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夕法尼亚州, 西彻斯特。
浅色的车道穿过铁门,没入葱郁的梧桐树荫,斑驳的树影投落在路面上,细碎的光斑在罅隙里晃动,远处形制优雅的城堡爬满了张牙舞爪的爬墙虎,时不时看到人影在树林间穿梭,嬉笑声忽远忽近。
拉妮娅站在车道边的湖畔, 仰头望向不远处的城堡, 眼睛里写满了惊叹和好奇。
伊蒂丝被杀死的时候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拉妮娅不确定她有没有上过学,但对拉妮娅自己来说,她的心理年龄不能用正常的时间来计算,再加上以她的学习速度,放进任何一所学校里都是对于同学的打击, 所以在她可以预期的未来里, 她大概不会选择当个学生。
不过杰森建议她考几个博士学位……拉妮娅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倒是可以接受。
而这也是拉妮娅第一次走进校园。
或许是因为正值假期,学院里没有太多孩子,三三两两的学生沿着小路走向湖畔, 凑在一起看彼此的手机,忙得无心抬头。
“你到了吗?你看到那座塔楼了吗?”皮特罗一个劲把脑袋往斯科特的手机屏幕上凑,想看清他到了哪里。
斯科特推开他的脑袋:“快了快了, 等等琴。”
画面视角抬起, 持着手工弓箭的男人从残缺的塔楼废墟顶一跃而下, 手中抓着一根编好的藤蔓,几个角色从身后跑过来,抓着藤蔓,艰难地登上塔楼顶端。几个人爬得气喘吁吁,不时还会撞到同伴,斯科特倒霉了点,被皮特罗不小心撞了下,没抓稳藤蔓,手一滑“扑通”摔到了地上,差点没吐血。
“斯科特?”琴低头看向地上的人。
“……”斯科特颤颤巍巍举起一只手,“我的腿好像断了。”
几个人只能重新爬下去,搭救不幸的小伙伴,忙上忙下,玩得不亦乐乎。
“教导主任……”皮特罗刚说一句,吐了吐舌头,飞快改口,“拉尼亚凯亚做的这个游戏也太难了。”
“因为你操作太烂了!”斯科特坐在塔底,任由小伙伴给他笨拙地接腿,愤恨地瞪了皮特罗一眼,可惜没人看得到。
自从不久前【laniakea】由拉尼亚凯亚在推特上发布了宣传片,被强制推送的泽维尔学院的全体学生在看完宣传片之后,集体自发地成为了教导主任的粉,每天偷偷摸摸在家里追直播,要不是现在正值假期,恐怕全校学生都会大半夜不睡觉躲在被窝里看直播,然后第二天在课堂上睡得东倒西歪的盛况。
在那个突如其来的内测结束公告发布之后,不等无数望眼欲穿的玩家轰炸拉尼亚凯亚的评论,第二天,【laniakea】就开启了公测,将成千上万饥渴的玩家放进了那个奇幻的世界里。
游戏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在任意平台上都可以运作的普通模式,和第一人称视角大作别无两样,另一种则是内测玩家体验过的那种……科幻故事里才有的身临其境。两种模式的操作系统也截然不同,前者还是常见的键盘手柄,后者……已经有无数玩家在见识过那个真实的世界之后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几个黑科技公司——斯塔克工业榜上有名——联合起来开的玩笑了。
它就只是——太不可思议了。
而【laniakea】在直播里展现出的特色也在公测版本里得到了进一步加强——它是个没有攻略的游戏。
【laniakea】拥有着辽阔的开放式世界,和【饥荒】类似,初期玩家能做的只有探索开荒,然而比【饥荒】更吸引人的是,玩家能够发现什么全部依靠自身能力,就算是同一个的遗迹,不同玩家的探索度都可能不同。
比如一个被一批批玩家检查过的遗迹,有现实世界工作是刑侦方向的玩家围着它转了半天,不知怎么被砖石上的痕迹迷住,一个人蹲了几天之后,居然循着痕迹复原出了偷袭现场,推测出曾经有人刚从遗迹中离开被数个埋伏的敌人偷袭,随后找到了隐蔽的机关,打开了那座被认为不可开启的遗迹……
