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赵拐子没有说错, 翠微庵确实是一家大户遗留下来的家庵,只是既是犯错的女眷,哪里能把嫁妆带来, 大户败落后,没人再送米油上山, 还关在庵里的两三个女眷几乎要饿死,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她们与私铸窝点那边的人勾搭上了。起初虽是迫不得已,也有点你情我愿,不完全算强迫。
但这种和平不能持久,一则私铸窝点的男人十倍于翠微庵, 二则是赵拐子的掺入,赵拐子常年走街串巷,很熟悉那些大户人家的内情, 她知道有翠微庵这个存在, 在大户败落之后, 便想乘机进山捡个漏,漏没捡着,发现了这个求远远大于供的“商机”。
从此罪恶开始衍生。
也就是说, 翠微庵与私铸窝点本来其实没什么联系, 那边严密的看管并没有延伸到这边来, 这让朱成钧没费多大力气就控制住了庵里的局面。
而后的一切就很顺利了,在丁大嫂及其余几个误入贼窝的姑子的指点下,等来衙役们之后, 朱成钧领人包抄住了大约十里外的私铸窝点,将毫无防备的包括匠人守卫在内的近三十名人犯一网打尽,此外现场缴获铸炉钱模铜汁铜钱等赃具不可计数,因衙役们人手不足,押着人犯下山以后,又从巡检司调了人来,花了足足七八天时日,才将赃物全部起获,运入县衙。
后续这一番大动作无论如何瞒不了人,县衙门口天天拥了好些闲人去看,展见星因此不得不将吏舍腾了一半出来,将还需录一下口供的姑子们安置进去,以免她们为人所扰,损毁心志。
人赃并获的锁拿不是结束,只是个开始。
一桩、不,三桩大案在崇仁县城爆开。
私铸钱、宝泉局母钱失窃、罗山淫庵,一枚掺铁钱引出如此集钱法盗窃及风化三种不同类型于一身的连环案,不要说在一个小小县城了,就是放眼全府乃至全身也是极为罕见的,如同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将向来歌舞升平的江西官场砸了个对穿。
在宁王及其一系子孙的坐镇下,江西几十年没出过什么乱子,上下一团和气,这一出,就出了件大事。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向各方传扬,一时间全省的注意力都瞩目了过来。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在于安知府之流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坏事在于展见星接下来的审案要非常谨慎用心,她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烧了崇仁郡王,硬扛拒建他的王府,第二把火烧得更烈更猛,不知席卷入多少蚊蝇鼠蟑,被她损及利益之人,焉能不急切愤怒,要还以颜色。
展见星心里有数,她按下前两桩案子暂且不表,先审结了罗山淫庵案,姑子们大多是苦命人,既未直接参与铸私钱,还为找出窝点出了份力,展见星快刀斩乱麻地将各人口供录完,对照印证无误之后,便各奖铜钱十贯,放她们离去,整个过程都在二堂完成,基本没叫姑子们露于大庭广众之下,最大限度保全了她们的颜面。
余下两桩重头案子就没这么容易了。
各方的目光更紧张地汇聚过来,盯了一天,又盯了一天……始终没盯到什么新情况,崇仁县衙安静得不得了,展见星也不审,也不放人,也不盘账,诺大的案子,她就那么放着,倒是开始照常接收外面的状子了,处理了两三个鸡毛蒜皮的小案件,又微服去城西的郡王府工地看了看。
城内各方势力的耳目越等越是莫名其妙,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轻举妄动,水太混了,都潜在底下还看不出来,一动,那就是往别人的眼里撞。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动。
朱成钧就动了。
他再也不掩饰他和展见星的良好关系,每天三顿起码有两顿跑去县衙后衙吃,甚至有人“无意”间看见他给徐氏种的豆苗浇水,俨然一副通家之好的架势。
这就实在太嚣张也实在太打脸了。
有后一种感觉的不用多说,自然是隔壁的临川郡王,他戏都排不下去了,直着眼道:“娘的,这到底是谁演戏给谁看?”
他的幕僚王鲁这回也没话可劝了,只好道:“王爷,别着急,已经去信问小柳了,便是我们不熟崇仁郡王,弄错了,他不会啊,里面必定还有误会。”
“什么误会?你没听我那好堂侄给人干了什么?浇水!给人家的豆苗浇水!”朱议灵说着,都气笑了,“不说他堂堂一个郡王了,我就问你,你这辈子给豆苗浇过水没有?”
王鲁老实道:“没有。这些都是拙荆在操持。”
“你看看,看看!”朱议灵的手指用力在桌上点着,“比你媳妇都勤快,我看赶得上人家的上门女婿了!”
王鲁无话可答。好一会之后才道:“王爷不要太忧心了,未必便是冲着王爷而来,否则崇仁郡王怎会毫无遮掩?这里面应当还是有些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你可别一会误会一会内情的了,说得本王脑壳疼。”朱议灵揉了揉额角,“管他有什么,乘着这次有机会,赶紧把他弄走,听见没有?”
