠楼,他们全部的心神,都被一笔一捺占据。
对于刘拂来说,若非那日被周行逮个正着,她完全可以不费心力的瞒过这五个傻小子。
而在周行一日重似一日的担忧中,刘拂也都寻着话语应对过去。
她成竹在胸的神情与满满的自信,让这三个月来在课业上被打压到抬不起头的周行再发不出一声疑问。
刘拂这个人,生来便能给人一种安然稳健的感觉。
在不安与“要相信她”间徘徊往复的周行并未料到,自己在不远的将来会是多么后悔。
***
一日送走了那五人后,刚在小晚的服侍下换好入寝时的衣衫,还未来得及脱去簪环的刘拂就迎来了另一位客人。
在令陈小晚去寻望日骄,且不许她们二人过来后,刘拂才拉着面如菜色的春海棠坐下。
“姐姐这般着急,可是有什么大事?”
他们今日作文时,杨李就寻着各种借口想将刘拂引出去,但都在那五人起疑心前,被刘拂轰了出去。
杨李自来就是个谨小慎微守规矩的,平日里万不敢如此大胆,若她猜的没错,他这般举动全是春海棠教的。
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引起五人的疑心,让他们救她性命。
也是因此,在今日送人走时,刘拂才以明后两日她都会去书院为由,让他们近日不必再来。
不论是诱刘平江前来,还是试图拉五人入局,春海棠对她,可谓仁至义尽。
“姐姐,可是人选已定?”
春海棠颤了颤,眼中盈满泪光。她紧紧拉着刘拂手腕的手指炙热非常,在炎炎夏日中出了不少的汗。
刘拂浑不在意地拍了拍她的手,诱着她结结巴巴地将事情说了出来。
与刘拂猜想的不错,经过这近两个月的筛选,那妖道已从金陵众妓子与贫寒农户之女中选出了献给河神的人选。
而与她猜测不同的是,这人选中最拔尖的一个,却不是她。
“谢妙音?”
刘拂口中轻念着名字,眼前已晃过两年前的上元佳节,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少女的容貌。
按着春海棠所言,那可怜的姑娘十余日前才过过生辰,正是六月十九,观音大士证道果位的日子。
观音大士手持净瓶柳枝,可起死回生灭天下火。
且谢妙音与她同年所生,亦是春龙降雨之年……也难怪会排在她头上。
只是这排名,却不代表着自己可以因此脱身。
那妖道以六根六尘六识选出的十八位姑娘,怕是要一同送给河神。
他与他背后之人,是不管不顾,一心要将事情闹大。
就算初时没有刘拂阻止周行告知徐思年与谢显,以妖道如此手笔,谢知府等人也难以知晓。
他们所图,不是江南百姓的福祉,而是让当今坐实了获罪于天的谣言。
以眼下的风平浪静,只怕那妖道之心极狠,会在她们祭河神无效后用自己的命平民愤,然后将黑水全都泼在当今身上。
如此狠辣不留情的手段,除了那位外不做他想。
以当今的控御之术,刘拂丝毫不担忧那幕后之人能翻出滔天的水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稍加助力外,想法子多为自己谋些福报。
可惜史料上并无有关这段事情的记载,一切全是她的推测。要是能掌握更多的信息,就能借由此事挣得更大的利益。
刘拂轻叹口气,揉了揉眉心,并未忽视身旁春海棠在她这一叹后,愈发悲切的神情。
“阿拂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姐姐成全。”
春海棠抖着嗓子,哀声道:“你说吧……”
“我想见见那妖……那道长。”
海棠姐姐既能提前得知这个消息,想来在盐帮或漕帮处有能说得上话的人脉。
这事交由她来办,刚好能安安她焦虑不安的心。
刘拂想了想,又道:“另外,还请姐姐帮我传封信给谢姑娘……我与她有点渊源,既有活命的主意,能多救一人性命,也多积一份阴德。”
她要是首位,也不需谢妙音出面,如今排位有变,能借对方的手省些力气,也好过自己强出头。
一边提笔沾墨,一边想着近年来偶然听到的有关谢妙音的传闻。
只盼这位在并没得到什么善待的姑娘,还能记得自己两年前同花车而坐的交情。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考试的大宝贝儿们考试顺利!学神阿拂保佑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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