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冬天夜长, 天黑的很快, 雪渐渐的又大了,月亮却依旧挂在天空。
贾玩悠然躺在屋脊上, 从他的角度看上去,夜空里络绎不绝的雪花像会发光似得,悠悠荡荡的洒下来, 蛮好看的。
贾玩将头枕在胳膊上,闭上眼睛假寐。
接连下了好些日子的雪,地上瓦上树上都是白的,房顶上躺一个一身白衣的贾玩,也不觉突兀, 只是那一头漆黑长发铺洒, 像是月下的一片阴影。
二更末,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越下墙头, 直奔这边屋子的后窗。
贾玩侧头看了一眼,摇头:好没创意, 这种天气,夜行衣竟然还是黑的, 君不见后世的迷彩服,都有沙漠丛林之分吗?
前后两条黑影, 前者凑到窗下,用匕首熟练的挑开窗子跳了进去,后者贴着柱子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望风,
贾玩伸了个懒腰, 从屋脊上悄无声息的滚了下来,轻飘飘落在望风汉子身后。
那望风的警惕性很高,贾玩刚落地,他已经察觉不妥,猛地转身,可惜还没转过来,就被一掌击在后颈,痛快的晕了过去。
贾玩好心扶了一把,让他靠着柱子坐下,这才凑到窗口看热闹。
柳湘莲比他先到了一步,正要闯进去,却被贾玩按住肩头,示意他别急。两人侧身站在窗外一侧,以免遮挡光线,让里面的人察觉不妥。
这扇窗子的位置很好,加上屋子刚被砸过,屏风、帐子、窗帘什么的一概没有,里面贾珍的睡相,和黑衣人轻巧的动作,都能一览无余。
贾玩不觉得这黑衣人会猛下杀手,一是想要嫁祸于他,就不能让贾珍身上添出什么别的伤口来,二是以忠顺亲王的气量,哪肯这样“便宜”贾珍,让他不明不白的死在梦里?
只是以防万一,贾玩还是捏了个铜板在手上。
见黑衣人无声无息走到贾珍床前,捞了个软枕在手,柳湘莲对贾玩竖起大拇指,以示佩服。
贾玩挑眉一笑,柳湘莲看的一愣,而后恼怒的“呸”了一下,扭头看向屋内。
这会儿黑衣人已经开始动手,贾珍从梦中惊醒,瞪大了眼,惊恐万状的看着眼前的黑衣人:“呜呜呜呜……”
被枕头紧紧捂住口鼻,还能“呜”出声,可见黑衣人还留着余地,估摸着是有废话要说。
果然,黑衣人扯下脸上的面巾,冷笑道:“贾大爷可还认得小的?”
贾珍说不出话来,但听他那一连串激烈的“呜呜”声,显然是认出了来人。
黑衣人冷笑道:“王爷让小的来问一声,到底是谁给贾大爷的胆子,竟然敢陷害他?”
“呜呜呜呜呜……”
“贾大爷也不必着急回答,黄泉路上慢慢想,想好了,去跟阎王爷说一声,省的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做了糊涂鬼。”
贾珍眼睛猛的瞪大:“呜呜……”
只两声就停了下来,口鼻被黑衣人用软枕狠狠压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贾珍瞪大了眼,猛烈的挣扎起来,手指拼命抓挠着黑衣人的手腕,双腿在床板上不断的踢蹬。
柳湘莲见黑衣人下了狠手,正要闯入,又被贾玩按住肩头,贾玩手指按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不急。
半分钟,贾珍的挣扎越发激烈,如同被按在砧板上的鱼,力气大的几乎推开黑衣人翻过身来。
一分半钟,贾珍脸上一片青紫,动作开始变得无力,眼睛里尽是绝望和恐惧。
两分钟,他的手依旧抓着黑衣人的手腕,却没了丝毫力道,腿由激烈的踢蹬,变成无力的抽搐。
两分半钟,贾珍双手绝望的从黑衣人的手腕上滑落……
贾玩弹指,铜板飞射而出,击在黑衣人手肘上,黑衣“啊”的痛呼一声,整条胳膊一阵酸麻,便听窗外柳湘莲大喝一声:“什么人?!”