也有玩家在昼夜不休的探索之后,找到了曾经在直播里出现过的诞生群星的河流,找到了残留在荒原上的巨大足迹,在恍惚中理解了拉尼亚凯亚在内测结束公告时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你所做的每件事,都可能成为这个世界的历史。
这个新生的世界衰败却又蓬勃,过去的辉煌全部埋藏在丛林和荒野之中,岁月短暂如烟云流转,曾经的不朽化作树影中茕茕的遗迹和废墟,直到无数年之后,它们等来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
有多少人向往地理大发现的时代,向往亲手开创历史的感觉,就有多少人无法抵抗这种心潮澎湃,让自己走进那个新生的世界。
而作为拉尼亚凯亚强制推送的接受者,泽维尔学院的学生几乎是第一批沦陷进【laniakea】的玩家,学生之间的讨论组已经被关于【laniakea】的讨论占据,皮特罗和斯科特更是一开始就沉迷进了这个游戏,天天通宵不说,还身体力行地把小伙伴们也拉进来,每天陪着他们一起砍树……
【laniakea】里摔断腿就是摔断腿,处理不当还可能落下残疾,这几天他们别的没干,先把学校里没认真听的急救知识用上了。在丛林中探险可能的危机数不胜数,现在皮特罗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挂着数十道大大小小的伤口,衣服被血糊得看不出原样,个个都狼狈得仿佛野人。
仗着自己速度快乱跑落下一身伤的皮特罗已经绝望到想要去钻研一下外科……
“等我养好了腿……”斯科特扶着自己的腿,心酸地嘀咕,接过库尔特制作的拐杖,一瘸一拐站起来。
他的目光稍稍从屏幕上移开,忽然看到湖边站着一个陌生的黑发女孩。
“那是谁?”他不太确定地问。
不等斯科特看清对方,皮特罗正好抬起头,看到了她的样子,眼睛稍稍睁大,身影“唰”地从原地消失,留下一地莫名其妙的小伙伴。
下一秒,他出现在拉妮娅面前,挡风镜胡乱推到额发上,双手插在裤袋里,弯下腰,一脸不加掩饰的惊奇:“你怎么在这里?”
他上下打量了拉妮娅一圈,得出了一个让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结论:“所以你是变种人?”
拉妮娅还记得快银,抬起手挥了挥,算是打招呼,歪着头:“……应该不是。”
来之前,拉妮娅仔细回忆了一遍当初和查尔斯的对话,当时她就问过教授她是不是变种人,但是那时候他的回答是……不是。
区别普通人类和变种人的是基因和大脑,后者拉妮娅当时没有,前者她现在没有……总之这两样她都没有了,不知道教授现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那你来干什么?”皮特罗抬抬下巴,瞥了眼不远处的城堡,“你是来找教授的?”
他还想问下去,忽然身后扬起了一声惊讶的女声。
“伊……伊蒂丝?”红色直发的姑娘直直望着拉妮娅,不确定地问。
她像是没看到其他人那样,三两步冲到拉妮娅面前,一把握住拉妮娅的手,神情糅合了失而复得的惊喜和久别重逢的迷茫:“你回来了?我在做梦吗?”
“琴!”后面一个带着红石英眼镜的少年跟了过来,警觉而又好奇地扫了拉妮娅一样,“她是谁?”
所以这个叫琴的姑娘认识伊蒂丝。拉妮娅想。
这一刻,之前他们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在离开西雅图之后,伊蒂丝和她的母亲的确有继续和查尔斯·泽维尔接触,而在失去了又一个儿子之后,潼恩·芬奇终于决定把她最后的孩子送进泽维尔学院。
在那空白的五六年里,至少有一段时间,伊蒂丝是在泽维尔学院度过的。
她任由琴握着她的手把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才问:“你认识伊蒂丝?”
