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中午的这个时间, 他一般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沙发上, 观看少儿频道的动物世界。
但是他现在更想和妈妈一起做手工。
迟澄牵着妈妈的手,小步小步地来到了涂鸦室。
澄澈明亮的眼珠环视了一圈后, 迟澄把目光停留在了卡通diy电动陶瓷机上。
迟澄很早就对它好奇,但一直没有真正接触过它。
迟樱笑了笑,帮他做好前期的准备工作。
湿润的陶泥逐渐在律动下, 旋转出了最原始的杯体。
灰糊糊的一团,飞速转动。
迟澄好奇, 小心翼翼地用白软的小手去触碰。
食指戳一戳,便在杯壁上烙下了一个小洞。
再转几圈,小洞就消失不见。
杯壁重新变得完美无瑕。
迟澄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用独特的思维方式,总结着这个世界的规律。
然后,在迟樱的指导下,迟澄把整双小手都环了上去。
对于制作陶艺而言,迟澄年龄有些小了。
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湿灰灰的陶泥溅了一手一脸。
对物体的平衡和重心也没有明确的感知, 掌心中的形状非常不稳定。
但他很努力。
迟澄认真严肃起来,像陆靖言一样,习惯性地拧起眉。
但他的眉毛淡而小, 深蹙起来没有凌厉之气, 反而显得可爱。
迟澄努力地调整来调整去, 掌心沾满了泥渍——
不断地沾水,陶泥越来越少。
最后,整个倾斜, 坍塌。
迟澄软软糯糯地“啊——”了一声。
迟樱设身处地地感受迟澄的失落,心脏微紧。
迟澄非常热切地希望它能够成型,并全神贯注地搭建了二十分钟之久。
最后却毁于一旦,很遗憾。
如果是大人,求而不得,也是会失落的。
那时迟樱意识到,她不应该让迟澄过早地接触陶艺。
这不如画完一幅画、做完一份手工,能给他带来成就感。
能力受限,会容易泯灭信心和乐趣。
迟澄嘴角微瘪,稚声稚气:“妈妈,它倒了。”
迟樱鼓励他:“妈妈只能让它坚持十分钟不倒,你却坚持了二十分钟。”
她捏了捏他被泥渍染得像花猫的小脸:“澄澄你怎么这么棒呀。”
迟澄笑了起来:“真的吗?”
他笑起来的时候,呲着一口晶莹剔透的莹白乳牙,小巧可爱,足够甜到人心窝里。
其实,仅仅是糊了一掌心的泥,就已经让他感到新奇和有趣。
迟澄感到失落的,是不能把成型的陶艺送给妈妈。
迟樱不会知道,迟澄热爱手工,是因为他把手工等同于制作礼物的过程。
……
迟樱抱着脏兮兮的迟澄,打了温水,帮他擦拭干净。奶白嫩软的脸蛋逐渐从灰泥中露了出来,吹弹可破。
迟澄扑腾地从迟樱怀里跳下来,细声软语:“妈妈,你别难过,我还给你准备了其他礼物。”
他又用小手去牵妈妈的大手,来到一个手工桌的抽屉前。
他把他所有的画都放在里面。
那是他最宝贝的抽屉。
等妈妈回来的时候,就可以把它们一并送给妈妈。
迟澄用力地拉开了大大的抽屉,身子探了进去。
他整个人小小一只,就快要塞了进去。
迟澄重新站稳的时候,怀里已经多了若干张画纸。
迟樱惊讶地笑:“这么多。”
“嗯啊。”迟澄把它们全都递给她。
迟澄却没有发现,他塞给妈妈的那沓画中,夹着从那本杂志上撕扯下来的半页封面。
迟樱翻看着他的画,唇畔绽起微笑。
忽然,半页封面露出了冰山一角。
迟澄小脸红了红,把它轻轻地从迟樱手里扯下,往怀里掖了掖。
他低喃着:“这个忘记拿走了。”
迟樱惊讶地挑了挑眉:“澄澄这么宝贝啊。”
迟澄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封页上,男人的面容被撕裂得只剩下一半。但气场冷峻,俊美无俦。
和她那日那夜所见,迥然不同。
……
闲适的中午过后,迟澄被送去了幼儿园。
迟樱化上淡妆,戴上口罩,来到了和沈金的约见地点。
眼前的男人架着眼镜,一丝不苟。
他们礼貌地握了握手,坐在了茶厅的一角。
沈金迅速地把迟樱打量了一遍。她瞳若秋水,肤如凝脂。举止优雅,体态动人。
沈金忍不住在心中发出了一声惊叹。他鲜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女人,美得蚀骨,像盛开的夜罂。
难怪冷静如陆靖言,也会情难自禁。
只是她没有暴露在外的明显疤痕,也没有明显的体态缺陷——
不像经历过严重车祸。
沈金推了推眼镜,礼貌地打招呼:“迟樱小姐。”
迟樱微微点头:“沈医生。”
有服务生端着茶谱走过来。
沈金翻了翻,点了一壶单听名字就很养生的茶。
迟樱主动开口:“是陆总让您通知我去照顾他吗?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电话里告诉我就可以。陆总这次生病发烧,我有很大的责任。”
沈金摇头:“不是陆靖言派我来的,是出于我个人的名义。”
“是不是和陆靖言的梦有关?”
