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高山仰止那样的敌手,萧乔一直熟知秋叶所有的情况:
秋叶,男,二十二岁,两岁练剑,对剑术精悟无人能比。左右双手均可使剑,但左手剑比右手快一分,传闻至今,从未见此人动过左手。
此时“蚀阳”正握在第一剑客苍白修韧的右手上,左手隐于衣袖随势待发。
秋叶全身上下无丝毫破绽,气息冷冽如冰,鹤立月下,衣襟当风,整个人如同孤高天神那般凛然不可侵犯。
萧乔凝神正对他,目光瞬间不移。冷双成发现自她抱出子樱,萧乔就从未朝地上看上一眼。
这厢两人真气对峙间,三老那边有了动作。三人心思如出一人,身形苍鹫般扑起,撕开了水饮结阵。人影错动风势膨胀间,白衣喻雪提着剑,冷冷走入阵中。只见四周如荼蘼花落,他的衣衫竟是不沾染一点血迹。冷双成看着他的剑影,心里暗暗吃惊:雪公子的剑术亦如千年雪峰,苍茫无涯地泛着万众难敌的孤寂之光。
眼下,喻雪的剑,楚轩的音,银光的箭她都有幸拜会,唯独缺了御风而行的青鸾公子。
直至赵应承与喻雪走进红袖楼,冷双成才放心地转过目光。她沉眉敛目隐藏了全部气息,站在树下阴影里。
场上凝神站定的两人仿似处于世外桃源中,耳畔传来的刀剑风声不能分毫撼动他们的身躯。静寂之间,萧乔肃然开口:“本人一心向武,却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今晚计划功败垂成,萧乔不怨天尤人,只求与公子公平一战。”
冷双成微微动容,她没想到萧乔尽管跻身两国之间,落得个不尴不尬的地位,在武学上,却是个天生尚武的武者――了解秋叶的伤势后,他并未落井下石,而是要求公平公正地切磋。
“萧先生好眼光。”秋叶抬起沉聚如峰的双目,冷淡地说了一句。
萧乔缓缓拉下面巾,眼光落及子樱身上时,容貌仿若苍老十岁。神情里十分寂寞萧索,四周红烛高照风景绮丽,两厢对照之下,他的脸把天地肃杀,苍穹寒意渲染得淋漓尽致。
“公子来日方长,不会知晓萧某的寂寞。”他落寞地说着,“公子负伤在身,萧某再战则胜之不武。况且萧某在心理上并未抢占任何先机,故以请求他日再战。”
冷双成看过去,面前萧乔威风凛凛绝世剑客的风采不再,此时只是一个疲惫苍凉的老人而已。她心里叹息一声,仍是沉默不语。
“约为何时?”秋叶面色微沉,冷漠说道。
“十五日后,辰时,行云铁塔萧某恭候公子大驾。”
秋叶稍一思索,吐出一字:“诺。”
萧乔缱绻目光再次落视地上,萧索说道:“这个女人――我要带走。自从一飞死后,我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秋叶身躯挺拔如旧,淡淡夜风拂过,紫袖中的蚀阳却愈是凝重了。
他的左手他的剑蓄势待发。
空气一度冰冷。
静寂中,冷双成自暗影处走出,面朝萧乔再次躬身施以札礼。萧乔奇道:“阁下何故多礼?”冷双成诚心正意,恭敬回道:“萧先生是我南下以来所遇见的第一个真正的武者,理合行札。”
萧乔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自嘲与寂寥。秋叶仿似未见两人的谦礼,仅是冷漠说道:“这个女人委实不能轻饶,因在半月紫宸殿前,她曾下令伤及我的夫――”转眼看到冷双成沉默的侧脸,他顿了下又续道:“好。”
萧乔看了冷双成一眼,抱起子樱,如同重获珍宝,大步凛凛走开。他一路前行不曾回头顾望,身后落下了一地的清凉空荡。
人影幢幢中,银衣水靠的水饮忍者大多不敌三老连环攻击,纷纷溃散遁入水中。
冷双成目视萧乔背影消失于夜幕,扫视一眼渐趋尾声的战局,转身对秋叶说道:“多谢公子。”
“你为何如此尊重萧乔那人?”
“崇武尚义,理应尊敬。”冷双成语带惋惜。
“是么?”秋叶目光突如华灯绚烂,语声中却含了些冰雪之光。遽然之间,他伸出了左掌。
眼看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面前,冷双成心中大警,闪身急退。自上而下一道半弧闪过,只一瞬间,秋叶一式“青天揽月”就将冷双成抱在左侧胸前。
冷双成挣扎两下,发觉他的怀抱紧固如铁无法挣脱,不由得冷冷说道:“公子,这不成体统。”
秋叶墨玉般瞳仁胜似昴宿星闪亮,熠熠生辉地直视冷双成眼眸深处。“没人避得开我的左手剑。”忍不住亲了亲她愠怒的双眸后,他又说道:“你没必要为了我感谢萧乔。”
原来他在猜测着什么。
冷双成见秋叶一反平素的冷酷矜贵,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不庄重,心中着实恼怒。那股怒火似烟花点燃后蹭蹭直上,映照到面容上时,她不窘反倒瞪大了双眸:“公子,我不想伤你,还望公子放手。”
秋叶瞳仁里满斛星光稍显深沉,他迅若惊鸿地在冷双成面颊上吻了下,放开了她的身子。
一只凝聚着冷意的手掌无声无息袭来,秋叶早有提防,风声微过,身影就轻飘飘地掠到两丈开外。他的紫袖微张,蚀阳横卧在他交错后负的手掌上,露出了一截雪白如羽的剑鞘。
冷双成心下有些吃惊。她的这式“排山倒海”用了目前六成功力,谁知未沾到秋叶一丝衣袂,即使是她施用单掌力道遽损,但也不能被他不沾衣不带水地避开。
那么他的武功到底有多强,强到足够能去抗衡萧乔,并找到破绽战胜他?
