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初妍心里叹了口气:以她现在的情况,去京城并不那么容易。
这辈子,她不再是宋府的小姐,面临的最紧迫的问题,不再是祖母不慈,姐妹刻薄,阿兄冷淡……而是,如何好好活下去。
上辈子,不管是在宋家还是在宫中,初妍从未为自己的衣食住行烦恼过。永寿帝虽是个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但只要摸准了脾气,在他手底下活下来,对她来说也不难。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为了填饱肚子而烦恼。
但没吃过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初妍知道,自己迫切需要找出一样谋生手段。
她认真地罗列了自己会的技能,擅妆扮,会弹琴,精于工笔,能写一手漂亮的梅花小楷和馆阁体。她还会养名贵的花草,鉴赏字画,辨别最好的布料,最珍贵的珠宝……这些本领,是她成为宠妃的依仗,可落到柴米油盐的现实中,似乎还没有会缝衣烧饭实用。
好在她向来乐观,深信天无绝人之路。
她观察了几天,厚着脸皮问殷娘子,能不能留她在同安堂干活。
同安堂是殷娘子父亲留下的产业,在保定城中规模不算大,生意却十分兴隆。一则历史悠久,久负盛名;二则有殷娘子这个女大夫在,又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灸绝技,声名远播,许多内宅妇人都爱请她看病。
初妍看中这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老板殷娘子是个女人,是个性情和善,丧了丈夫的女人,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殷娘子没有马上答应。她是一直在外行走的人,深知小姑娘长得实在太漂亮,留下来怕要招惹麻烦。
初妍没有再问她,自身子好转后便主动帮忙整理脉案,归置药材。殷娘子先还不肯,说宋大人将她安置在这里,给足了银子。初妍却笑意盈盈地说,她总不能靠别人一辈子。现在先学着做事,以后离开这里了,也能设法养活自己。殷娘子说不过她,只得由着她去。
殷娘子私底下其实十分同情这个漂亮可人的小姑娘,原本好端端的千金小姐,却被仆妇坑害,如今孑然一身,竟是没了着落。
初妍容貌美丽,性子乐观随和,做事又认真,一天下来,就赢得了同安馆上上下下的喜爱。殷娘子才六岁的儿子多福更是跟前跟后,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
初妍也很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空闲时就拿着树枝在沙地上教他写字。
殷娘子看在眼中,知道她不肯收束,想到她的请求,终是硬不下心肠,对初妍道:如果她没去处,以后可以一直留在同安馆帮忙,直到她想离开。
初妍郑重谢过殷娘子,待多福也越发尽心。她心中清楚,这份雪中送炭的好意,份量实在太重。
楚先生提着一盒点心,踩着清晨的阳光踏入同安堂时,里面正一片笑声。
殷娘子坐在妆台前,紧张地闭着眼睛,任初妍在她脸上涂涂画画。香椽一脸雀跃,在旁边转来转去地打下手。
今日是殷娘子舅家表弟成亲的日子,他们母子要去贺喜。不光是她,连小多福都打扮得像年画娃娃般。
殷娘子原本自己上了淡妆,对着铜镜怎么都不满意,恰好初妍看到,自告奋勇帮她上妆。殷娘子笑着答应她试试,这些日子下来,殷娘子母子和初妍已经处得如家人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殷娘子紧紧攥着的掌心沁出了汗,终于等来初妍一声“好了”。
她慢慢睁开眼来,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顿时惊呆了。
镜中人发若堆云,娥眉淡扫,明眸含波,一张原本清瘦枯黄的脸在胭脂香粉的涂抹下,显得肌肤雪白,双颊生晕,再不见往日的黯淡。明明是同样的眉眼,从前的寡淡荡然无存,添上了从未曾有过的动人风姿。
殷娘子目瞪口呆:“你是怎么做到的?”
初妍笑道:“您的底子本来就好,只是不喜欢打扮。”梳妆打扮,是身为宠妃最基本的技能。若不是殷娘子这里的香粉和胭脂颜色不全,品质也一般,她还能把对方打扮得更漂亮。
想到这里,初妍想起,等得了空,她可以自制胭脂和香脂。
她从殷娘子的妆匣中挑出一支铜鎏金攒珠海棠簪,一对珍珠耳坠帮殷娘子戴上。等到要戴手串时,殷娘子摇了摇手。她是医者,手上戴了东西会影响拿针。
初妍没有勉强。
香椽和多福在旁边看得也都惊呆了,一个说“掌柜今天真美”,一个夸“娘,你好漂亮。”殷娘子脸都红了:“这样子会不会显得奇怪?”
