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葬涯的风雪还在肆虐, 九昭蓉几乎是呆怔着立在原地, 看着面前出现的萧玄珩。她记得他倒在血泊中,记得戒钟离告诉她……他已经自刎身亡。但他还是出现了,过了这足足一百年之久, 重现站在她的面前。
凤安歌微微眯起眼睛,萧玄珩原本身有大乘期修为,但此时他竟看不穿他的修为境界……他升阶了?是分神期?还是渡劫期?无论是哪个阶段的境界, 他的实力已是远远高于他之上。
“昭蓉, 你还好吗?”萧玄珩护在九昭蓉面前,他转过身来, 看向她。
而九昭蓉却呆呆怔着, 她看着萧玄珩,看着他那张熟悉的面孔, 与刚才佛观水中第一世的全部记忆……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她被乐瑶瑶迫害, 肚中的孩子掉落,裙摆上满是鲜血, 就那样匍匐在地上,天空下着滂沱大雨,她哭泣着, 挣扎着, 从萧玄珩的洞府爬下山。鲜血流了整整一地, 一直蔓延到山脚下,渗透进泥土里,渗透进路边的草叶上。
指甲紧紧扣入泥土里, 她痛苦,绝望,嘶吼声响彻整片丛林。她的痛苦不仅仅只在身上,也不只是失去孩子,被乐瑶瑶折磨迫害,她的痛苦从心底而来,当记忆逐渐恢复,那种不甘、愤怒、痛恨、悲伤、挣扎,几乎要把整颗心脏撕裂。
她恨萧玄珩,但记忆中又有在焚木山脉所生活的点点滴滴,无助又绝望的矛盾在胸膛炸开,仿佛这一瞬间天日无光。
“啊!!!”她不断嘶喊着,不可遏制的颤抖着,嗓子变得嘶哑,指甲上全是泥土和鲜血。
便在此时,戒钟离寻着漫天血腥味赶了过来。他在得知九昭蓉回了九玄山后,便常常前来探望她。因为九昭蓉失了忆,戒钟离便从不在她身边提及一句过去的事情,他害怕从前的过去会让她痛苦也会让她难受。
可是他没想到今日前来,却看见九昭蓉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衣衫褴褛,面如死灰。
“师父!”戒钟离冲上前来,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
九昭蓉缓缓抬起头,眼睛落在戒钟离一身袈裟上,她目光涣散,眼角全是泪痕。戒钟离见过她的太多模样,孤傲的,冷漠的,温和的,微笑的,但却从未见过她如此落魄,仿佛这一次真的被彻底打败,如同破烂的人偶,憔悴垢身。
“钟离……”她终于喊出了他的名字,然后将整个人埋入他的怀中,“带我离开这里……离开九玄山……”
“求求你……”
“好。”戒钟离解开袈裟的扣子,将它披盖在九昭蓉的身上,然后祭出八珠宝伞,带着她离开了九玄山。
萧玄珩归来时,九昭蓉已经离开了数月。地面的血迹也被雨水冲刷,看不到任何痕迹。他在整个九玄山门派寻找和打听,终于从一些弟子口中得知,九昭蓉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掉落了孩子,被戒钟离带走了。
戒钟离没有留下任何信息,萧玄珩不顾一切的寻找,找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终于在他升任掌门的那一天,执法堂一名护法传来消息,他们在乌鸦之脊的谷地,找到了九昭蓉。
萧玄珩立刻动身欲前往,那名护法提醒道:“掌门,九姑娘……已成为凡人。你见到她时,不要太惊讶。”
萧玄珩微微一怔,他即可召出玄凰,骑乘它飞向了乌鸦之脊的谷地。
那谷地因为地势低,外面的温度和气流过境时,大部分都会被阻挡,里面的温度基本维持在春秋季节,没有冬季也没有夏季,谷地四处盛开着花,五彩缤纷,非常美丽。
他落地后,看到一座低矮的木屋,建筑风格与从前在焚木山脉中的那一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一座木屋带着一个院子,四周无门,看不到入口。
萧玄珩翻墙而入,里面是鹅卵石铺路,两边都是高耸的树木和被培栽得非常漂亮的花。他看到围墙上有一串串相连的藤蔓,藤蔓的叶子非常茂盛,正低垂下来遮住了大半个墙壁。在其中一个墙壁前方,有一把藤椅在摇摆,藤椅上坐着一个人,那人满头白发,背对着他,藤椅发出轻轻的“咯吱”声。
这一刻,萧玄珩忽然意识到为什么那个执法堂护法要刻意提醒他那一句话“九姑娘已成为凡人,你见到她时不要太惊讶”。他与旁人不同,他接触九昭蓉太久太久,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能确定面前这人,就是九昭蓉。
只是他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竟已经白发苍苍。
他就站在她的背后,不敢上前,只是这么站着,看着。直到藤椅的摇曳戛然而止,九昭蓉感觉到身后有人前来,慢慢转动藤椅,转了过头。
萧玄珩的心在这一刻被收紧,他看到九昭蓉已经浑浊的眼瞳,里面没有任何光彩,仿佛是一片死寂。然后他听到她唤出声音:“戒钟离?是你吗?”