听到这句话,琴脸上的惊喜渐渐变成了迷惑,尴尬地不知道该不该收回手,出口的话语也迟疑起来:“呃,是的,我认识她……抱歉,我认错人了。”
她问:“你是她的双胞胎姐妹吗?”
拉妮娅没有急着纠正,而是端详了琴几秒,才慢慢问:“你们关系很好吗?”
琴似乎想开口,却忽然抿起了唇,到了嘴边的话演变成了一声叹气。
不等她再开口,后方传来了一声温和的呼唤:“琴。”
查尔斯坐在轮椅上,蓝眼睛里闪动着笑意,嘴角一如既往噙着温暖的笑容,对着几个学生饶有兴趣地问:“你们已经互相认识了吗?”
杰森不远不近站在他身后,神色淡淡的,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垂在腿侧,食指勾着车钥匙,金属相互碰撞,发出一阵清脆的哗啦声。
“教授。”孩子们急忙站直了身体,稀稀拉拉地说。
虽然是假期,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回家,有些孩子对于自己的能力还不能很好控制,家人又都是普通人,所以甚至会在家长的请求下留在学校度过假期,琴他们就是回来探望小伙伴的,等会还约好了到镇上去看电影,这种时候看到教授,难免有些心虚。
琴看了拉妮娅一眼,犹豫着开口:“教授,这是她……原本的样子吗?”
因为能力过于强大,很小的时候琴就被送到了泽维尔学院,要论和教授的关系亲密程度,学院里很少有孩子能比得上她,也因此,对外她一直展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早熟,可这一刻,她身上终于浮现出某种属于少女的不安和拘谨。
查尔斯对着难得局促的琴安抚一笑,转头对着拉妮娅点点头:“你好,拉妮娅。”
这个名字让琴脸上的迷惑之色更浓了点,随后她意识到了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呼吸一滞,呆愣片刻,仓促地移开了视线。
“我想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了,能和我到办公室坐一坐吗?”查尔斯对着拉妮娅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
拉妮娅这一趟的目的就是和查尔斯交谈,因此点点头,抬腿准备跟上,刚迈出一步,瞥见身后的红发少女,脚步顿了顿。
“去吧。”杰森注意到拉妮娅的视线,目光触及不远处红发女孩,无可无不可地抬了抬下巴。
她偏头望向身后,目光安静又专注,仿佛时间也在那碧绿如翡翠的眼瞳里凝固,透着不为世事所动的孤高。
这就是他最开始在小红身上看到的东西。杰森想。
他的年龄其实没有比这些孩子大很多,但那深红的过去等在那里,无形地将他们分隔开,他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难免流露出几分格格不入感。
人不是由过去所决定的,但当他们追溯着表象探寻至深渊之底,就会发现过去永远无法被彻底湮灭。
而拉妮娅不是这样的。
她的格格不入不是因为缺失的过去,困扰她的不是没有过去,而是……她不渴望。
之所以拥有这样的能力最开始依然选择安心送外卖,之所以穷到睡空屋子依旧毫无怨言,之所以不珍惜生命,不恐惧死亡,全部都是因为她不想要。
女孩的裙摆从视野边缘消失,琴没有抬头,而是单手捂住脸,闭上了眼睛。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里幻灯片一样循环。夕阳如烧,城堡安静得宛如坟墓,女孩把颤抖的同伴抱进怀里,捂住她的耳朵,轻声哼唱着不成调的童谣;她们坐在树下看书,孩子们远远地绕开这片树荫,她抬起头看了看,不带情绪地收回视线,继续看趴在身边的女孩写日记;她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堡的露台,夕阳融化在成千上万的树梢上,像是融化的黄金沿着树叶流淌,她被女孩拉上栏杆,并肩看落日一寸寸西沉。
一只纤细的手忽然伸到了眼前。
“我不是伊蒂丝·芬奇。”拉妮娅仰头看着红发姑娘,说。
“但如果你愿意认识我的话,我是拉妮娅·凯亚。”
……
“潼恩把伊蒂丝送进学院的时候,琴也刚刚被格雷先生和格雷夫人送到我这里。”
查尔斯给他们一人倒了杯红茶,轻轻把茶杯和糖罐一起推过去,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清澈的暗红色茶汤在骨瓷杯里荡漾,拉妮娅抿了一口,放下茶杯,抬头直视查尔斯的眼睛。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她问。
“如果你是说我去找你的那次,是的。”查尔斯无奈地笑了笑,“不过最开始我没想到你会在那里。”
他露出回忆的神色,双手交叠成塔,陷入了沉默。
拉妮娅没有出声催促,杰森也没有,两个人安静地喝着茶,等坐在轮椅上的变种人领袖结束沉思。
过了会,查尔斯轻轻叹了口气,问:“这是个有点长的故事,介意我从头开始说起吗?”