王鲁迟疑一下,便应下来:“是。”又道,“崇仁县衙那边——”
朱议灵想了想:“那边先别动,再看看。”
王鲁道:“是。总之那边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就算事发,也牵连不上我们。”
“当然没关系了,样样都与本王没关系,本王窝在这临川城里,就是个富贵闲人。行了,你出去吧,叫他们继续唱起来。就唱‘人心毒似蛇蝎性,人情狡似豺狼悻’那一段。”
这一段同样出自于《大罗天》一本,也即宁王手笔,一个淡泊名利潜心修道的人怎会在戏里写出这样怨毒的句子来,又说的是谁,王鲁不敢深想,只是答应着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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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朱成钧又在给豆苗浇水。
展见星下衙回来,过去一看,就要夺他的水瓢:“九爷,照你这个浇法,我娘的豆苗算是白种了。”
“浇多点水还不好。”
“当然不好了,你一天该喝一瓢水,叫你喝两瓢,你舒服吗?”
朱成钧道:“哦。”
他这么听话,展见星倒有点不习惯,扭头看他一眼,正好看见他也在看她,目光中有些奇异的打量的意思。
展见星:“……”
这不是第一次了,从罗山回来,她就开始觉得朱成钧有点不对劲。“九爷,你又看什么?”
“没看什么。”
展见星也不好说他盯着她看,只好不着声了。她没了话,朱成钧有,他开了口:“展见星,你很喜欢做这个官吗?”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是啊。”
“做官有什么好?我看你不怎么想往上升,在京里得罪皇上,到江西得罪上官。你这样,不被贬就不错了。”
“做官和升官是两回事嘛。”展见星解释,“我想做点事,又不一定要做多大的官,就做一个县令,也有很多事可以做。”
“我要是不叫你做这个官呢?”
展见星奇道:“为什么?”
“你先回答我。”
展见星糊涂着:“总得有个理由吧?不然我怎么回答。”
朱成钧偏了头,眼神中是一种非常直白的执拗:“没有理由。如果我就是这么做了,你会怎么样?”
“……”不知为何,展见星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虽然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在一场艰难的大案之后,在这么家常的时刻突然闹起了内讧来。
她拎着水瓢,勉强笑道:“九爷,你不是朝廷,就算想我去职,说了也不算罢?”
“如果我说,就算。”朱成钧点了下头,“你不用怀疑我,只要回答我。”
在这话语一来一回之间,他的眸光变得更为奇特,似乎无限热烈,又似乎无限冷漠,展见星不知他为何能将这截然相反的情绪并存一身,只是进一步发现,他真的是认真的。
如果他想,他就能。并且他会真的下手——他看上去甚至已经很想下手,而她从下山以来忙于审案及衙务,竟然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酝酿出这种情绪的!
展见星努力撑住了让自己不要后退,她不怕他,她从他最不讲道理最不分善恶的时候认识他,那时候都没怕过,为什么现在要怕。
“你是不是觉得你要走了,想要我跟你一起走?”她冷静着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得想到了原因,恍然大悟道,“九爷,你是害怕你帮了我,插手了民政,御史会参你吗?没关系的,我已经想好了对策。”
朱成钧有点发呆,眸光都迷离了一下:“——什么?”
“私铸钱的两桩案子,我一直没审啊,你没发现吗?”
展见星说着的时候有一点得意,她轻快地背着手走了一圈,边走边道,“我已经向京城写奏本了,说这案子太大,我不敢审,也审不了,我才接触案子时,已经有别人伸手进来,其后盗钱灭口,事事快我一步,我惶恐不已,不知案子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势力,本地又还有何人可信可用。最终实行抓捕时,迫不得已亲自上阵扮装,又只能求你相助,几番侥幸,才缴获此案。但后续审理恐怕仍非我能做主,我请求皇上,直接将此案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
朱成钧愣愣的。
他没听见案子怎么样,那其实也不要紧,他相信皇帝看见这一封奏章的时候,注意力也不会在案子上面,这案子虽大,以皇帝放眼天下的目光,又不算什么,皇帝将只会注意到:江西的异状。
吏部钦命的一方地方官被逼到这种地步,江西之官场,究竟是何人之天下?
“放心吧,皇上只要有一点英明,都不会叫你换地方的。”展见星安慰他,“你就算跟我勾连又怎么样?我一个县令,能做多大事,宁王那一大家子,可不一样。”
简而言之,往江西掺进朱成钧这一粒沙子的好处,远比坏处大,皇帝原本只是应朱成钧所请,未必有这份心思,但是现在,他将不得不有。
朱成钧的目光终于重新凝聚起来——那一点戾意已完全隐去,他望着展见星,连声音都飘乎乎的:“你替我打算了,你不想我走,是吗?”
展见星有点别扭地抓抓脸:“也不算替你打算——本来就是你帮了我的忙,我不能不管你,让别人把你参走啊。不过我也不能确定一定行,所以想等旨意下来再说的。”
朱成钧不听,坚持着又问了一遍:“你不想我走,是不是?”
展见星不想回答——好好的问题,叫他一说,就怪怪的,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道:“我接受了你的帮忙,那你遇到什么,我要负责的——”
“好。”朱成钧忽然打断了她,他嘴角高高地勾起来,“你愿意对我负责就好。”
展见星:“……”
为什么她又觉得哪里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