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来说,赖光并未见过红叶狩。
当年赖光的祖父,清河天皇之孙源经基在被降为臣籍后寄情于山水,不顾平安京家中的正妻与年幼的嫡子源满仲,整日在外流连。一日,许久不见的源经基忽然回到铜驼巷的老宅,身后跟着一位倾国倾城的貌美女子,名为红叶。原来源经基与红叶两人已定终身,源氏主母或是大度或是已对丈夫不抱希望,坦然的接受了红叶。
谁知这才是悲剧的开始。
入住源氏大宅的红叶并不满足。女人白日里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夜晚则暗自施法诅咒源经基的正妻。果然,正室夫人很快便患重病,奄奄一息。当时不到弱冠的源满仲机警的发现红叶的异常,趁女人不备发起攻击。
并未提防源满仲的红叶在重伤后现露了原型,原来女子正是“第六天魔王”红叶狩1。
红叶狩乃恶名昭著的第六天魔王,成就恶法,怀抱恶意,乃断除他人之欢乐与幸福之恶魔,乃诸罪中之最大者,故又名“极恶”2。
红叶狩并未想过会失手,在恶狠狠的留下对源氏的诅咒后便逃走了。
受到红叶狩一事打击,源经基很快也缠绵病榻,清和源氏也一落千丈,甚至连铜驼巷的老宅都难以保住。源氏唯一的嫡子源满仲不得不与嵯峨源氏联姻,一力扛起硕大的源氏家业。
年幼的赖光对祖父最深的印象,便是坐在庭下痴痴望着院中红叶的背影。
源经基病重之时,平安京正值深秋。灿若云霞的红枫宛如火焰般铺满天空。秋风拂过,枫叶从枝头坠落,宛若女子翩跹起舞。弥留之际,源经基似乎幡然悔悟,用仅剩的影响力为丧偶的源满仲配婚藤原氏,并将忠心的下臣一一托付予满仲。而自己则在漫天飞舞红叶中缓缓闭上了眼睛3。
赖光看着手中诡异的九裂枫叶4。
当年源经基过世时,身畔便布满了红的妖艳的九裂枫叶。源满仲曾严肃的敦嘱赖光关于九裂枫叶与红叶狩的事情,料定逃走的天魔不会放过源氏的后人。
源满仲果然一语成谶。
赖光想起蝶姬夫人宛若疯狂的哭喊,心中满是冰寒。
“蝶姬夫人在攻击我的时候曾说,是因为对我的感情被告知予藤原道长才落得如此下落。现在看来,恐怕是红叶狩刻意陷害蝶姬,只为引我出来。”赖光歉疚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早知如此,我应当在抵达别苑时便直接对上红叶狩,蝶姬夫人也不必因我而亡。”
赖光回想起蝶姬在最后时刻冷静的微笑,心下默然。蝶姬虽然被红叶狩欺骗而憎恨赖光,但在最后关头仍是摆脱了络新妇的怨念,回复了冷静。但红叶狩明显并不想放过对蝶姬的利用,在最后时刻引爆了蝶姬的妖气以攻击赖光。
赖光想到这里叹了口气,背后髭切幽幽的开口问道:“这么说,家主早就发现了红叶狩的异常?”
赖光背对着髭切,并未见到金发太刀的异常,漫不经心的回答道:“我收到蝶姬夫人书信时便察觉有异常,因此在抵达别苑时便注意到了红叶狩。只是当时想要看看他在打什么盘算,便按捺住不动。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家主还是会孤身前往,不是么?”
“髭切?”
终于发现髭切语气的异常,赖光想要回过头,却被太刀付丧神从背后拥住。髭切带着白色手套的右手捂住赖光的双眼,左手抚上青年颤抖的颈子,低头靠在赖光耳侧轻声笑道:“家主在害怕我么?明明胆大到以自己为饵,独自来敌人的巢穴。却在自己的刀剑手下瑟瑟发抖,真是可怜。”
髭切说着,拢在赖光脖颈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感受着手下跳动的脉搏:“今日若不是我及时赶来,家主可曾想过自己的下场?”