拉妮娅点头。
得到她的许可,x教授终于开口,将那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娓娓道来。
“最开始……这是一个意外。”他说。
“我曾经告诉过你,区分普通人和变种人的是基因和脑电波,因为基因变异,我们拥有了那些奇迹般的能力,脑电波也随之改变,所以我才能够在茫茫人海中将我的同类辨别出来,知道他们的所在。”
“这两种脑电波之间的区别其实并不大,就像不同频率的电台,而对我来说,无论是哪种频率都在可接收范围内,我也以为地球上的人类只有这两种脑电波,”查尔斯说,“直到我偶然遇到了山姆·芬奇,你的外公。”
他微微皱起眉:“最开始我见到他其实非常惊讶,因为在我的感知里,他是……不存在的。”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非人类生命的脑电波会被我的大脑自动过滤,属于灰色的不可接收范围,而山姆·芬奇的脑电波就在那个范围内,我无法感知到他,所以一开始我以为他不是人类,但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
查尔斯说:“他的脑电波只是……比人类要复杂很多。”
“复杂?”拉妮娅问。
这句话让查尔斯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困惑,显然他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并且始终无法理解。
“他的脑电波大部分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他慢慢说,“但是还有一小部分……是一些很奇怪的波段,那些波段非常艰涩复杂,以现在的科技手段也无法解读,更何况几十年前。
“在那之后,我对你的外公产生了好奇,和他成为了朋友。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寻常,也没有任何特别的能力,和我想的并不一样。
“那时候他已经从海军退役,和你的外婆结婚,生下了你的母亲和她的兄弟们。在他们的小儿子周岁的时候,我去拜访了芬奇家。”
说到这里,查尔斯浅浅地吸了口气,仿佛这样才能压下回忆中的震惊。
他说:“在我看到山姆的时候,我发现他又能被我感知到了,而那个没办法被感知到的人变成了他们的小儿子。”
说到这里,查尔斯顿了顿:“你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拉妮娅睫毛低垂,回想着她在房子里看到的过去,慢慢说:“他……一岁大的时候,把自己淹死在了浴缸里。”
查尔斯苦笑:“一个婴儿。”
他说:“我去参加了那个孩子的葬礼,在葬礼上我发现没发被感知到的人又变成了山姆的大儿子。那之后我开始调查芬奇家的历史,五百年来,从挪威到美国,你们始终被不幸的死亡所缠绕,每一代几乎只有一个人能够活到结婚生子,只有寥寥几人能够活到看见第三代出生,就像是……他们是被选中的,被从兄弟姐妹中选择活下来。
“在我追溯完芬奇的家族史之后,我又得知山姆的大儿子也因为意外不幸身亡。”
“接下来是潼恩?”拉妮娅问。
查尔斯颔首:“你的母亲。然后是你的哥哥们,最后是你。”
一时间没人开口。
是那个声音吗?拉妮娅漫无目的地想。
她放任自己走神,过了会,才听见查尔斯说:“在山姆去世时我曾经拜访过你的曾祖母和母亲,我告诉了她们我知道的一切,希望能够提供帮助。但是……”
他想了想,笑容越发无奈:“你的曾祖母非常固执,她拒绝离开房子,不过她请求我带走你的母亲,希望我能够拯救她,可惜你的母亲非常讨厌我。”
“为什么?”杰森插了句嘴,“她不信任你?”
