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化骨女后,晴明为被附身后昏迷不醒的雅乐寮首席夫人检查了身体,留下几张驱邪护身的符咒后,便趁被打昏的平川首席还没醒来前,乘上轮入道离去。
博雅自上车后便沉默不语,似乎不敢相信昔日共同研究雅乐的友人会如此嫌贫爱富,亏待糟糠之妻。
赖光见状叹了口气。博雅生性耿直,待人真诚,向来不喜尔虞我诈的人情世故。平日里也不愿结交达官贵族,而是只和一些同样热爱雅乐棋艺、淡泊名利的友人走动。谁知平川身为雅乐寮首席,平日一副高洁的样子,竟是抛弃发妻贪图富贵的小人,着实让博雅受了不小打击。
赖光虽明白此事可以让博雅认清周遭小人的真面目,到底不忍弟弟郁闷伤怀,便取出怀中尺八,伴着如霜月色吹奏起来。1
空灵的笛声在寂静苍凉的平安京夜空中悠荡,缠绵如春雨般的丝竹声让车内其余两人不禁回想起骨女最后清浅而温暖的笑容。
车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下起细雨,初春微寒的风带着水气透过车帘轻抚三人的脸庞。博雅闭眼聆听许久,终是释然一叹。取出怀中的龙笛,应和着赖光鸣奏起来。2
细密的春雨中,清哀的笛声在空中悠荡,正如骨女无处依附的爱恋与相思,最终消散在空际。
轮入道缓缓驶入源氏家宅所处的二条铜驼坊。
虽然已是深夜,源家门前仍然燃着灯火。候在门口的下仆训练有素的取出暖炉熏染过的蓑衣油伞,迎接主人的归来。
赖光亲自为博雅系上蓑衣,两人下车走进伞荫。
“今日之事麻烦安倍大人了,”赖光余光扫过博雅,抢在对方之前开口,“大人家中还有家人等候,在下就不强留大人留宿了。”
赖光说着,脸上挂起温良恭谦的完美笑容,温柔缠绵的一字一顿道:“慢走不送。”
安倍晴明看着满脸笑容、背后却仿佛弥漫黑气的赖光,和一旁不安的游移视线的博雅,展开蝠扇遮住嘴角,眼眸似笑非笑的弯起。随即拜别源家两兄弟,乘着轮入道离去。
见晴明未作纠缠果断离去,赖光挑了挑眉,回首便看到不争气的弟弟目送晴明车架的情景,屈指敲了敲博雅的额头。
高大的青年随即回神。在一众下仆面前被当做小孩子般对待,让博雅脸上泛出不好意思的红晕。
“兄长!”
“嗯?”赖光接过侍从手中的油纸伞,撑在博雅和自己头顶,举步迈进雨幕。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博雅一边小声的嘟囔着,一边抢过赖光手中纸伞,不着痕迹的将伞向赖光一边偏斜,小心的盖住兄长的身影。
赖光微微抬首看向身旁的博雅。当年梳着总角的少年如今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上几分,俊俏的侧颜在夜晚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成熟刚毅。
“明日我要去觐见皇上,回禀此次出征九州地区的事情。3你乖乖待在家里,不许再偷跑出去。”
听到赖光的话,博雅眉间瞬间附上阴霾,只得恹恹的回了声“是”。赖光瞥到博雅宽厚的肩膀上被雨丝沾湿的水迹,对比自己毫无湿意的衣角,心中骤然一软。
“离桃月结束仅有不到一周,你且忍忍,到了槐月我便告假与你一同去鞍马山躲上几天。4”
“一言为定!”博雅眼中发出光芒,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
两人一路缓行到游廊前,互道晚安后分开。
赖光站在檐下看着博雅走进明亮的寝殿,障子门投影出青年斑驳的影子,方才转身向自己的主殿走去。
主殿的主屋内早已点上油盏,燃起熏香。赖光在侍从的服饰下褪下蓑衣、羽织、着物,换上舒适的纯白色寝卷5,接过侍从手中的托盘,独自走进房间一侧的涂笼中。
涂笼四面均是雪白的障子,当中摆放着两组空置的刀架。