萧玄珩颤抖了一下嘴唇,他抬起脚慢慢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满头白发之上:“昭蓉,你还好吗?”
九昭蓉原本浑浊的瞳孔竟然在这一瞬间瞬间猛地收缩,她呼吸停顿下来,细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握紧,几乎要把腿上的衣摆捏碎。良久后,她别开了头,将发从萧玄珩的手中移开:“回去吧,我不想见到你。”
她已恢复了记忆,从前的种种她依然没有忘却,即便后来再焚木山脉他们曾有过快乐的时光,但那也是因为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从前的过去。
她又恨又爱,这种矛盾就像一个没有头的线球,无法解开,梗咽在心口。
“我们已许下誓言,我们结为了夫妻,结为了道侣。” 漫漫阳光透过谷地的薄雾穿透进来,树影下,萧玄珩缓缓蹲到了九昭蓉的藤椅旁,他目光闪动,声音低微,“昭蓉,从前所发生的事,都是过去。”
——今日,我们以天为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枝影交错间,余温随着阳光,洒落在九昭蓉的手背上,她慢慢合上眼帘:“萧玄珩,我因你跌落境界,因你失去尊荣。我知道以前所发生的事不能全怪在你的头上,但它就如同一根尖刺,一直在我心头,无法拔去。”
“在悬葬涯底,你救了我让我存活下来,我确实应该感激。我欠你的,在焚木山脉那段日子,就权当还给了你。而你欠我的,就用我们尚未出生就已死去孩子,相抵吧。”
九昭蓉背过身去,不再多言。
萧玄珩就这样蹲在藤椅旁,久久没有出声。
戒钟离知道萧玄珩今日前来,他隔着一堵墙站立着,后背靠在墙面上,微风轻轻吹过,有藤叶拂过他的肩膀,轻轻软软。
自那一日后,萧玄珩常常来这个院子。九昭蓉大多时间都坐在院中,对他不闻不问。直到时间又流逝了数十年,这一日戒钟离来给九昭蓉送水果,她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钟离,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戒钟离微微一怔,视线落在她拉着自己衣角的手背上,她的修为被降落至炼气期,身上的灵脉一损再损,这使得灵力无法维持她的肉身,她已活了数百年,即将接近陨落时期。
她手背上的皮肤,已经开始发皱,眼角也出现了纹路。
戒钟离忽然意识到,九昭蓉是不想再让萧玄珩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比起满头白发,人类的苍老更可怕。
“好。”他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张开结界,将这座院落收拢在空间中,带离了乌鸦乌鸦之脊谷地。
此后,萧玄珩再也没有见到九昭蓉。她在一个更僻静,更安宁的地方生活。只有没有门的院落陪伴,度过了一日又一日,一日又一日。
九昭蓉本以为自己会在数年之后就陨落,但她发现自己活了一年又一年。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戒钟离给他的所谓疗伤丹药中,多放了一味丹药。那枚丹药中蕴含着能够延长寿命的灵力,是从活人身上得来的。
大千世界,其实灵力灵气包含在万物生灵之中,戒钟离身在佛门,有许多人超脱了生死,想要远离尘嚣,戒钟离从这些本来就准备放弃生命的活人身上,取来了灵力,寻找炼丹者炼制丹药,为她延长寿命。
即便是征得活人同意,但从功德而言,戒钟离没有救人,反而促使他人放弃性命选择死亡,违背了佛修积德行善的本意。
他的修为一降再降,手中也沾满了鲜血。
这一日,戒钟离再次递上了丹药。九昭蓉没有再服,她仰起头,用已经失去视力浑浊的双眼看向天空:“钟离。你不必再为我炼制续命丹了,延我寿命,便要夺人性命,你原可以累积功德,飞升成佛,却为我放下滔天罪孽,沾满鲜血。”
“我这一生,走过许多弯路,做过很多错事。若当初我跌落境界之后,放下了,便不会沦落于此;若当初我收你为徒,悉心培养你,你或许能踏上更高更远的路。”
“你知道吗?我九昭蓉这一生不亏欠任何人,唯独亏欠你。”
“若有来世……若能重来……”
我愿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