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别离
夜凉如水。
黑衣男子带的路越来越偏僻,周遭一片静谧,只听到路边的草丛里时不时传来几声虫鸣声。沈容和沉默着跟着他,视线不时在他手中那把剑上打转。
若说这个人口中的主人就是他手中这把剑的主人,那么……
不容他细想,那黑衣男子突然停住脚步,低声说道:“到了。”
抬头望着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沈容和心中暗惊。
几个时辰前,他还在这座宫殿的大门外走过。
“沈大人,请。”
黑衣男子冲沈容和抱拳道,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坚决。
微微凛神,沈容和缓步走上台阶,一手推开微阖的大门……
只听一声闷响,大门应声而启。
殿中静悄悄的一片,并没有几个时辰前的喧嚣热闹,所有在场的大臣宫人们都不见踪影。
身后有人关上了大门,沈容和略一侧首,旋即继续往里面走。
窗下,一道身穿暗红色凤袍的女子长身玉立,精致的容颜上写满了疲倦,看向沈容和的眸光复杂而深沉。
沈容和下意识地就行礼,“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那人,正是如今的董皇后!
如今这种紧要关头,皇后竟会找上他,这让沈容和着实错愕不已。
董皇后沉默着看着他,好半晌都未出声,直至沈容和不解地抬起头看向他,她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冷意:“不是我要见你。”
沈容和皱了皱眉。
董皇后没有看他,转头看一眼大殿内阁的方向,声音渐渐变得轻柔:“快点进去吧,他要见你。”
这个“他”指的是谁,沈容和已经了然于心。
只是他全然未想到,一向对左相董元卿言听计从的董皇后,竟会违背他的意思。
几步走进内阁,沈容和一进去就看见倚在龙榻上的人。他的脸上一片惨淡,双眼周围布满黑色的阴影,眸子里一片浑浊,与平时怠倦懒散的形象截然不同。
若不是清楚的知道他的身份,沈容和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看见的分明是两人。
心中虽是感慨万千,沈容和面上神色如常,冲着龙榻上的人躬身行礼:“皇上。”
“不必多礼。”一声沙哑的叹息及时打断了他。
沈容和不无惊讶,看着那人冲他摇摇头,说:“你坐下,朕有话对你说。”
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沈容和静默着等着他开口,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内阁门口的董皇后,不禁一怔。
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皇上哑声道:“不用担心,皇后并无他意思,她只是担心我的身体……咳……”
轻咳一声,皇上用锦帕掩住唇口。
沈容和拧眉瞧着他,再看看董皇后,她只是静静凝望着床榻上的皇上,脸色看不出丝毫波澜。
心底隐隐明白了什么,沈容和屏息听皇上要说的话,不再打断他。
看一眼沈容和,皇上自嘲的笑笑:“都说‘皇上万岁’,可他们都忘了,又有哪个人真能活到千岁万岁。”
沈容和静默着坐在殿中,只听皇上继续说道:“沈容和,这几天城中关于太子一案的告示,都是出自你手吧。”
他用的是疑问的语句,说出的话确实毋庸置疑的。
此时也无心掩饰些什么,沈容和默然点头。
出乎意料的没有动怒,皇上只是无力的摇摇头。
“当年,清和突然投诚于我,那时所有人都对我说他不可信,要杀了他,可是我却阻止了他们。”
突然听到那个许久不曾听人提起的名字,沈容和愣了愣。
皇上的脸上闪过一丝追忆,眼底平静得仿佛不过是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沈家世代出忠良,不管效忠的对象是谁,沈家人都必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以,平素一贯支持太子的清和突然向我投诚,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因为……那天晚上发生了太子一案。”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沈容和,吐出的话不知是对着沈容和说的,还是对着自己。
“你在告示上写着太子是被人冤枉,想必你所说的人,就是……朕。”
沈容和张嘴欲言,却被他接下来的话打断了:“先皇对顾皇后极为宠爱,甚至愿意为她六宫无妃,废除三宫六院,只留下皇后的位置,与她举案齐眉,共担天下。太子明润是顾皇后的孩子,先皇自是倍加宠爱,加上明润从小就文才武德样样出众,先皇对明润更是呵护备至,让我和二皇兄嫉妒不已。”
嘴角掠过一抹艰涩的笑,他继续道,“虽然我暗中嫉妒明润,可也从未起过要谋害他的心思,若不是因为那时一时鬼迷心窍了,我……”
说到这里他低咳两声,重重喘息两口粗气,顿了顿才开口,“当时的巫毒案是二皇兄策划的,当他找上我一同合作时,我本欲拒绝,可那时不知被什么迷惑了心智,就这么选择了默认。但我没想到这个案子会如此惨烈,太子府上所有人都被斩首,没有留一个活口……”
说起当年的血案,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恍惚,笑容苦涩。
“后来事发,二皇兄畏罪自杀,这太子之位一下子就落在了我的头上。不得不说,我当时虽对明润心怀愧疚,到底还是觉得欢喜,因为先皇开始关注我,这天下,终于是我的囊中之物……”
沈容和眼神复杂地睇着他,他说的这些实在让他出乎意料,至于到底是真是假,他已无力去探究清楚。
叙说完这一切,皇上咳嗽几声,眼神复杂地看着沈容和,“清和效忠的人只有明润,朕一清二楚。就如,你所选择效忠的,一直是祁钰,你们沈家人……果然是世代忠良……”
抚着桌案的手蓦地收紧,沈容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天下在朕手里只会毁掉,是时候将这一切还给祁钰了。”
沈容和心中犹如打翻了陈醋,五味参杂。
当初蒙古王手握一部分兵权,他竟会将郡主许给龙祁钰,这点沈容和当时就有些想不通。如今想来,想必那时皇上就已经打定一切主意了。
长叹一声,皇上眼神复杂地凝着沈容和,沉声道:“你对祁钰……你用尽心思逼迫祁钰谋反,为的……仅仅是让他夺回帝位?”
