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 见信如面。
今夜是除夕, 我不当值,刚与手下兄弟们喝过酒,字写得乱,你凑合看。
有两件事想告诉你。第一件是好事,年底计算军功, 我正式晋升为副尉,年俸又多一百两。但白雪关没有什么能花钱的地方,我们镇东军平时娱乐活动也少, 无非喝酒赌钱。我来到这里后,除了刀法,进步最快的大概是酒量。
上次你写信问我, 过年是否会与你们团圆, 这肯定是不行的,因为魔族不过年。
第二件还是好事。一个月前,与我军对峙的赤魔部族拔营, 暂退五十里。斥候回报, 那位郃戈魔将遭人刺杀, 伤及魔元。万军千营之中, 刺客竟顺利跑路了。我都替他们感到没面子。
应该是千仞,剑光像他。这里常年风雪天, 夜空昏沉沉一片,感谢他‘孤峰照月’,让我们见到一次类似月亮的东西。希望他没事常来。
这些年他始终不愿露面人前, 但似乎过得不错,这就够了。
为防止泄露军机,这封信必须先在东镇抚司呆一个月,等到你手中,应是暖和的春天。希望那时已听到你们的平叛捷报。
至于顾二,他现在多半在你身边,可我懒得跟他说话,请你转告他老娘一切都好。
徐冉亲笔。
除夕夜于白雪关西城防。
昏暗灯火下,徐冉收起炭笔与草纸。若没有好事发生,她不会写信给朋友。平日打生打死,哪个战场都一样,不提也罢。
银甲红披风的女将走出角楼,风雪如刮骨钢刀,击打甲胄发出刺耳声响。三四小卒迎上前为她提灯照路,无论是否当值,三更天她总要上城墙巡视一周。
“兄弟们打起精神!”
这里是王朝版图尽头,苦寒之中最苦寒。
漆黑夜空下,镇东军的朱雀旗猎猎飞扬,延绵城墙如一条雄踞雪原的长龙。
短短一年,徐冉已经适应了白雪关的生活。
程千仞离开学院后,王朝风云激变。首辅立皇长子为太子,许多党争时期平白获罪的官员得到赦免,顾雪绛与徐冉这两个南渊学生混在其中,也不如何扎眼。翻案诏经由州府刺史传到他们手中,当年定罪快,后来翻案也快。某些大人物当然不会为冤案负责,推出几个替罪羊就算最大诚意了。
禁卫军中仍有顾雪绛旧部,趁此上奏提议为他复职。党争结束后,世家权力被削弱。明面上太子监国,实则首辅摄政,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然而个人命运与王朝气数并不相通,腊月那场大雪终成大灾,西南方百姓流离失所,数以万计的灾民涌入昌州南央城。
第二年西北又遭暴雨洪涝,万亩良田颗粒无收。
朝廷疲于赈灾时,魔族两大部落集结,三十万大军直压东境,白雪关数次告急请援。
人心惶惶,民间谣言四起。
安山王在琅州封地拥兵自立,开粮仓招揽流民,自称‘受命于天’,光明正大打出反旗。
东征之战后,王朝积累已久的暗伤痼疾终于一并爆发,再不能粉饰太平。
南有天灾,东有魔族,西有反王。
内忧外患,烽烟四起。
南渊新院长远行的第二年,南北两院宣布闭院,所有学生提前毕业,各奔前程。
乱世多艰,乱世也造英雄。无数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恨不得一展拳脚,实现胸中抱负。
顾雪绛官复原职不久,还未北上皇都,安山王便谋反了。一纸诏书下来,又封他个云麾将军,做神武大将军周磬山的副将,去往琅州平叛。
林渡之与徐冉随他参军,南渊许多学生像他们一样,才出学舍便上各方战场。
赴任路上,林渡之心情忐忑:“我从没有做过军医,万一出什么差错……”
徐冉兴奋地成宿睡不着。
“神武大将军周磬山,我小时候就听过他的故事。神武军乃王朝最精锐之师,当年东征战无不胜,此去平叛,不出一月就能生擒安山王!”