沈金一愣:“你知道?”
“不知道,我猜的。”
迟樱想,沈金作为陆靖言的私人医生来找她,肯定和陆靖言此刻的状况息息相关。
如果不是发烧……那么便极有可能是他的噩梦。
陆靖言在山里和她遇见的时候,唇瓣发白,冷汗密布,和他历经梦靥的时候极像。
迟樱诚恳地问道:“您可以把知道的告诉我吗?”
他很为难:“抱歉,陆靖言不让我告诉您。”
迟樱心沉了沉。
沈金说:“但我想冒昧问您几个私人的问题,如果您觉得有冒犯,可以拒绝回答。”
迟樱压下复杂的心绪,认真地看着他:“您说。”
沈金顿了顿,试探着开口:“您有没有经历过什么天灾人祸?”
迟樱拧了拧眉:“天灾人祸?”
陆靖言梦到的……是她身上的天灾人祸吗?
她蓦地想起她未来的命运。
她打量着沈金的眉眼,又道:“比如,车祸?”
沈金神色一凛,单手扶了抚鼻梁:“您经历过?”
迟樱没犹豫地点头:“对。”
沈金瞳孔中的释然一闪而过,迟樱迅速捕捉,抢话道:“陆靖言的梦靥,是我的一场车祸吗?”
沈金:“……”是他说漏了吗?迟樱对这一切,为什么感觉比他更熟稔?
“是我自己猜到的,不是您告诉我的。”迟樱笑了笑,“不用担心,您没有失职。”
沈金轻轻地叹了一声:“陆靖言的梦境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不仅心理,还有生理,您应该已经看见了。”
听到沈医生肯定的那一刻,迟樱的心脏无端地重了重。
陆靖言梦到的是她的车祸。
可那不是她的未来吗?他为什么会做预知梦?那他有……梦到迟澄吗?
陆靖言很紧张,是不是说明,他主观意识里其实是不希望她出事的?
沈金说:“我知道我说这些很冒昧也很唐突,但是……陆靖言很在乎您。我希望迟小姐能帮助他走出来。”
迟樱看了看腕表,时间距离迟澄放学仍早:“沈医生,我想去看看他。”
***
幼儿园内铃声悠扬,小一班刚刚上完一节音乐课。孩子们从教室鱼贯而出,你追我赶地奔向操场上的游乐设施。
迟澄也快着小步子跟着人流走,奶白的脸蛋上因为兴奋透着淡红。
直到一股力道拉住他的衣角。
悦悦纯真懵懂,嗓音很细:“澄澄,今天放学后去我家玩吗?”
迟澄转头看着她,眉头皱皱。
一个星期内,他已经去悦悦家三次了。
一次是悦悦过生日,一次是给她补生日礼物。还有一次,是因为悦悦希望他陪她玩。
作为班里年龄最小的女孩,悦悦有些瘦弱。但她气色很好,唇红齿白。个子不高,可能是基因的缘故。
景征想到别墅小区里居住的大多是大富大贵之人,没有阻碍他们的往来。迟澄是迟樱的独生子,从小一个人长大,友谊的发展很重要。因此,景征会把迟澄送到悦悦家门口,到了约定的时间,再去接他。
悦悦家很大很好看。粉色的房间里有成排的毛绒玩具,还有叮铃叮铃的风铃。虽然迟澄不是很喜欢这些,但视觉上看起来还算舒服。
悦悦虽然讲话温温吞吞,在幼儿园总是被人欺负,但迟澄并不讨厌和她相处。
然而今天不一样。妈妈拍戏回来,他必须第一时间回到家,才能不让妈妈着急。
迟澄知道,如果他拒绝了悦悦,悦悦会难过。但是他更不想让妈妈难过,于是摇了摇头:“不行噢,今天我的妈妈回来了。”
悦悦眼底泛上了失落,她抿了抿嘴:“那好吧。”
迟澄也很为难,说道:“我可以带妈妈一起去。”
悦悦不在意,点头:“好啊。”
“那,等我问问妈妈。”谈起妈妈的时候,迟澄的眼睛里会闪起小星星。
“嗳。”悦悦叹了口气,“真羡慕你,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
迟澄惊讶:“每天接你的阿姨,不是你的妈妈吗?”
悦悦咬了咬手指头,扎起的两根小马尾一晃一晃:“不是,她是我干妈。”
“我妈死了。”她若无其事地做了个鬼脸。
澄澄轻轻地“啊”了一声,他对死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概念。
他好奇地问道:“干妈是什么?是妈妈的一种吗?”
“我也不知道。”悦悦伸手攥了攥自己的校服裙摆,“我一直这么叫她。”
有隔壁班的胖男孩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悦悦讨厌那个男生,转身往卫生间跑。
临走前,不忘了对迟澄一字一句道:“记、得、来、我、家、玩!”
