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司恩在拿着方佐的证词往皇宫里赶时, 长公主已经在向皇帝请罪了。
长公主请罪时是一身正装,整个人显得很是贵气, 脸上的表情是威严的,也是大义的。
皇上是惊讶的,表情很惊讶,心里可能是既不惊讶又不是惊讶, 总的来说他还是倾向惊讶的。他慢慢腾腾的拿起御案前的九转金龙茶壶,难得亲自动手给自己续了杯茶,在喝了一口后,滚烫的茶从喉咙里落到心底,心都被烫疼了, 皇帝勉强维持住自己的威严,没有当场跳起来哀嚎,但是表情很是扭曲。
元宝一旁看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忙把茶杯接过去, 又为拍了拍后背顺顺气,看到皇帝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他才退回原来的地方。
皇帝喜欢看人煮茶, 也喜欢喝热茶, 所以他喝的茶都是元宝在一旁亲自煮好放在茶壶里的。
只不过平日里元宝都是感受到茶的温度适中后, 不动声色的为皇帝斟茶添水的,让皇帝喝下去既不会感到咽不下去,又不会感觉到烫嘴。
这事, 元宝做的从来没有失手过,现在皇帝自己猛然来这么一出,然后就烫着了。
皇帝被烫了下,心神倒也给烫回来了,他看着长公主道:“你说,是你找人刺杀的韩司恩?可有证据证明?还有,他们是什么人?你怎么认识的?”
长公主眼中流出两行泪,她说道:“这些人是臣在佐儿受伤之后,无意中听人提起的江湖人士,他们是专门做这种买卖的,在京中有个赌坊,叫江南暗柳,在北街六宅,皇上可以派人去查,不过当时我们接触时,他们都已经收手了,我以长公主的身份强压下去才得到他们最后一次帮助的。这是他们的信物,那些被抓的刺客身上应该有类似的东西。”
说完这漏洞百出的话,长公主把袖子里的腰牌递了上去。
元宝捧着腰牌小心的检查了一番,才放置在皇帝眼前,腰牌正面做工非常粗糙,而且只有一个数字八,后面却是非常精致,上面还描绘了鲜艳的桃花。
被抓的刺客中,还真有人有腰牌,不过前面不是数字,而是一个字,后面画的也不是桃花。
皇帝把腰牌随意搁置在御案上,他朝元宝使了个眼色,元宝悄无声息的离开。
然后皇帝才看向跪在地上的长公主,眼神微暗,声音有些危险道:“长姐,你这话是说给三岁孩童听的吗?如果你真有实情,那就实话实说,用这谎言来欺骗朕,就是欺君之罪,就算你是朕的皇姐,朕也决不轻饶。”
长公主听了这话,心里一喜一悲,喜的是皇帝果然最讨厌人欺君,悲的是,她这一关不好过,说不准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长公主一边想一边哭泣道:“皇上,臣所言句句为实,此事的确是臣无意中听到的。当时韩司恩刚刚废了佐儿一辈子,想到他日后筷子都拿不住,臣这个做母亲的便心如刀绞。微臣心中愤恨,一直想让韩司恩赔一双手给佐儿。听闻这个消息,便不管不顾的亲自上门联系了。臣只是想让韩司恩受点伤,没有想过要杀人灭口,更不曾想到会连累三皇子。听说三皇子也受伤了之后,臣心里实在惶恐不安,但又心存侥幸。没想到,最终纸是包不住火的。可是皇上,此事和佐儿一点关系都没有,皇上如果不信,可以派人细查。”
长公主一口咬定自己不是想杀人,只是想让韩司恩受点伤,也咬定那些刺客是自己派出去的,与其他人无关。虽然明知道皇帝心中不信,但现在她只能这么说了。
这样说不准还能挽救下自己的性命,要是认定自己想要韩司恩和三皇子死,那真的就是死罪了。
皇帝目光沉沉的看着长公主,这时门外有内侍通禀韩司恩求见。
长公主听到韩司恩求见后,立刻磕头道:“皇上,臣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和佐儿绝无关系。现在韩司恩为了报私仇,捏造证据诬陷佐儿,这是犯了欺君之罪,实在是大逆不道。”
皇帝对长公主这番说辞心中有些腻歪,他没有理会长公主,对着门外说了声:“宣。”
门外的内侍一声宣召,韩司恩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御书房。
他走的不慌不满,不过在看到地上痛哭流涕的长公主时,韩司恩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然后他收回目光,朝皇帝看了一眼,才请安。
皇帝被他那一眼看的都乐了,心里有些气恼韩司恩阳奉阴违,他虽然因为方田的事不待见长公主和方佐,但是韩司恩抓人也不能用伪证吧,这样的话,传出去,朝堂上还不乱了套?
