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 京城一连几天都是艳阳高照。天气越发炎热, 青石板道路蒸腾着热气, 连不知疲倦的鸣蝉都叫得有气无力起来。
初妍留香椽在厅堂喝茶,自己抱着凤尾琴, 由平安领着,往宋炽养伤的厢房走。平安便走边答着她的话:“小的这几日都有按时帮大人换药。”“是,太医每日都来。”“已经好了许多了。”“有备冰盆, 姑娘休要担心。”
厢房中, 传来宋炽与人的说话声。
“大人放心, 证据和证人都有我们都已准备好, 宋思礼这次绝无翻身余地。”
是宋炽的幕僚楚先生的声音。
初妍微微出神。
段夫人出事后,她身边的仆妇几乎都被遣散,曾经趾高气昂的胡妈妈以荣养之名被遣回老家, 离开京城没多远就遭了贼, 生死不知。结果就在两天前,胡妈妈忽然出现在顺天府衙门,击鼓鸣冤, 状告宋思礼谋杀发妻, 杀人灭口。
原来竟是宋炽和楚先生安排的吗?甚至, 当年就是他们,暗中派人救下了差点被宋思礼杀人灭口的胡妈妈。
也是, 宋炽恨极了宋思礼,他等了这么多年了,在暗中筹谋掰倒对方。如今诚王丧命, 卫昀重新登基,投靠了诚王的宋思礼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正是发难之时。
脚步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不一会儿,楚先生走出来。
初妍向他行礼:“楚先生。”这几日她日日过来,倒是第一次撞到他。
楚先生见是她,脸上顿时乐呵呵的,老怀弥慰地对着她道:“姬姑娘来啦。老朽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打扰你们了。”
初妍的脸烧了起来,却还是大大方方地道:“先生慢走。”
宋炽冒死救她,她原以为他身边的人都会对连累了他的她不满,岂料不管是卢夫人还是楚先生,一个个看着她的模样都又是激动,又是欣慰。卢夫人更是拉着她的手感叹道:“当初太后做主时,我真怕这死小子答应娶你只是权宜之计,哪一天真的出家去了,还好他是念着你的。也是,我们妍妍这么可爱,谁能不爱。”
初妍被她说得红了脸,忽然觉得宋炽好可怜,为自己伤成这样,卢夫人在最初的担心过后,居然是喜多于忧。
到底谁才是卢夫人亲生的啊!
初妍叹息着走进屋,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窗边,望着她微笑的宋炽。
屋内光线明亮,将他此时的模样照得纤毫毕现,他一头乌发在大火中毁了一半,一身灰扑扑的宽大袍子掩住了身上的累累灼伤,手上,甚至颈边都包着纱布。望着她含笑的模样却依旧从容不迫,沉静出尘。
那场大火,他将她护得极好,他却从一开始冲进来时就已伤得不轻。
她从没想到,像他这样冷静自持,最知利害得失之人,有一天竟会为了她,做出这样不明智的傻事。
初妍心中一酸,眼睛发涩,忙低下头,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声问道:“知寒,你好些了吗?”
他道:“好多了,邓太医很尽心,太医院的烫伤膏药也很好。”目光落到她怀中的凤尾琴上,“怎么想到把这个拿来?”
初妍道:“你现在不能看书,不能写字,我想着,为你弹几首曲子,也能解闷。”她说着,脑中不知怎的,想起那时在宋家,他欺负了她,惹得她不快,他每日过来为她弹琴,哄她开心的情形。
可惜,那时她对他芥蒂极深,不管他做什么,她都无动于衷,想着的只有离开宋家,离开他。
宋炽显然也想到了这段往事,目光落入她眸中:“妍妍,你不怨我了?”
初妍抿了抿唇。这几日,她每日过来看他,他却还是第一次提及这个话题。
  ;还怨他吗?他待她如此,舍生忘死救她,她似乎再无怨恨他的理由;可她无法释怀的,从来不是如今的他,而是前世那个步步算计,终于算去她性命的他。
大火之中,生死之际,他对她说:“妍妍,对不起,那一世,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你的命。我只是……去得太迟了。”
这些日子,这句话反反复复在她心中涌起,叫她心绪难宁。
他也有了前世的记忆吗?否则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
冲动涌起,她开口问道:“前世的这些事,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他心中掠过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答道:“你被太后赐下毒酒,倒下时的那一瞬。”
原来如此,自那之后,他对她的态度确实与从前有了微妙的差别。她原以为,他的改变是因为两人终于定下了亲事。
他顿了顿,想起她刚刚的话,开口问道:“你把它描述为前世?”
“那样真实地经历过的一生,除了‘前世’,我找不到更确切的说法。”初妍的目光望向窗外亭亭如盖的老榆树,神情有些恍惚。也许不该称作前世,毕竟,她还是她,没有转世,只是重新再活了一遍。
宋炽心中剧震。所以,她和诚王不一样,她不是在梦中梦到了一切,而是真实经历过了一切吗?