三个人齐齐道:“不奇怪,不奇怪。”
院中传来一声轻笑。殷娘子一回头,就看到站在院中,露出惊艳之色的中年文士,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先生怎么来了?”又对初妍介绍道,“这位是宋大人身边的楚先生。”
初妍当然认得楚先生。
楚先生全名楚天际,见多识广,学识渊博,无奈时运不济,屡试不第,身体也败了,不免心灰意冷。后来被宋炽的师父明衍大师举荐给宋炽,名义上是账房先生,实则充当了幕僚谋士,极得宋炽敬重。
上一世,在宋炽最落魄,最危难的时刻,楚先生也始终不离不弃,风雨同舟。
楚先生将手中的点心交给香椽,笑道:“学生奉大人命,特来探望小姑娘,还有些话想要和她说,不知小姑娘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殷娘子不便越俎代庖,看向初妍。
初妍想了想,对楚先生道:“先生请跟我来。”带着楚先生去了她暂居的屋子。
屋子不大,用折屏隔断出内外两间。外间摆了一张红漆刻花四仙桌,几张条凳,桌上放了一套粗瓷茶具。还有几本凌乱的小册子。
初妍请楚先生在四仙桌旁坐下。
楚先生目光落到册子上,见封面上写着《三字经》三字,好奇拿过来翻了翻。里面却配了图,孟母三迁、卧冰求鲤、囊萤映雪……一个个小故事画得惟妙惟肖。
楚先生露出讶色:“这是哪儿来的?倒是有趣。”
初妍笑道:“是我自己画的。”多福年纪小,更喜欢看这种带画的。这几日拿着这本小册子,背书的进度都快了许多。
楚先生赞道:“姑娘心思灵巧。”顿了顿,关心道,“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初妍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楚先生道:“我听殷娘子说,姑娘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家人了?”
初妍低低“嗯”了声,这不是谎言,她对家人完全没有印象,唯一的线索就是红蓼和常妈妈。
楚先生又问:“那姑娘还记得你那两个仆人的事吗?”
初妍疑惑地看向他。
楚先生道:“大人下令追查那两个恶仆的下落,有了姓名形貌,追查起来总要方便些。”
初妍不解:“大人为什么要帮我?”
楚先生道:“恶仆谋主,按律当斩。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奉钦命巡查保定,这桩事既撞到了他手里,岂能置之不理?”
初妍:“……”若她是真正的十四岁的小姑娘,若她没有经历前世,那般了解宋炽,她差点就信了。
宋炽也许是个好官。可这会儿,他全部的精力都扑在军粮舞弊案上,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怎么会有精力关注小小的逃奴案?
这件事,要么是他另有所谋,要么是楚先生的托辞。
她摇摇头:“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她小人之心了,可这一世,她无法再随随便便地将信任交付给他们。
楚先生露出遗憾之色,沉吟片刻,缓缓道:“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今后怎么办,可有打算?”
初妍心中生疑:楚先生可不是会莫名其妙找她闲话家常的人。他问这个做什么?她犹豫了下,还是答了他:“殷娘子答应了我,让我在医馆帮忙。”
楚先生没有说话,神色不忍。
初妍心里一咯噔:“怎么……”
楚先生缓缓道:“姑娘把自己安排得很好。只是,我们在救出姑娘的地方,没有找到姑娘的身份文件。”
没有身份文件,就是黑户,被查到会被当成流民处置,甚至会连累收留她的人。
初妍藏于袖下的手攥紧,这正是她最担心的一点:“我有路引。只是,被人偷走了。”
楚先生问:“怎么证明?”
初妍哑然,她没法证明。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没有家人,没有身份,一个女儿家,在这个世道根本就是举步维艰。
她这时才深刻地感受到,常妈妈和红蓼用心之刻毒:难怪她们敢偷了路引弃她而去,她们根本就没有给她留活路。不管她有没有喝下那碗加了料的汤药,高烧不退、沦为黑户的她都只有死路一条。
若不是宋炽恰好路过,她早就死在那条小溪中了。若是殷娘子心善,她也早已流落街头。
这辈子,无论她愿不愿意,都欠下了宋炽的救命之恩。而那两个人,初妍眼中闪过冷意,她很少气恨他人,然而这一刻,她对那一对母女当真厌恶恨恼到了极点。
她不想放过她们。
楚先生该说的话已说完,站起身道:“这件事,姑娘千万不可轻忽,若有难处,可以去府衙找大人。”
初妍藏于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楚先生的意思,是要她去求……宋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