冷双成想了想,低敛眉目运气游走四肢百骸,斜展着衣袖,让风吹着它猎猎飞舞,也一并遮住了她的手掌。
她抬头目视秋叶,朗声道:“公子,得罪了!”
语声过后,冷双成手掌里凝结着霜露似的白雾,面沉如水地朝秋叶切身抓去。
秋叶凛然伫立于冷双成面前,唇角始终嚼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薄之笑,长身而立。冷双成初出两掌时,他本是双手一直负于身后,意态悠然有如闲庭信步,但被飕飕直逼颜面的冷雾缠绕后,他渐渐看出一些端倪:冷双成双掌苍凉如雪,力道深厚绵长,如百川奔腾入海,指法凌厉,招招不离他的要害,已成功地迫他凝神闪躲。而且她的掌法一共十三式,已经反复施使两遍。
就在第二十六掌停驻在他的右颊旁时,秋叶突然顿住身形不再躲避,冷双成满含雪气的左掌却也生生刹住――她这式和“高山流水”正是相反相成的攻势,如果再继续拍下去,就可以掴下秋叶一个耳光。
最奇妙地是心思叵测的两人均停下动作,都不中对方的圈套。冷双成如果此掌拍下去,不用秋叶怪责她也会日夜惶恐不安;秋叶如果算得不够精细,稍微动一下就会脱离冷双成的掌风,也就无法让她理屈地惟己是从。
冷双成转眼看了一下秋叶右耳,垂下双手,不动声色地说道:“在下僭越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告诉我什么。”秋叶立于楼前月下,蚀阳反背右臂之后,冷淡开口,“否则以你谨慎性子,即使恼怒,也断不会连出两遍掌法。”
冷双成微微一笑,抬起衣袖默默擦拭脸颊:“我只是想试探下公子的功力到底几何,看是否一如先前站都站不稳,抑或是做做样子吓退萧先生。”
秋叶见花厅逗弄她的私心被刺破,也不觉尴尬,兀自迎风而立。片刻之后,脸上的浮冰似暖阳高照,星星点点,渐渐化雪成水。
冷双成躬身直退:“容在下先行告退……在下去与阮姑娘话别。”
秋叶的心思如九曲连环,正在一环一环地解扣思索,他低敛墨眉仔细回想冷双成那套诡异陌生的掌法,直觉她肯定要暗示自己什么。
银月清辉洒落在这方静寂伫立的身影上,浑然不觉身后苍山三隐正惊异地看着他。
三老中要数兰君为人狡诈机警,饶是他跟从公子身边近五年,见过公子出手数次,仍是没见过他让人近身于己巴掌飞来不躲不避,最令人震惊的是他抱住刚才那个年轻人“上下其手”,俊颜虽然冷漠,但眼里的炙热谁都欺骗不了。
兰君稍稍一思索,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因为他的寒冰雾气。
反映过来后,兰君面容上惊愕不已,他难以置信地追寻那道闪身疾掠楼阁的身影,一回头,就看到公子冷冷睥睨的神色。
秋叶抬眸转视三人:“看清楚了?”
竹老和松柏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兰君上前站定,吞吐而问:“初一?”
“不是这个,我是问她的那套掌法是何来路。”
兰君此时才算稳定下心神,看到公子冰冷骇人的目光后,脑里的迷雾清退不少:“回公子……未曾见过。”
苍山三隐至今接近百岁,大小战役数千,秋叶询问他,也是想依靠他见多识广的阅历探寻冷双成出手意图。兰君刚迟缓说完,身后的竹老却接了一句:“我好像见过。”
秋叶转眼目视竹老。
竹老微微沉吟说道:“一年前与王一飞交手时,他的左臂被公子斩断后无法持枪,用的单手就是这套掌法――”
“原来如此,是要告诉我萧乔的掌法。”秋叶垂手踱开一步,站定后又冷漠说道,“那也不对,怎么我都不知道的事情,她却了解得一清二楚。”
三老今晚想是惊吓过多,都有些一头雾水地两两对视。正在惊疑不定之时,传来秋叶冷淡如冰的嗓音:“都看好了,那人叫冷双成,我知道你们以前有过过节,但此刻她好比是我的左手,谁都不能动她。”
秋叶面前的三老寂静无声,公子雕刻一般的容颜掩在淡淡月色阴影下,依稀可见他瞳仁里狠戾绝情的警示之色。偶有透过锦绣花楼渗落的月光,照亮了他岿然不动的身躯,和着他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仿似一个天生的王者。
这种感觉三老很熟悉,因为五年前的一个月色之夜,一名白衣无染的公子,冷漠自若地从暗处走出,仅用一把普通的长剑,仿似劈空斩浪,不出三十招就降服了他们――那天晚上的月亮他们记得很清楚,那个公子的眼光比月夜寒冷,他们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