沈容和没有犹豫,应道:“是。”
“你做右相的幕僚,甘愿被人指着鼻子骂佞臣,这也是为了他?”
“是。”
“你背叛他,就是为了逼他不得不夺皇位?”
“……是。”
这些问题本是沈容和无法为外人道的苦衷,此时却与当今皇上谈论起来,不得不说,着实让沈容和有些恍惚如梦。
末了,皇上深深看他一眼,问他:“即使你千般万般为他,他却始终不知真相误会你,这样……你,可有后悔过?”
沈容和忽然想起,多年前他也曾问过沈清和同样的话。
当时他问:“为了太子做这么多,可有后悔过?”
沈容和还记得,当时沈清和的回答是……
“不悔。”沈容和重重吐出这两个字。
“哪怕此后他绝不原谅你?”
沈容和怔了怔。
沈容和是女子,是沈清和的女儿!
为了让龙祁钰能够重回帝位,她自幼就被沈容和要求改作男装打扮。她是女子,却要如寻常男子一样活着,偏偏又不能如他们一样。每到白天他便是沈家的儿子,每当解去衣衫时面对的却是自己的女儿身。无法靠近任何男子,更不能去接近那些女子,如同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沈容和深吸口气。
即便是这样,她仍是……
抬头迎上他的眸光,沈容和一字一顿道:“生不悔,死……亦不悔。”
皇上只是笑了笑,边笑边咳嗽,手中的锦帕隐隐能看见一丝殷红。
“皇上……”沈容和惶然低呼。
冲他摆摆手,皇上阻止了他上前的念头。
转头对着一直默然不语的董皇后看了一眼,皇上叹了口气,道:“将东西给他。”
沈容和正疑惑,就见董皇后捧出一个明黄色锦布抱住的方形盒子,沉默着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皇上!”沈容和心中震动。
神色复杂地瞅他一眼,皇上微微凛神,沉声道:“沈容和,我和皇后已经为你打点好一切,你带着这玉玺去找祁钰,今夜连夜出城,不得有片刻的耽误,懂吗?”
沈容和抚着桌案的手颤了颤。
只听他沙哑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将这玉玺送到祁钰手中。”
沈容和沉默着盯着他,半晌,他终是朝着皇上跪下,一字一顿道:“微臣……领命!”
嘴角浮上一丝浅笑,皇上沉沉叹了口气:“当初是我亏欠了明润,若不是我一念之差,如今也不会将这江山在我手中毁掉,如今……就当是我将这一切还给他罢!”
最后几个字自唇齿间溢出,皇上无力地闭上双眼。
离开锦华宫前,沈容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得怔了怔。
董皇后一步一顿的走到床榻边,仿佛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最后,她用手紧紧握住皇上的手,一语不发的凝视着他。
皇上笑笑,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
执手,无悔。
沈容和心中巨震。
“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身边的黑衣人提醒道。
沈容和点点头,毅然转身,跟着黑衣人出宫。
背后,两扇朱红色宫门渐渐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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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容和回到沈府时,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妥当,眉儿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角落,昏昏欲睡。
沈容和凝神瞧着他许久,最后,冲身边的管家吩咐道:“管家,给眉儿准备一套女装。”
管家应声退下。
原本正不断打着瞌睡的眉儿立即惊醒,惊讶地看着沈容和,“公子,我为什么要穿女装?这样不是不方便吗?”
缓步走到眉儿面前,沈容和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她。
眉儿自幼跟随她一起扮男装,不知不觉,她已经十八岁了,若不是在沈府,想必此时已经与寻常女子一般,与夫君举案齐眉,共白首偕老。
深吸口气,沈容和问道:“眉儿,你喜欢方轻尘是么?”
眉儿少见的红了脸,嗔怪道:“公子!”
嘴角扯出一抹艰涩的笑容,沈容和将管家送上的女装给眉儿,“去里面换上。”
眉儿不解地睁大双眼,“为什么?”