“潼恩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查尔斯婉转地解释。
“不久后,我因为一些事不得不暂时把目光从你的家人身上移开,直到十几年后我才有时间再去拜访,那时候你已经出生了,而你又给了我一个惊喜。”
查尔斯说:“你是一个变种人。”
拉妮娅微微蹙眉:“你当时说过我不是变种人。”
查尔斯微微一笑。
他又一次用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温悯的目光望着拉妮娅,轻轻说:“因为那时候你已经不再是活人了。”
“你的大哥意外去世之后,潼恩带着你离开了西雅图,她把你送到了泽维尔学院,那时候你遇到了琴。”
“她们关系很好。”拉妮娅说。
查尔斯笑了笑。
“琴很喜欢伊蒂丝,”他说,“正常的变种人会在青春期时觉醒能力,但有些更强大的能力在童年时就会觉醒,也会更难以控制。琴的能力非常强大,也非常不稳定,她的精神力量庞大到会支配她自身,甚至影响现实,每当她做噩梦的时候,她的梦境会入侵其他人的意识,所以孩子们都很害怕她。但是伊蒂丝不害怕她,也只有她能够把琴从噩梦中唤醒。”
“因为她的能力?”拉妮娅问。
或许是注意到了拉妮娅的态度,查尔斯也不再用“你”来指代,而是直接说出了那个名字:“是的,伊蒂丝的能力非常……”
他想了想,用了个奇怪的字眼:“特别。”
查尔斯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经历的缘故,她可以通过文字进入其他人的过去,比如日记,如果她看到了其他人的日记,她可以进入写日记的人记忆中的那个场景,然后改变那段记忆,在其中编织出虚假的部分。”
“修改记忆?”杰森问,“就我所知这个可以通过药物来办到。”
查尔斯的表情有些奇怪。
他摇了摇头:“我想这不一样。”
“心理学是一门研究人类心理现象及其影响下精神功能和行为获得的科学,但迄今为止,心理学依旧不可能找出任何心理活动明确的起因。”
人的心理就像是天气系统,南太平洋的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在半个地球外掀起一场风暴,当一件事发生时,没人知道它会对某个人的心理造成什么样细微的影响,从而导致今后某件事中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而当一个人做出某个决定时,也没有人会知道到底是他经历过的哪一瞬间造就了这一刻的他。
查尔斯说:“但是伊蒂丝可以。”
“她能像外科医生一样精密地操控人的心理,能够通过编制某段记忆……精准地触发某个时刻下某个人的具体反应。我不清楚她是怎么办到的,这只能用天赋来解释,她似乎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知道怎么去……控制别人。”
他不给拉妮娅反应的时间,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琴的状态才能那么快稳定下来,伊蒂丝很照顾琴,她是个很好的孩子,之后她们也一直很要好。”
“然后发生了什么?”拉妮娅敏锐地察觉到了查尔斯这句话背后藏着什么。
查尔斯轻轻垂下眼睛。
“潼恩去世了。”他说。
“知道她去世之后伊蒂丝就变得很奇怪,”查尔斯说,“她忽然对生物学很感兴趣,经常缠着汉克讨教,一开始我没察觉到异常,直到琴说她经常晚上出去,我才发现伊蒂丝……在用‘倪克斯’的代号寻找进行变种人研究的实验室。”