黑衣人大惊失色,见柳湘莲手握长剑向他杀来,再顾不得贾珍是死是活,拔1出匕首迎战。
两人瞬间杀做一团,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看着凶险万分,好不吓人。
黑衣人打的又惊又怒又莫名其妙。
能成为忠顺亲王的贴身侍从,他的武功自然极佳,谁想这么简单的一个活儿,竟会出了岔子,被人在最后关头撞破,杀不了人不说,连自己都被堵了个正着——他惯用的右手被人打伤,只能左手应敌,十成本事也只能用出三成,处境十分不妙。
让他觉得莫名其妙的,便是眼前这个对手,说他厉害吧,缠斗这么久,也没能伤到自己一根毫毛,说他不厉害吧,每次自己使出杀招,或猛的发力想找机会冲出房间时,却总被对方不动声色挡了回来,让他恼怒之极。
贾珍终于“活”了过来,心跳如鼓,耳朵里嗡嗡一片,手脚软的如同下了锅忘了捞起来的面条,他艰难的从床上滚了下来,爬到门口,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嘶声竭力叫道:“来人啊!杀人了!救命啊!抓刺客……”
一开始声音小如蚊蝇,到了后面,简直要震破人的耳膜。
两刻钟后,黑衣人终于在一众道士的围攻下,被打断了一条腿,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柳湘莲抹一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便被贾珍一把死死抱住,哭的梨花带雨:“柳贤弟,柳贤弟啊……”
先前柳湘莲来探他,他还因心中羞恼,加之柳湘莲同贾玩交好而迁怒于他,对他态度冷淡,幸好柳湘莲没因此一走了之,不然他一条命就没了。
看着贾珍这幅模样,柳湘莲的额头上真要冒汗了,忙道:“珍大哥切莫如此,我们进去再聊。”
两个黑衣人堵了嘴绑在厢房,由几个道士看守,初步冷静下来的贾珍换了衣服,再一次给柳湘莲道谢。
柳湘莲摇手道:“珍大哥,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兄弟分内的事。
“只是珍大哥你怎的得罪了这些亡命之徒?幸好我在隔壁听到动静过来,不然珍大哥你此刻只怕已经遭遇不测。”
贾珍支吾道:“我一个出家人,能得罪什么人?也许是误会了,找错了人也不一定。”
柳湘莲点头:“那就好。”
又道:“天色不早了,珍大哥你早些休息吧,我也先去睡了,明儿一早还得进城呢。”
起身告辞。
贾珍忙一把抓住,苦苦哀求:“柳贤弟,柳贤弟,你可千万不能走啊……你要走了,他要再派人来,哥哥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柳湘莲愕然道:“派人来?珍大哥不是说,他们找错了人吗?”
贾珍又支支吾吾不说话。
柳湘莲叹了口气,道:“珍大哥,方才你也看到了,那人武艺高强,小弟趁人不备,先击倒了他的帮手,又用暗器伤了他,才能勉力支撑……若珍大哥果然和人有了误会,还是尽快解开的好,否则再来一个两个高手,便是小弟在,也不过多赔上一条命罢了。”
贾珍如丧考妣。
解开误会?
说的容易,那人可是忠顺亲王,他空口白牙,拿什么去解开误会?
没有上万两银子开路,他连门都进不去。
现在别说万两银子,十两银子他都没有。
而且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和忠顺亲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误会”。
柳湘莲见他这般模样,哪会不知道此路不通?
于是又建议道:“不然珍大哥去向逸之求助?他武功高强,且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和谁都说的上话……”
贾珍连连摇头,别说贾玩会不会帮他——他昨儿被贾玩那般羞辱,哪里拉得下脸来低声下气求他?
柳湘莲叹道:“实在不成,那就报官吧!”
“报官?”贾珍摇头苦笑:以那个人的身份,报官怎么可能有用?只怕死的更惨。
柳湘莲道:“珍大哥既不能同那人和解,又不肯向逸之求助,为今之计,也只有报官,将事情闹大一途。
“这样做,一则即便那人身份高贵,报官无用,也能让他行事有所顾忌,毕竟事情闹大之后,若珍大哥再有什么事,别人立刻会怀疑到他身上……多半可以保住性命。
“二则珍大哥毕竟是逸之的兄长,便是和逸之有什么误会,事情闹出来,逸之就算不愿,也不得不为珍大哥出头。”
贾珍起身作揖,感动道:“为兄一直以为,柳贤弟和那小畜生沆瀣一气,坑害于我,却不想今日不仅不计前嫌救我性命,还一心一意为我打算,为兄真是……羞愧之极,无颜见人。”
柳湘莲大汗,道:“珍大哥言重了,你也受惊了,好生休息吧,明天一早再做决定不迟,小弟……”
见他要走,贾珍如何肯放,抓住他的衣服苦苦哀求:若柳湘莲走了,再有人来怎么办?死亡的滋味实在是太可怕了,他只要稍一回想,就忍不住瑟瑟发抖。
柳湘莲无奈,若换了别的时候,贾珍吓成这幅德性,他在这里陪他到天亮也无不可,但这会儿,隔壁还有个贾玩等着他呢。
只得在贾珍手里塞了一个茶杯,道:“珍大哥将茶杯放在枕边,若有事便摔了它,小弟就在隔壁,听到声音便过来了。”
贾珍虽不愿,却也不敢太勉强,只能放他去了。
过了许久才将茶杯放在枕边躺下,刚闭上眼睛又觉得不妥,起身将茶杯换成茶壶——茶壶更容易摔碎,且动静更大。
才又躺下,又觉得放在枕边不太安全,真有事未必来得及摔它,于是又移在手边……
这般几次三番,最后抱着茶壶坐在床沿,才稍觉心安,却始终不敢闭眼。
……
见柳湘莲进门,正添着火盆的贾玩笑道:“柳大英雄,辛苦辛苦。”
柳湘莲冷哼道:“打架不辛苦,应付你哥才辛苦。”
贾玩道:“那就劳烦二郎再辛苦一晚了。”
柳湘莲愕然,道:“你要走?”