想到这里,皇帝冷哼一声道:“招了?”他语气不太好,实在是想给韩司恩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韩司恩犹豫了下,面上有些尴尬,然后把方佐的证词双手捧到额头上方,小声干巴巴的说道:“招了一些。”
皇帝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韩司恩,明眼一看就是心虚的表现。皇帝瞪着韩司恩,韩司恩低着头没看到。
许久后,皇帝用下巴意思刚刚进门的元宝,让他把韩司恩手中方佐的证词呈上来。
在证词递到自己手边时,皇帝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而是看着韩司恩不咸不淡的道:“韩司恩,如若有人欺君,该当何罪?”
韩司恩明显的愣了下,而后恭敬的回道:“回皇上,此乃死罪。”
“若有人明知道是死罪,还死不悔改呢?”皇帝阴郁的继续问。
韩司恩皱了下眉,想了个点子:“死上加死?抽尸一百?”
皇帝:“……”和韩司恩说到这个份上,他总觉得自己心口疼的厉害。
既然韩司恩不领情,皇帝也懒得为他开脱了,连掀开证词的兴致都没有了,有点懒散的问:“那你说说,方佐的案子是怎么回事,他都招供了些什么?”
韩司恩听到皇帝这么问,脸上露出一丝愧疚的表情,他看向皇帝,有点苦涩的说道:“皇上恕罪,微臣当初大开口,现已查出方公子和刺杀微臣的刺客没关系。微臣等皇上判决之后,定然向方公子去道歉,微臣愧对皇上的……”
“等一下。”皇帝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猛然抬起头一脸傻了模样的长公主,抬手打断了韩司恩的絮絮叨叨:“你说方佐和刺客没关系?”
韩司恩一脸羞愧:“是的,经过微臣再三详查,刺客的确是污蔑了方公子。只是当初微臣被他蒙骗,对方公子是同伙的推测过于主观,这实在是微臣的错,幸好现在得意还方公子一个清白,还望长公主恕罪。”
说道最后,韩司恩恭敬的朝着长公主抱拳低头,一副我有错,我认错的模样。
长公主看着韩司恩,他的话不异于一个晴天霹雳还恰好劈在了自己头上,她现在心里恨不得上前把他咬死。但是一想到自己刚才在皇帝面前的信誓旦旦的认了刺杀的罪,她心里一冷,浑身软在地上,惊吓之下只好朝皇上猛磕头起来,然后哭道:“皇上,这都是韩司恩的计策,臣这是中了他的计,他是故意的。”
韩司恩被长公主的狼狈下了一跳,他看向皇上,眼神里不自觉的带着询问。
皇帝看着不断磕头求饶的长公主,冷声道:“你中了韩司恩什么计策,说说看?”
长公主抬头,本能的想张口把韩司恩派人向皇帝禀告的事说出来,但看到皇帝眼中的森冷和怒意,她心中一凛,却是一字都不敢多言了。
派人暗中盯着韩司恩,和派人暗中劫持韩司恩向皇帝内禀的事情,这是两回事。一个在某些程度上说不上犯错,但另一个在皇帝眼中,那就是别有它意了。
此刻长公主只恨自己太慌张没有时间细细想明白韩司恩的用心,也有点恨太后至始至终那么沉住气,到了现在还一面不出。
皇帝看长公主神色来回变换,很丰富,他冷哼一声,任何窥视帝王的行为,他都会放在眼里记在心底的。
长公主,长公主也不例外。
皇帝不想看长公主的表演,也不想再听她那些虚假的话了。他把目光放到韩司恩身上,语气不自觉的轻缓了几分:“那你让人给朕说方佐招供,都招供了什么?”