或许是想起了那些惨无人道的人体试验,x教授的眼神微微冷却,语调却依旧温柔优雅:“她想研究自己。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向我们求助,但事实是她宁愿用自己的能力去控制那些人来研究她,把自己送上实验台。”
“也许她是想找出家族诅咒的真相,但是她选择了一条最为错误的路。”
“等我发现的时候,伊蒂丝已经失踪了。”
一个中学年纪的小女孩,就算有那样特别的能力也不可能保护得了自己。
拉妮娅大概能猜到伊蒂丝是怎么失踪的——在追踪一处处实验室的过程中,她的踪迹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或许是诱骗,或许是绑架,总之那个女孩因为自己的草率,把自己推进了深渊之中。
“伊蒂丝失踪之后我们一直在寻找她,却始终找不到她的踪迹,”查尔斯说,“但是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了她的短信。”
他把手机解锁,推给拉妮娅,拉妮娅低下头,看到了那封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
“教授,抱歉离开了你们那么久,不过我很快就能回来了,不要着急,你们只要等待就好:d
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忘记了一切,请不要担心,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好好对待她,如果可以的话,请爱她。”
拉妮娅久久地注视着那个日期,眼睛一动不动,瞳光冰结般覆盖着眼眸,仿佛凝固的琥珀。
2015年11月8日。
她在布朗克斯区的公寓里醒来的前一天。
伊蒂丝·芬奇被杀死的前一天。
她闭上了眼睛。
到此为止,伊蒂丝·芬奇人生中的空白只剩下了失踪后到重新出现,而这段时间他们也有了头绪。
下一步——
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微微向内侧压去,隐隐像是要把她揽进怀里。
“我们想过这个了。”杰森低声说。
拉妮娅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不管伊蒂丝在失踪的几年里遭遇了什么,最终她都逃出来了,她离回到泽维尔学院只剩下了一步,她已经到了纽约——
无数光影在她的思绪里旋转,上升,升入不可知的混沌,拉妮娅倏地睁开眼睛。
拉尼亚凯亚计划。她想。
伊蒂丝的名字就静静地躺在这个计划的文件夹里,如果她要和这个计划产生联系,只能是在她失踪的那几年里。
换句话说,作为接手了这个计划的人,莱克斯·卢瑟肯定知道她身上发生过什么。
“谢谢你,查尔斯。”她放下茶杯,轻轻说。
查尔斯眼睛弯了弯:“我很高兴能够帮到你,拉妮娅。如果你还愿意回到泽维尔学院,这里永远欢迎你。”
刚刚拉开椅子起身离开的拉妮娅听到这句话,动作顿了顿。
有一瞬间,她的目光像是在看极为遥远的地方,过了会,才轻轻摇了摇头。
“我觉得我已经回不去了。”拉妮娅说。
说完这句话,拉妮娅向杰森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走向门口。
茶杯里的红茶逐渐冷却,查尔斯目送着他们走出房间,在快要出门时,那个黑发的年轻人忽然伸手扶住门框,偏头问了句:“她不向你们求助,有没有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身上藏着的东西太过危险?”