赖光伸手取出托盘中的竹勺,舀水净手后,正坐在屋内,缓缓推出髭切的刀刃,平放在面前。随即有条不紊的拔除目钉,拆除刀柄,打粉,磨粉。
几次打粉磨粉之后,髭切的刀身金属的光泽愈发光亮。赖光高举髭切,对着烛火欣赏其上的刃纹和地肌。髭切仿佛感受到主人的爱护,刃身轻轻振动,发出愉悦的微鸣,换来赖光莞尔一笑。
接下来便是涂丁子油,安回刀柄、目钉。待将刀身收回鞘中之后,赖光便将髭切置于膝上,低声和髭切讲着今日发生的事情,待到深夜方带着髭切回到寝室,将刀置于枕下,陷入沉睡。
赖光睡下后,夜风吹动屋外的树木,发出漱漱的轻响。透过障子门,隐约看到寝室内一道虚幻的黑影从空中浮现,在赖光枕前停留良久,随着赖光一个翻身,又消弭在空中。
第二天清晨。
一夜无梦的赖光支着腮,看着一旁侍女们整理觐见的衣装。由于不是正式的朝会,赖光便下令准备了日常的朝服,黑色的外袍下是白色的指贯,头束垂缨冠,腰间系着金御袋,让原本温文尔雅的赖光显出几分战场上杀伐果断的肃穆之气。
牛车缓缓停在皇城门前,赖光下车后跟从值班的五位藏人向主殿紫宸殿走去。
现任天皇正坐在紫宸殿中央,下首坐了两列身穿黑袍的公卿大夫们,为首的果不其然便是太后的兄长、皇后的父亲,权势如日中天的右大臣藤原道长。
赖光垂下眼睑,向天皇施礼后,便立于一旁,忍受着背后藤原道长肆意的打量。
说来源家与藤原家的关系十分错综复杂。赖光的父亲源满仲与藤原道长二人是总角之交,自小一起长大,感情自是极好。赖光五岁时,母亲过世,祖父源经基便安排藤原家一位庶出的表小姐与源满仲成婚,两家关系很是不错。
只是后来赖光祖父过世,源家家道中落,源满仲不得不凭借联姻关系到妻家手下讨生活。初时,源满仲还很是信任藤原家,想要报答妻家危难之中的救济。然而藤原家却很是轻蔑落魄的源家,说是让源满仲做藤原家幕僚,实则是些跑腿传话的杂务,让原是庶务不沾的源满仲着实受些折磨,连带着当时年幼的赖光也在年轻继母的示意下,备受藤原家小一辈的排挤欺负。
这段时间内,唯一称的上是幸事的,便是藤原表小姐诞下了小赖光整十岁的异母弟弟,源赖信。赖信出生便不受母亲与藤原家喜爱,被藤原表小姐丢在一旁不闻不问。可以说是赖光亲手将弟弟从小一点点带大。家中长子幼子被冷落,源满仲看在眼里,也便慢慢和藤原家离心了。
再之后,赐臣籍的博雅被送到太后的娘家藤原家监视,藤原道长玩笑般的“既然均是源姓,便交予你养罢”,便将不受欢迎的博雅扔到处境堪忧的源家,在本就是寄人篱下的父子三人身上雪上加霜。
彼时,源家三人的处境十分尴尬。幸亏“安和之变”中,源满仲立下大功,将叛上作乱的左大臣镇压,间接保住了右大臣藤原一家的荣华富贵。现任天皇碍于情面也不得不赐予镇守府将军一职,源氏义父子四人才脱离了苦海,远离平安京到关东赴任。而手握兵权和博雅的源家也成了藤原家的眼中钉。
只是好景不长,仅仅三年之后,源满仲便英年早逝。藤原信长果断出手夺走了源家的兵权。并以赖信尚未成年、需母家照顾为由,将赖信接回藤原家,名为照顾实为监视。
当年仅有二十的赖光被赶出将军府,身前是哭喊着被强迫带走的赖信,身后是刚刚敞开心扉又遭受打击的博雅。赖光当时便暗下决心,定要发扬源氏一门,让藤原家偿还羞辱自己兄弟的恶果。
近些年,藤原家手掌大权,靠着家中太后皇后及一位右大臣,很是风光。只是过于嚣张的行径到底引来的天皇的不满。赖光聪明的借助天皇想要压制藤原家的意图,一跃跻身新生势力之中。凭借出众的谋略和过人的身手,逐步夺取天皇的信任。至今,虽然天皇仍不敢将兵权交予赖光,但也会不时让赖光出征讨伐妖怪邪佞,将其视为心腹。
朝堂之上,赖光垂首立于正中,语气谦恭的呈禀之前奉命前去备前国助力犬大将一事。
现任天皇,博雅的异母兄长,听到后只是随意的挥了挥手,随即语气急迫的和赖光说道:“那种事没有关系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弘徽殿女御和白河亲王的事情!源少辅也来听一下!”
