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白河亲王一干事宜,赖光离开弘徽殿时已是黄昏。
牛车辘辘的压过平坦的街面,赖光倚靠在车壁上,透过车前的草帘看着血色的残阳落下天际的景色,终究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源氏宅邸。
赖光回到房间,脱下繁重的黑色朝袍和垂缨冠,换上绣有浅紫藤花的白堇色直衣和深色指贯。赖光坐在铜镜前,身后女侍安静的梳理着青年披散在肩头的黑色长发。
“家主大人。鸠居堂送来了当季新制的熏香,要不要点上试试?1”跪坐在茶桌前打制茶粉的女侍笑着询问着赖光,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点燃一根线香插在唐国运来的青色瓷炉中,袅袅的烟气满满升腾。
白檀为基调的香气在空中蔓延,铃兰和羊齿的清香仿佛春风吹拂竹林般清新淡雅。
“味道不错,给博雅送去一些。顺便请他晚上来主殿用膳。”
赖光微阖双眼,听着庭院里惊鹿滴答的水声,缓缓的放松了身体。2
屋内的女侍见状均放缓了呼吸,轻巧的将赖光的长发挽做髻配上乌帽后,便悄声退了出去。
夕食。
博雅换上了应季的萌黄色直衣,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俊。兄弟两人坐在临水的平台上享用着餐食。
赖光挽起缀着紫藤的袖口,纤长的手握住白玉的酒瓶,向两人面前的酒盏中倒入了少许。
“尝尝看,这可是从犬大将手下换来的琼浆。”
博雅闻言端起酒杯浅酌一口。杏色的酒液醇香清爽,梅子酸甜的口感在嘴中弥漫,的确是个中精品。博雅尝到美酒眼前一亮,很快就不顾赖光,自斟自饮起来。
“说起来,我今日将《白氏文集》抄写了一份,哪日兄长去藤原家见赖信时顺路带给他吧。”3
赖光闻言,递向嘴边的酒杯顿了一顿。博雅见状忍不住笑了出来。
“兄长不必过分在意,”博雅双手交叉在身后,躺倒在地面上仰头望向了夜空,“过去的事情我虽不喜,但也已不再介怀。皇室也好,藤原家也罢,该说便说,兄长毋需如此小心谨慎。”
“我只是不想你郁结在心。”赖光走到博雅身旁坐下,让博雅枕在自己双膝上,双手解开博雅脑后的发髻,温柔的梳理着博雅的长发。
“我岂是那种百转心肠的人,”博雅闻言朗声大笑,随即伸手环住赖光的腰,闷声说道:“现在于我来说,只有兄长与赖信才是家人。其他的那些人均与我无关。”
赖光闻言展颜一笑,随即狭促的问道:“那安倍晴明呢?他也与你无关?”
“晴明是朋友,和家人不同。”博雅红着脸猛地抬头,底气不足的反驳道。
“博雅,”赖光食指轻抵在博雅唇上,阻止了青年接下来的话。“前日的雅乐寮首席平川,宫里的棋师藤原佐为,甚至那个来去无踪的大天狗,你的朋友可以有很多,但是安倍晴明只有一个。”赖光看着弟弟懵懂的眼神,无奈的一笑:“算了,你现在不懂也好。博雅只要知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和赖信都会支持你的。”
月上梢头。
赖光将微醺的博雅送回偏殿,便吩咐侍从们备车。
“兄长还要出去?”躺在被褥中的博雅偏头看着赖光。
“佳人有约。”
“切,”博雅不满的翻身背对着赖光,孩子气的用被子蒙住头,“兄长快去吧,不要管我。”
赖光哭笑不得的看着酒醉的博雅耍脾气,伸手拍了拍团成一团的博雅,缓声说道:“好了,明天我便让晴明来家中陪你。且再忍四日,过了桃月便放你出去。”
博雅闻言动了动:“还有鞍马山。”
“是,大少爷。”赖光语带笑意的长声达到,“答应博雅少爷一起去鞍马山,赖光一定做到。”
“一言为定,”博雅终于满意的露出头,俊朗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兄长路上小心。”
赖光无奈一笑,揉了揉博雅的头发,吹灭屋中灯盏,踏着月光离去。
迈出博雅房间的赖光脸上表情瞬间一敛。青年接过侍从手中的印有源氏家徽的羽织披在肩上,面无表情的说道:“去清少纳言家。4”
牛车在月色下缓缓前行,一路上的行人看到车上源氏的家徽纷纷避让,终于到达了绫小路上清少纳言的宅邸。
赖光叫人送上了写有自己名字的拜帖,过了一阵便有女侍提灯迎来。赖光一路蜿蜒进了内室,屋内立着一面绘有春樱的屏风,清少纳言坐在屏风后,桧扇展开遮住面庞。赖光向领路的女侍暧昧一笑,转身走近了屏风内侧,女侍通红着面庞匆忙关上门走了出去。
“清少纳言。”赖光转入屏风,屏风内端坐的赫然是今日弘徽殿内着鸠羽色小褂的年轻女子。
“源氏君。”清少纳言见女侍们都已离去,便放下手中桧扇,向赖光莞尔一笑。“今日殿上幸亏源氏君出手,白河亲王现已无恙。”