贾玩“嗯”了一声,道:“既然事情解决了,我也该回去睡觉了,虽我不怕冷,但有高床软枕,何必在此将就?”
柳湘莲好一阵咬牙切齿,又道:“半夜三更的,你如何进城?”
贾玩道:“就是半夜三更,才好进城啊!”
京城久无战事,防守早已松懈,处处都是漏洞,连城墙都有破损,再加上他远超后世特种兵的身手,徒手攀墙只是小儿科,翻越一个城墙算什么?
这会儿回城,明儿才好装无辜不是?
又道:“柳大哥你也只管睡,那边的人,也要开了城门才能反应过来,这一夜多半不会有事,明儿一早,将人送去衙门便算完事——记得去都察院,莫去别的地方。”
见柳湘莲神色茫然,又解释道:“送去别的地方,说不定人一进去就无声无息了,只都察院那边,原察院先前因尤二姐一案,被皇上免了职,新上任的是皇上的人,好容易才出头,正卯足了劲儿想要立个大功呢……于他而言,这是送上门的机会。”
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柳湘莲如何领会的过来,只听他的就是,问道:“若明儿你大哥不准备告状呢?”
贾玩道:“不告就不告,你也莫劝,随他去吧。”
他行事,只喜欢顺水推舟、因势利导,不必“强人所难”。
……
贾玩回到院子的时候,才过三更,玉盏还没睡,闻见他身上的酒味,也没多问——在外头当差的爷们,谁能没个应酬?
贾玩打发玉盏先去睡,自己沐浴更衣,上床睡觉。
躺在柔软干燥的被褥中,嗅着清爽的檀香,听着隔窗传来的落雪声——这才是人过得日子啊!
贾玩刚闭上眼睛,正要沉入梦乡,又愕然睁开眼睛。
不是吧?
搞什么?
以为他是贾珍那种草包,竟然来闯他的屋子?
隔着朦胧的帐子,贾玩看着窗外那道高大的人影,熟练之极的撬开窗子,一跃而入,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人转身合上窗户,解开身上的大氅,随手搭在椅背上,从火炉上温着的茶壶里,给自己倒了盏热茶喝,又朝里面添了些木炭,就坐在那儿烤起火来。
贾玩看得目瞪口呆——这小贼到底是干嘛来了?
溜门撬锁进来,就为了到他房里喝喝茶,烤烤火?
那模样,自在的就像在他自己屋子一样。
那人终于烤暖和了手脚,又在脸上搓了搓,差不多了才将茶壶重新坐了上去,拆散了发髻,起身朝床边走来。
贾玩冷笑着看着他靠近。
隔在两人之间的帐子被挑开,四目相对,贾玩没想到来的是熟人,那人没想到贾玩竟醒着,一时间都猝不及防。
一瞬间后,两个人同时反应过来。
贾玩一脚踹了过去。
那人抬手:“别打脸!”
这个距离,贾玩也打不着他的脸,那人闷哼一声,被一脚踹在肚子上,飞了出去,砸翻了一个椅子落地。
帐子被重新合上,等贾玩掀了帐子下床,屋子里哪还有人,只窗户大敞着,外面雪花飞舞,月光下空空荡荡。
贾玩也懒得去追,关了窗子,将椅子扶起来,捡起落在地上的大氅:这人还真是不怕暴露身份,穿着价值连城的衣裳出来偷鸡摸狗。
衣服上竟还熏了檀香——怕人认不出来怎的?
将桌上的发簪一起,胡乱团了团,找了个角落塞进去。
门外亮起火光,玉盏披着衣服,提着烛台进门,道:“爷,怎么了?”
她家主子往常只要一睡着,便没了动静,怎么今天哐哐当当的?
贾玩道:“没事,我起来喝茶,不小心踢翻了椅子……你去睡吧。”
玉盏皱眉道:“要不爷以后还是留人守夜吧!”天寒地冻的,还要自己起身倒茶,哪像个做爷的?
贾玩道:“不必,屋子里有人我睡不着。”
玉盏噗嗤一声失笑,这个人,天底下有他睡不着的地方吗?心疼下人,也不找个好些的借口。
也不多劝,将烛台放下,给贾玩倒了盏茶。
贾玩接过,闻到玉盏身上的头油香,不由心中一动,问道:“我的被褥上,可曾熏过什么香?”
玉盏摇头道:“因为爷打小不喜欢这些东西,所以衣服被褥上都不曾熏香,爷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若爷喜欢,我……”
贾玩道:“不用,我不喜欢……夜深了,你回去睡吧!”
玉盏狐疑的去了。
贾玩躺上床又坐起来:既不曾熏香,他这里也没有以人暖床的规矩,那他被褥上的檀香从哪儿来的
想起那人的前科,想到某种可能,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起身将床上的被褥统统撂下来,换了干净的,这才重新上床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多妈正处在人生最尴尬的年纪,工作繁忙,孩子懵懂,老人多病,夫妻之间矛盾重重……偏偏又是一有事,就怎么都静不下心来的性格,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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