金发青年现在想到自己赶来时看到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红叶狩的爆炸之咒髭切十分了解,威力非凡5。即使髭切做足准备为赖光缓冲,仍可以感受到自己身体内冲撞的震荡;若是毫无准备的赖光直接面对,怕是至少会断几根肋骨。
髭切想到这里,金色的双眼深沉,从眼角晕染的黑气逐渐布满眼白,让髭切显得异常可怖。
“家主从来不相信别人,永远自己处理所有的问题。”
髭切想起赖光倒在地面上,被血液和泥土玷污的双眼逐渐失去光芒的画面,仿佛又被窒息的绝望掩埋了全身。虽然赖光认为自己的死与他人无关,但髭切从没有一刻停止对自己的责备。在漫长的岁月里,无尽的悔恨和痛苦早就化作深深的执念,刻在付丧神的心中。因此髭切忍受不了任何对赖光不利的事情,哪怕是赖光自己主动涉险。
“我以为我化作人形就能帮助到家主,不再像从前只能让家主孤身奋战。”髭切嘲讽的笑了一声,“如今看来我与他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髭切...”赖光听到髭切的话喉咙发干,只能喃喃的叫着青年的名字。
背后的温度忽然消失。
赖光回过头去,髭切已经消失不见。
赖光静立许久,见髭切没有再回来,最终只是垂下眼眸独自走出别苑。
回到铜驼巷已临近子时,赖光迷茫的穿过蜿蜒的走廊,惊讶的看着水榭前月下独酌的身影。
“啊啦,源氏君,”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优雅正坐的三日月回过头向赖光莞尔一笑,“玉露刚刚沏好,源氏君要来尝一杯么?”
玉露的茶汤碧绿如玉,香气扑鼻。赖光细啜一口,干涸的嗓子瞬间被滋润温养。
一杯茶饮尽,赖光也平静下来,沉默的将白瓷骨杯递还给了三日月,看着对方娴熟的滤茶、添茶的动作。
“我没有帮助你们寻找同伴,你会怨恨我么?”赖光忽然开口打破沉默。三日月抬头惊讶的看了眼赖光,却只能看到源氏家主低垂的眼睫。
三日月见状笑了笑,也一边继续着手里的动作一边答道,“源氏君毕竟与我们非亲非故,之前出手均是为了髭切膝丸两位殿下,解救我等只是顺带。在下虽不才,倒也有些自知之,自然不会怨恨源氏君。只是,”三日月说着,将滚烫的茶汤倒入骨杯,升腾的热气遮住了男人的表情,“虽然不曾怨恨,但可能还是有些难过吧,毕竟是被主人抛弃。”
见赖光张口想要反驳,三日月伸手抵住赖光的唇继续说道:“付丧神与源氏君所知的人类、妖怪均不相同。我等本只是刀剑之身,虽化作人形,但本性未变。源氏君之前释放诸位付丧神自由,甚至让我们决定自己未来,您的心意,在下可以理解。只是身为刀剑,若是无人使用,与废铁又有何异?”
见赖光终于抬头直视自己,太刀付丧神映有弯月的眼睛熠熠生光:“源氏君将吾等解救,虽无他意,但吾等已将源氏君视作主人。身为刀剑,自当跟随主人左右,以吾之身体,守主人之安危;以吾之性命;护主人之尊严,至死方休。”
三日月话毕,水榭陷入一片沉默。
赖光出神的望向平静的水面,直至被惊鹿里的水珠溅落的声音惊醒。
“啊呀,时候也不早了,源氏君还是早些去休息吧。”三日月看了眼空中高悬的明月,回首收拾起冷却的茶汤。
赖光闻言顺从的起身离去。在与三日月擦肩之时,赖光忽然开口:“若如你所说,那阁下内心想必也已承认赖光为主,希望为赖光所用?”
“自然如此。”三日月笑弯了眉眼,头上金色的发穗在空中飞舞。
“骗子。”
赖光余光瞥了三日月一眼,冷哼一声,随即不回头的远远走开。
三日月捧起赖光放下的茶杯,嘴唇印上赖光留下的痕迹,轻轻啜了口早已冷掉的茶汤。
“是真的啊,”俊秀的付丧神在月光下露出寂寞的微笑,“我比任何人都更渴望为源氏君征战。”
赖光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特意看了看廊外。幽长的廊子空荡荡的,在惨白的月光下有几分悲戚。见髭切果然没有回来,赖光叹了口气走入屋内。
主屋内还是赖光熟悉的布置,但赖光竟第一次感到房间的空荡。
换上柔软舒适的睡袍,赖光犹豫的看了看屋外,最终还是保持着格子门打开的状态。
又过了许久,连夜晚的鸣虫都停止了奏响,源氏大宅彻底陷入了寂静。
髭切悄然从树上一跃而下,轻车熟路的潜入赖光的寝室。
赖光已陷入睡眠。青年在被子里蜷缩成婴儿的姿态,怀中紧紧抱着与自己腰间一模一样的太刀。
髭切盘坐在赖光身侧,温柔的抚开青年黏在脸颊的碎发。髭切弯下腰,右手与赖光十指相扣,带着手套的手指摩挲着赖光光滑的皮肤。
“家主,请您信任我,依赖我。”
“直至再也离不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