查尔斯愣了愣。
然而不等他回答,两个人已经走出了房间,房门随之合上,遮住了他的视线。
微风掀起轻薄的纱幔,盛夏的阳光里,x教授注视着桌上的三杯红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纽黑文,海文庄园。
阿提拉站在单向玻璃后,目光飘忽不定,在玻璃上散漫地游离,仿佛洄游的浮游生物,
房间门敲了两声,很快被推开。
一打开房门,对面房间里凄厉的惨叫和哀嚎瞬间冲进耳蜗,让走进门的秘书生生打了个哆嗦。
强烈的不适和恐惧从脚底冲上头顶,他定了定神,勉强稳定情绪,才匆匆走到阿提拉身边,低声说:“海文先生,您的叔叔伯父们……股东们在客厅里,他们想见您。”
这句话说出口,秘书就屏住了呼吸,低着头盯着地面看,在心里默默数着秒数。
他对自己的业务能力一贯矜傲自信,也自认为自己属于带领99%美国民众前进的那1%精英的行列,哪怕是面对白宫来客,他也能不卑不亢应对自如,他也见过那些反社会人格的连环杀人狂,面对那些自认为是捕猎者的渣滓时,他也只会感到厌恶和轻蔑,不会觉得自己也是他们眼中的猎物。
但面对阿提拉·海文时……他总是无法克制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仿佛食物链底端的生物对于上位者骨血里就有那种源自本能的畏惧,就算阿提拉·海文对着他微笑,他也只会觉得是恶龙在舔舐自己的毒牙,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心理学上说那些连环杀人狂共同的特征都是缺乏同理心,不把人类当做自己的同类,认为自己是更高一等的生物,历史上的统治者也会自认为是神,认为自己的王冠源自神赐,就此不把凡人的生死放在心上,但阿提拉·海文两者都不像。
不管是杀人狂还是统治者,他们身上都没有他那种……浑然天成的理所当然,仿佛他和凡人之间的天堑与生俱来,需要他低下头,才能看见地上的芸芸众生。
对面传来的哀嚎越来越虚弱,针刺一样轻轻扎进秘书的耳朵里,他感觉自己站立的方寸地面似乎生长出了无数棘刺,缓慢地刺入他的脚掌,却因为太过缓慢,痛苦都被分解得绵长,踩着他忍受的底线,让他无法不管不顾地痛呼出声。
就在这时,他听见阿提拉随口问:“他们想要什么?”
“股东们觉得,”秘书斟酌着词语,“您不需要用这种引人注目的手段发泄,这……不合您的身份。”
对于手握权柄的人来说,想要让一个人消失有太多方法,简单,快捷,方便,他们都习惯这种不见血的方式,所以当阿提拉轻描淡写地让人惩戒那个盗窃者时,这些久居高位的老人们就开始觉得被那股子浊臭的血腥脏了空气,连带着对阿提拉也没了那么多的谨慎,认为他还是年轻气盛,应该有人教会他隐忍。
阿提拉漫不经心地听着,掀了掀唇角:“还有呢?”
秘书声音低了下去:“他们说……”
盗窃的确需要被惩戒,但研究理应继续下去。
关于龙血的研究其实已经停滞了很久,家族一年年往实验室投入大笔资金,却始终成果甚微,缺少更多的样本,这点秘书也知道一点。
但在此之前,没人知道海文庄园的地下是幼龙孵化的温床。
一个笨手笨脚的蟊贼撕开了阿提拉一直以来的隐瞒,也让那些家族长老们嗅到了气味,想让阿提拉把龙卵让出来用做研究,满心想让这个年轻的继承人屈服。
他们站在上面向下俯瞰太久了,浑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衰老迟钝,失去了对危险的警觉。
出乎秘书的意料,听完他努力修饰过的转述之后,阿提拉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望着单向玻璃后蠕动的血色人形,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秘书感觉血腥气似乎从缝隙里钻了过来,融入涔涔冷汗,渗透进皮肤表面,钻进骨髓里。
他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脚,忽然听见了年轻的海文总裁低语了一声。
“还是养不熟啊。”
恶龙喃喃着,走向单向玻璃,数厘米厚的玻璃在他靠近的瞬间开始无声熔化,玻璃溶液沿着闪烁微弱红光的边缘滴落,他穿过单向玻璃,留下一个人形的洞口。
不成人形的盗窃者跪在他行走的方向上,阿提拉从他身边经过,像是随手把修长的手指搭在他的脑袋上,轻轻一转。
他松开手,被拧掉的头颅从脖颈上滚落,翻滚进角落里。
血泉从脖颈处疯狂喷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