赖光拱手称是,余光扫过面色不豫的藤原道长,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
弘徽殿女御是天皇几年前迎来的妃子。初进宫便独得恩宠,住进离天皇清凉殿最近的弘徽殿,并被封为女御。6去年伊始,弘徽殿女御为天皇诞下一位小皇子,即白河亲王,可是让藤原家一阵胆战心惊。毕竟藤原道长的宝贝嫡女,如今的彩子皇后,仅为天皇诞下两位内亲王。
凭赖光的了解,藤原道长可不会甘心将继承大权旁落在其他人手里。
果然,殿上如今讨论的就是白河亲王无故发病,皮肤溃烂的事情。刚过周岁的小皇子遭受如此折磨,心爱的女御也哭的不省人事,向来懦弱无能的天皇也忍不住在朝堂之上大发脾气。
“陛下息怒,”藤原道长双手持笏屈身行礼,“臣之前延请阴阳寮首席为亲王殿下卜筮,结果显示是京都内有与亲王殿下相生相克的人才会如此。”
“是什么人!”
“这...”藤原右大臣刻意的看了一眼赖光,面露难色,“卦象显示,是居于青龙位,与亲王殿下血脉相连的皇室长辈。”
青龙位,血脉相连,长辈。
话音刚落,殿内诸位的目光便隐晦的集中在赖光身上。藤原道长话语中分明暗示的是住在皇城西方铜驼坊中的博雅。
果然是桃月忌出行。昨天博雅刚刚出门,今天就祸从天降。
赖光心里腹诽藤原道长手段低劣,明明是自己出手害了白河亲王,还想要一箭双雕,转手陷害博雅。面上却挂上温柔和煦的笑容,缓声说道:“右大臣关心亲王殿下之心拳拳,竟主动请阴阳寮首席进行卜筮。只是臣恰好在备前国听说首席大人与妖怪勾结一事。臣怀疑卜筮结果可能是对方编造,想要分裂皇族的几位殿下。”
“不可能,”藤原道长的反驳脱口而出,随即追问道:“源少辅这么说可有证据?虽然你是中务省少辅,统领阴阳寮,但是阴阳寮首席已经袭位二十年之久,可不是源少辅空口白牙可以弹劾的。”
证据当然没有,那老混蛋顶多和藤原家狼狈成奸,哪有胆子勾搭妖怪。赖光内心默默吐槽,面色不变的向宝座上面露迟疑的天皇微笑,信心十足的仿佛信口开河的人另有其人。
“事情还在调查,证据不宜呈给各位以免打草惊蛇。只是臣心存疑惑,毕竟亲王出事,牵扯到皇族长辈身上,看起来太刻意了,不是么?”
“那么源少辅的意思是,就因为你一句话,就要放任亲王殿下不管么?”
天皇看着堂下赖光与藤原道长针锋相对,脸上满是纠结于疑惑。
“自然不是,”赖光不紧不慢的应道,“臣建议请其他供职阴阳寮的大人们前往,若各位得出同样的结论自然说明右大臣是正确的,若是有他人能解决亲王殿下的病症,自是更好。”
“哈!”藤原道长不屑的轻嗤一声,目中却显露出自信的喜悦,“便依你,只是那些无名小卒多半是做无用功。”
天皇见两人终于达成一致,连忙出声道:“那便赶快让阴阳寮的人都过来看一看白河!”
“且慢,”藤原道长伸手阻止了领命的藏人,躬身对天皇说道,“亲王殿下身份尊贵且身染重病,不宜让过多的闲杂靠近,不如源少辅就推荐手下最得力的一位阴阳师过来就好了。”
“这...源少辅...你看?”天皇面露难色的看着赖光。
“啊啊,”赖光安抚的冲天皇一笑,手中洁白的玉笏抵在鲜红的唇瓣上,“那就请安倍晴明大人过来好了。”
希望你一会儿不会后悔。赖光看向满脸轻慢之色的藤原道长,狭长的双眸完出两轮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