韩司恩如果真的是利用这点诈长公主的话,皇帝的心情就很复杂了,总感觉韩司恩在某些方面运气太好了,比他还要好。
韩司恩自然是表现的滴水不漏,只见他脸色有些复杂,许久后他轻叹一声道:“方公子招供的都是他在边关胡作非为之事,桩桩件件都在供词里,很是影响皇上的声誉,证词最后还有方公子的亲笔画押,那些禁卫军可以作证,微臣并没有对方公子用刑。”
皇帝这时才掀开韩司恩递上来的折子,看了几页后,他把证词狠狠扔在了长公主这边。长公主一眼便供词里熟悉不熟悉的名字和事件,心底一阵一阵的发慌和发凉。
她脑海里此刻只有一句话,方佐和她这次完了。
皇帝早就因为长公主私通的事不耐烦了,这些事他隐隐也查到过,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便一直没有找到借口对那个私生子方佐如何,现在证据确凿,加上长公主所谓的刺杀事件。
皇帝冷冷道:“来人,废除长公主的称号,贬为庶人,方佐生性顽劣,仗势欺人,罪孽深重,既然在牢里了,那就待在里面不要出来了。压下去。”
在内侍进房抓住长公主的胳膊时,长公主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哭了,她把头都磕破了,鲜血染红了地面,她哀求道:“皇上,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皇上宽恕。只是求皇上念在年幼时的情分,求你饶了佐儿这次吧,皇上,我当年也是替你试过毒,替你死过,佐儿的错都在我身上,是我没有管教好,求皇上饶过他。”
皇帝自幼就容易心软,长公主是知道的。
果然一听这话,皇帝看着她满脸心痛,最后皇帝深深吸了口气,哀声道:“你无辜找人刺杀当今世子和皇子,朕就是看在你我年幼的情分上,只是废了你的称号,并未作出其他处罚,已是恩宠。至于方佐,他言行不端,做出的这些事,哪一点像当年的方田。”
说道最后,皇帝想到当年长公主对他的维护,愈发有些难过的说道:“如果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朕说,现在来得及。”
长公主在皇帝最后提起方佐不像方田时,陡然明白皇帝什么都知道了。她愣怔的看着皇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没有方田的事,皇帝说不定会宽恕方佐一回,但现在,皇帝只是失望的挥了挥手,任由内侍把她拖了出去。
许久后,门外传来长公主的嚎嚎大哭。但即便那声音里极为绝望,长公主也没有回头向皇帝说其他的话。
她仍旧默认刺杀是自己出的主意。
在长公主的声音消失不见时,皇帝颓然坐在御座上,他给了长公主就会,可是她没有要。
许久后,他看着韩司恩道:“你这次有功,长公主这边也是朕愧对你,朕定然会对你进行嘉奖的。”
韩司恩沉重的说:“谢皇上。微臣本来是想查刺客之事,没想到刺客没查到,反而查了这么糟心的事……方佐承认自己所犯旧事,乃是由于皇上您的龙威所震,想必被方佐害过的人地下有知也会感念皇上的。臣并没有什么功劳,自然是更不敢领赏。”
皇帝难得听韩司恩这么光明正大的拍自己的马屁,而且正好拍到了,于是他心里那点难过的情绪彻底消失了。
皇帝在沉默了一会儿,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若有所指的说道:“你顺正长公主的线索继续往下查,长公主在京城可没本事找这么多刺客的,还是那句话,不管查到谁头上,都给朕拿下。”
韩司恩领命道:“微臣领旨。”
韩司恩在离开皇宫时,一路上慢悠悠的走着,他看着这皇宫内郁郁葱葱的景致,耳边似乎还有长公主苦苦的哀求之声。
有些人有个可怕的习惯,不管这个人曾经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到了最后临死时,都能赚取他们这些人的同情心。
长公主得之不易,为了方佐可以闭着眼任由他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可是长公主自己呢?方田和她之间也许就是一段孽缘。
两人曾经也许真心实意的想要好好过一辈子,但是因为一些人一些事,刚刚和好的心被击碎了,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面具。
方田为人看似粗鲁,但未必什么都不知道,未必不会在方佐的事情上耍心眼。
而长公主,心高气傲,以为自己有权,就无止境的溺爱着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想到有天也会踢到铁板。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方田已死,韩司恩能听到活人的心思,听不到死人的。
方佐和长公主的事,在他这里到此为止,其他的不是他该插手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