女孩细软的声音在初秋的空气里回荡了几秒,很快,余音被课间嘈杂的嬉闹声给冲散了。
***
陆靖言斜靠在床头,骨节分明的大手间纸页翻动。时不时抬笔、落下,笔尖的字迹遒劲有力,俊逸天成。
他昏睡了一整宿,烧还没褪尽,但也没什么睡意。欧时撤资的仅仅是寰宇的冰山一隅,但短短两日,程氏不仅建材业濒临破产,其他产业块也开始地动山摇。这无疑给高枕无忧的程老爷子——程烨敲了一记振聋发聩的警钟。
半个小时前,程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他说程寰将被他禁足三个月不能出门,同时他回收了程寰程氏的一切掌管权。三个月后,他也一定会严加看管。但求合作可以延续。
仍没到鱼死网破的最佳时机,欧时在程氏身上仍然有利可图。这次撤资,没有真正地中断合作,又产生了不小的威慑作用,可以算是达到预期效果。
即使如此,还是有诸多事情亟待他的处理。他只离开了一天,却已经有无数的文件积压。
陆靖言敛着眉心,沉默地翻看着白花花的文件。意识有些昏沉,太阳穴隐隐作痛,但仍然在惊人的意志力中保持着极高的效率。
瓶中的液体浅到几乎没有。因为落笔施力,加上药液已空,血液微微回流。输液管的尾部浸了些淡红。
但他聚精凝神,直到放在枕畔的电话响起。
看到来电显示的一刻,陆靖言眼眸中闪过震惊。
电话那端,女孩声音温软,轻而易举地化开了凝在他心头的沉重与焦灼:“我在你家门口。”
陆靖言抬手摁下床铃,接通宅内短线,吩咐管家开门。
视线微斜,才发现瓶中药液已尽。他没有联系沈金的助理小蒋换瓶,而是直接拔落。
有少许鲜血从药管溅落,陆靖言拧眉,用纸巾迅速拭去。他无意在她面前呈现出任何狼狈脆弱。
年长的管家领着迟樱来到陆靖言的房间。
迟樱在门口静默了片刻,轻轻叩门,掌心有薄汗沁出。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接近陆靖言,在他没有邀请她的情况下,底气忽而不足。
“请进。”她微微分神,直到一道低醇悦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力气很足,似乎没有多少疲惫之意。
管家替迟樱转开门柄,拉开厚重的大门。然后他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躬身:“少爷。”
房间布置和陆靖言本人一样一丝不苟。但这里比起欧时黑漆漆的办公室,色调要偏暖一点。
迟樱的目光落在床上。深灰的被褥整齐,床畔针管垂落。
男人下颌如削,回了些气色。衣服比往日更加褶皱,领口敞开,锁骨微显,精致俊美。
陆靖言看着她,目光暗烈,低沉开口:“你……来了?”
迟樱也学着他顿了顿,语气轻而软:“我来……”
“来探望你。”
视线中,女孩的黑发垂落肩头,脸蛋白皙,透着淡粉。她今天穿了一身米色过膝长裙,微敛的裙摆下露出一截弧度漂亮的小腿,温柔的颜色把她的气质衬托得愈发美好恬静。
陆靖言慢慢笑了:“谢谢。”
迟樱轻轻地问:“还烧着吗?”
“已经没事了。”
迟樱发现,陆靖言并没有卧床休息。
他左手心的文件呈现出翻开的状态,右手还握着一支雅致的黑色钢笔。侧上方悬挂着的药瓶空空荡荡,透明的输液管无倚地垂落着。
“你很忙吗。如果很忙,那我……”
陆靖言眉心蹙起。那她做什么?不打扰他了?
他立即把白花花的资料放下:“不忙。”
话音未落,喉咙口一阵不适,他手掌虚握,低低地咳了一声,又哑着声音补了一句:“别走。”
管家闻声急急地进来,“少爷,我去联系小蒋换水。”
小蒋是跟在沈金身边的助理,陆靖言在休息的时候,他也在客房歇息,不小心沉沉睡去。
听到管家的嘱咐,他步伐慌乱地走进来,躬着身子,紧着嗓子连声道歉:“陆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陆靖言只是摆摆手:“和你无关,待会再说。”
小蒋没想到一向雷厉风行的陆总出乎意料的平和,没有传言中字字句句都结了冰的冷峻。他的目光好奇地掠过站在一旁的女孩。她很漂亮,气质出挑。他心中略懂一二,识趣地准备离开。
迟樱却忽然说道:“不行。”
她摁住陆靖言的左手,任凭文件倾落在床。她眼尾微扬,语气中有浅浅淡淡的愠意,仿佛在管教一个任性的孩子。
那簇温热停留在手腕,仿佛非常不真实。
陆靖言怔怔地看着她的手,白皙纤细,柔软无骨,让人想握在手心疼爱。
小蒋在迟樱的吩咐下,迅速给陆靖言消毒换药。
细针从皮肤刺入,蚊子咬一般,陆靖言全然没有察觉,只是静静地看着迟樱。身上冷峻凌厉的气场,仿佛也被她周身的柔和同化了。
小蒋和管家离开后,迟樱把他的身体押进被褥,眼角微弯,语气清清淡淡:“对不起,是我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