“亲王无事便好,”赖光正坐在女子面前,“不过少纳言今天坚持守在亲王身边,实在令赖光敬佩不已。”
“源氏君...”清少纳言脸上迅速染上薄红。
赖光见清少纳言耳侧散落着碎发,刚要伸手,空中忽然伸出一只染着丹蔻的纤纤玉手,紧紧握住了赖光的手腕。
赖光面色不变的扭头看向忽然出现在清少纳言身侧的女子。
“啊啦,妾身知道源氏君风流倜傥,平安京的贵女们都抢着共度春宵,源氏君就不要在这里戏弄我们少纳言了。”
突然出现的女子手指摩挲着赖光的手腕,柔媚的声音似黄鹂回荡在屋内。女子身穿今样色的十二单常服,鸦羽般的黑发笔直的垂到脚踝,衬的皓肤如玉。女子的脸庞极艳,眉目如画,眼下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填妩媚,胭脂红的嘴唇弯弯,说不尽的诱惑,似牡丹般明艳动人。
清少纳言的面容本也是十分清秀可人,只和身旁之人对比,却是如骄阳与萤火,不可同日争辉。
“玉藻前。”
赖光面对着眼前活色生香的美人毫无动容,手臂挣脱束缚落回身前。
“啧,”玉藻前见状不满的哼了一声,转身便毫无形象的趴在了清少纳言背后。“清,我好累啊。好不容易哄那个老头子睡着才偷偷跑出来见你,结果你竟然在和源氏君调情。”
“诶?不是...”清少纳言慌忙的看了赖光一眼,转身安抚着撒娇的玉藻前。
赖光闻言一声嗤笑:“你化出人形都不只百年了吧,还管别人叫老头子。”玉藻前身体一僵,赖光冷笑着继续说道,“不过陛下倒是信任你,竟然在你殿内入睡,这可是藤原皇后都没有的殊荣啊,弘徽殿女御。”
“这要多亏源氏君啊,”玉藻前娇笑一声,挑衅的看着赖光,“心腹的臣子献上的美姬自然是可以信任的,不是么?源少辅大人。”
清少纳言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对峙,连忙缓声圆场:“说起来,我也没想到当年源氏君会同意让玉藻前服侍陛下呢。若不是源氏君,我们两人如何能有今天。”
“啊...”赖光闻言垂下眼眸,遮盖住眼中深色。
玉藻前是九尾妖狐。
几年前不知怎么受了重伤,狼狈的化出原形跑到平安京避难,幸得好心的清少纳言收留。只是当时清少纳言被同是皇后女官的紫式部欺负,被陷害的险些活不下去。玉藻前虽然心急,但失了一身法力总归全无办法。
赖光便是趁机与玉藻前定了契约,帮助玉藻前恢复法力,并将化作绝色美人的玉藻前送入皇宫。将天皇迷得神魂颠倒的玉藻前很快便解决了皇后及其同党,把清少纳言护入羽翼之下。同时作为交换,玉藻前在宫内为赖光探听消息,同时按赖光要求“诞下”了白河亲王。
说到底不过是互利互惠,倒是没必要特意告诉清少纳言。
赖光和玉藻前互相嫌弃的交换视线,看了眼目光澄澈的清少纳言,随即一致的摆出一副宾主和乐的样子。
“所以你特意在弘徽殿送纸蝶叫我过来,到底是为什么?”啜了口刚冲好的茶粉,赖光抬眸看向了玉藻前。
“啊呀,和源氏君讲的高兴便忘了正事,”玉藻前轻掩檀口,“源氏君可记得今日弘徽殿外,那位突然出现的小姐说的话?”
“历史上白河已逝,因而方有藤原中宫。如今历史变更,定是历史溯行军所为。”赖光回忆片刻,将审神者的话语总结,复述了出来。
“哈,”玉藻前轻蔑的笑了一声,甜蜜的声音里隐藏着丝丝杀意:“源氏君可曾想过这句话的意思。若是昨日源氏君没有赶回平安京,今日便不能来上朝,便不会有后面请来安倍大人之事。”
“妾身虽精通妖法,阴阳师那一套咒术却一窍不通。若无安倍大人,便只能眼见着白河被人咒杀。藤原老匹夫有备而来,自然不会借此事仅拉下你家少爷,怕是连妾身也会一起处理了。”
玉藻前尖利的指甲忽的划破纸扇,“到时等源氏君回到京城,藤原家早就得势,我们几个怕是已化作枯骨了。倒是藤原道长再送一个女儿进宫,一个做皇后,一个做中宫,倒也是一段佳话。”
屋内一时陷入一片寂静。
“所以是‘历史溯行军’告诉了你原本的历史,让你设法让我提前回京?”
玉藻前笑了笑:“源氏君可还记得三条宗近?”
“似乎是京都的刀匠,”赖光回想片刻回应道,“我记得几年前你曾帮他锻了一把刀,叫小狐丸?”
“正是。前些日子忽然有个孩子捧着几近碎刀的小狐丸来找妾身求助,并告知了妾身‘历史’。本来出于救下白河的恩情,妾身也一定会出手帮助修复小狐丸。只是现在白河还未恢复,妾身怕藤原家还有后续手段,不敢离身,便想将此事拜托给源氏君。”玉藻前一脸诚恳的看着赖光。
赖光嘲讽一笑,过了良久才缓缓开口:“玉藻前,带着小狐丸求助的...也是刀剑付丧神?”
“源氏君果然料事如神。”玉藻前一节节的展开手中桧扇,嫣红的嘴角勾起迷人的微笑。
“正是付丧神。刀名,三日月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