顾雪绛却忧心忡忡:“周老将军今年已经快两百岁了。按他的修为,寿元将尽。难道人族真到了无将可用的地步?安山王在琅州百年经营,此战难速决……”
事实证明,再深入人心的传奇,也难抵时光摧折。
三年之后,西边战事未平,顾雪绛在神武军中声望日隆,甚至有了一支自己旗号的铁骑。
林渡之成为受人爱戴的军医。唯有徐冉心生倦怠,自请调任白雪关。
“我宁愿去和魔族拼命,也不想再跟同胞厮杀。”
安国长公主治军严谨,镇东军油水少,升迁速度慢。很少有年轻军官愿意去那里,她的文书不到三日便批下来。
顾雪绛本想疏通门路,将她调去较为安全的朝光城。徐冉知道后与他大吵一场,还是来了白雪关。
此夜她站在城墙上眺望远方。
东境情势,根本不像她信中所写。
一月前,赤魔部族确实暂退五十里,而后更多魔族大军源源不断赶来,飞速安营扎寨。步兵、雪狼骑兵、攻城队以及十余丈高的攻城井阑,从城墙百里外,黑压压蔓延到视野尽头。
城上守卫每天都在计数,眼看平原被一支又一支军队填满,最终五十万大军兵临白雪关。
雪狼的嘶鸣日夜回荡。
面对这种庞然大物,意志稍不坚定便会被压垮。
城墙长龙仿佛变作纸龙,只等巨人抬脚,啪塔一声踩碎它。
徐冉心里清楚,将军写再多文书请求增援也没有用。
西边战事吃紧,这里不会有援军了。
或许为了减少损失,他们最终将退守朝光城。
朝光城乃大陆第一要塞,在那里坚守、反击都更合适。全看镇东军最高统帅,安国长公主如何作想。
五天前他们派出三支斥候小队,今天只活着回来一个人。
她的上峰,守关二十年的怀远将军,一位小乘境修行者,为此愁得成宿成宿睡不着,大把大把掉头发。
“忠烈之士鲜血铸造此关,失于我手,我便是千古罪人。”
徐冉倒不在意什么史书骂名。程府诸位,数她最心大。
她拍拍将军肩膀,又灌下一碗酒:“到时候您先走,城墙一破,别人只知道是我没守住。”
即使上面决定弃关,也要有人留下断后,为精锐主力转移争取时间。
城头寒风凛冽,遍布平原的浩荡魔族大军,像一只磨牙挫爪、伺机而动的巨兽,黑暗中依然透出可怕威压。
徐冉望着昏暗夜空,有时会想起南央城的月亮。
***
客栈大堂火盆烧的正旺,木炭烟气混杂着浓烈酒香。
小镇位于两州交界处,向来三不管,全镇只有一座客栈,兼做酒馆。眼下本镇的猎户、逃难的商旅、路过的修行者、全挤在这里,南来北往的,各地方言混杂,人声鼎沸。
大家萍水相逢遇到一处,热闹过个除夕,天明还要赶路。世道再艰难,总要过年节。
这里的说书人不比大酒楼的姿态文雅,胜在动作夸张,情绪到位。
“……话说那程千仞听罢冷笑一声,抄过酒碗,随手一泼,酒水化万千剔透剑芒,登时剑气狂涌,楼梯口五六人惨叫连连,跌下楼,屁滚尿流!”
“他这才慢慢开口,‘神鬼辟易在此,诸位谁有命拿,只管来取,程千仞楼上恭候!’。话音刚落,满楼豪客鸦雀无声,愣了片刻才回过神,一齐向楼上攻去!”
他没有惊堂木,一拍粗瓷碗:
“这便有了下一回‘不改青山不解恨,夺日楼头会英豪’!”
“好!”“好好好!”
酒馆客人们高声叫好喝彩,桌子拍得震天响。
“这一回爷听了八百遍,听不厌哈哈哈哈。”
“我更喜欢只身闯雪原那段,此乃世间真英雄,大丈夫!”
恰逢客栈中有南渊学子今夜投宿,感怀颇多。
“若程院长还在,我院何至于此……”
偏有人喜欢唱反调,摇头道:
“别人要杀他,他不能等死,只能拔剑。什么‘不改青山不解恨’,谬传罢了……就算他在有什么用?他不是救世主。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谁也救不了。”
那人本是自言自语,声音极低,然而修行者耳聪目明,瞬间抓住声音来源。
一位南渊学生霍然起身:“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懂别瞎说!”
大家顺着他手指看去,那人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被黑色斗篷的兜帽遮住半张脸。
面对众人凶神恶煞的怒瞪,他像被吓到一般,立刻很没出息地道歉:
“哦,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