她亲身经历了被他欺骗,为他委身卫昀,最后却死于红蓼之手。
脑中又浮起叫他心碎神断的画面:白色的裙裾,少女了无生气的容颜,坠落泥淖的白色芙蓉花……
诚王对梦境的陈述,她和他说过的一鳞半爪一齐涌现,无数细节汇成一股汹涌的洪流,轰地冲过。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梦境,而是她真实经历过的……
难怪!
她对宋家和母亲那么熟悉,救了母亲,也救了他;也难怪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甚至,若不是卫昀和诚王的逼迫,太后的狠绝,她根本不可能会嫁她。
那一世,她是为他而死。他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却去迟了,眼睁睁地看着她香消玉殒。
宋炽心中如同翻江倒海,藏于袖下的双拳慢慢攥起,浑然不觉烧伤的肌肤如裂开般剧痛。
初妍发现了他神情不对:“你怎么了?”他既然已经想起了从前的一切,怎么反应会如此激烈?
她怔住了,半晌,现出懊恼之色:“你骗我,你根本没有想起来!”她气得脸都红了,想做些什么,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模样终究下不了手,索性抱着琴往外走。
“妍妍。”宋炽唤她。她恍若未闻,径直向门外走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吟。
她回身,看到宋炽艰难地站了起来,似要追她。她大吃一惊,以极快的速度回到他身边,气道:“你疯了!伤口裂了怎么办”脆弱的新生肌肤怎么经得起他这样的折腾!
宋炽定定地看着她:“我没有骗你。在你喝下毒酒时,我看到你脖子上勒着白绫,倒在我怀中。你的头上,还簪着一朵新鲜的白色芙蓉花。”
这是她从未和他讲过的细节。所以,他是真的看到了。
初妍没有心思多想,急道:“你坐下好不好?”
他望着她,黑眸幽深,一动不动。
初妍知道她的脾气,头痛地认了输:“我信你,我信你总行了吧?嗯,你还看到了什么?”
他收回目光,慢慢坐了回去:“只有这个。我去迟了,没能来得及救你。”那一瞬间的痛苦隔着时空远远传来,令他无数个夜晚骤然惊醒,再难释怀。
那个时候,她该有多害怕绝望!
初妍道:“所以,在大火中你才会 对我说那些话?”
他道:“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
初妍抬头看向他,他目光平静,声音低柔,字字千钧。
初妍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她仿佛想通了什么,望着他,眉眼弯弯,上挑的眼角天然含媚,明艳无双:“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已经不怨你了?”
他“嗯”了声,难得体会到提心吊胆之感。她的答案关乎他一生的命运。
她道:“你不是他,我不怨你。”
他的呼吸陡然窒住,喜悦涌起,心中的疼痛丝毫没有缓解:这个傻姑娘,这个傻姑娘!她怎么能心这么软,这么轻易就原谅他?
“不过,”她抱着琴,微微歪着头,模样可爱极了,“你得对我好一些。否则,我可要连他的账一起和你算。”
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汹涌的歉意与疼痛,垂下眸,用力攥紧手,轻轻答道:“好。”
初妍满意了,将凤尾琴放在桌案上,回头问他:“你想听什么曲子?”
他道:“你决定就是。”
她看出了他情绪的不对,有些担心:“你不舒服吗?我让平安去请太医。”
他阻止道:“无事,太医说过,伤口愈合时,有些不舒服是正常的。”
她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没有别的异样,到底没有强迫他,想了想道:“那我还是给你弹《清心曲》吧。”
他情绪不稳,这首曲子最适合让人宁心静气了。
她焚香洗手,端坐在琴案前,起手,五指拂过。
琴声潺潺,如春风和暖,细雨飞花,带着让人宁静的力量,泠泠响起。
宋炽静静地看着她。
阳光从雕花的窗格透入,她沐浴在金灿灿的光芒中,肌肤晶莹,长睫鎏金,神情恬淡。
安静、美好、隽永,一如曾经的岁月。
不同的是,她将是他的妻子,他还有无数时光能与她相伴,予她全部,将她的一切美好收藏。
一曲毕,余音袅袅,两人目光相对,只觉心意相通,甜蜜无限。
许久,他对她伸出一只手来,发出无声的邀请。她望着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眼神微黯,慢慢走近,问道:“疼吗?”
他正要回答,眼角余光忽然瞥到窗外一闪而过的明黄色衣角,原本的回答吞了回去,他含笑道:“你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初妍一怔,脸蛋红了。宋炽却仿佛浑然未觉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笑吟吟地看着她。
初妍咬了咬唇,慢慢俯下身。
她花瓣般娇嫩的唇慢慢凑近,芬芳的气息随着她的接近萦绕鼻端。宋炽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呼吸微乱。
蓦地,门口传来一声清咳。初妍惊得一颤,正要抬起身,宋炽抬手,压住她后脑,将唇印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时间点在宫变后,定亲前o(n_n)o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tronging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果果铺子 2个;更新慢的o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是可爱的小作精哦 5瓶;34799294、陈陈爱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