“听话,快来不及了,去换上。”
心中虽有疑惑,眉儿到底是听从沈容和的命令,钻进里屋去换上女装。
“公子,这个穿着真别扭。”一声鹅黄色褶裙的眉儿从里屋出来,沈容和扬唇笑笑。
看惯了眉儿穿着男装,突然一下子看见她换上女装,倒真是有些别扭。
来不及细想,沈容和凝眸盯着她,道:“眉儿,我今夜要离开龙城去幽州。”
眉儿点点头。“眉儿知道啊,我们要去幽州找世子。”
沈容和眼神不变,重复道:“我今夜要离开龙城。”
眉儿双肩轻轻一颤。
眼眶里氤氲出一层迷茫的雾气,眉儿用力睁大眼睛,不让那些即将涌出的东西掉下来,嘴角扯着一抹欢喜的笑,“眉儿也要跟着公子……”
“不行!”沈容和毫不犹豫打断她。
眉儿还欲说什么,却被沈容和硬生生截断。“眉儿,我昨日已经和方轻尘说好,他此后会好好照顾你。”
“公子……”
“我清楚他的为人,他必定会好好待你。”
“公子。”
“你去了他那里,不要再胡搅蛮缠了,他是个君子,想必是争不过你的。”
“公子!”
眉儿突然一声低呼,打断了沈容和的话。
沈容和静静盯视着他。
被她这么看着,眉儿顿时没了言语。
用力擦去不受控制落下的眼泪,眉儿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说:“眉儿不要方轻尘,眉儿要跟着公子……”
沈容和在心底喟叹一声,语气却是变得更加坚决:“眉儿,你若是不听话,今日你就不再是我沈府的人!”
“公子……公子你……”眉儿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眼泪不断滚落下,她却好似丝毫没有感觉。
心中一横,沈容和继续道:“这不是请求,是命令。眉儿,你要么去方轻尘那里,要么此后就不要再叫我公子!”
“……”眉儿紧紧咬着下唇,用力睁大眼睛,想要将那些盈满眼眶的眼泪拼命挤回去。
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哀戚的表情,沈容和冷声道:“管家,你带几个人送她去方府。”
看一眼眉儿,管家应道:“老奴知道了。”
转身看着屋子里的沈府暗卫,沈容和凛然说道:“我们走!”
“我等誓死效忠公子!”
众人抱拳立誓。
沈容和微微一笑,正要举步出去,却被扯住了衣角。
回头,是紧紧咬着唇的眉儿,两只手死死捉住她的袖口,不肯松手。
“眉儿!”管家呵斥一声,眉儿的手颤了颤,却依然没有松开。
沈容和静默着看着她,须臾,叹息一般说道:“眉儿,你是否以后都不认我这个公子了。”
短短一句话,令眉儿惶然缩回了手。
沈容和看了看她,终是转身就走。
“公子……”眉儿带着哭腔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沈容和脚步一顿。
“公子……”眉儿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正要追出来。
沈容和一咬牙,毅然迈开脚步,再也没有回头。“我们走!”
身后,眉儿想要追出去,却被门口的门槛绊倒,狠狠摔在地上,不甘地望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身影,哭着喊道:“公子你不要眉儿了,公子……”
管家看着她在地上边哭边喊着,沉沉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她,“你这丫头,难道不知道公子这是为了你好?公子此去必定危险重重,又怎会带你去涉险。听公子的话,去方轻尘那里。”
眉儿泪眼朦胧地望着他,许久才哑声道:“管家,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公子了?”
管家笑笑,拍拍她的肩,“只要你好好听话,公子就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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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皇上和董皇后已经打点过,直至到龙城城门前,沈容和一行人都没有遇上什么阻碍。
“公子,你看。”
身边有人低声说了声,指着城门口大批举着火把的士兵。
沈容和心下一沉。
早该料到,柳意那只老狐狸没这么容易骗过!
从一众士兵中走出来,柳意微微一笑,扬声道:“沈大人,这夜深露重的,你这是要往哪儿。”
暗骂一声老狐狸,沈容和从容一笑,就这么坐在马上,对着柳意拱手道:“右相大人才是,这么晚了怎么会出现在城门口?”
两人皆是语带深意。
柳意微眯着眼,笑得别有意味,“老夫正是怕夜深了,有那不轨之人要趁乱出城,所以赶紧带着人来守着。”
沈容和也跟着笑。
两人你来我往,暗中较量。
看一眼沈容和身后的暗卫,柳意一扬眉,“想不到沈大人身边的高手倒是挺多的。”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似有若无的从身边的士兵身上掠过。
沈容和明白,他这在警告自己。
即使身边有众多武功高强的暗卫,也敌不过他千军万马!
凛了凛神,沈容和漫笑一声:“夜晚在外行走,总是免不了担心遇到什么危险,我这也是怕那些个贼人不分黑白。”
柳意脸上闪过一丝阴沉,很快就消失不见。
抬眼看着骑在马上的沈容和,柳意扯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眼底满是戾气:“那么沈大人,你现在该告诉老夫,你这是出城想要做什么?”
“右相大人不正是为了阻拦沈某,才会来这里!”沈容和嗤笑道。
柳意眼底满是阴鸷,笑容邪佞,“既然沈大人知道我的目的,那老夫也无需多言了。”
沈容和斜勾起一边唇角,“若我执意要出城,右相大人你又待如何?”
细长的眼睛眯起,柳意重重一哼:“那么就不要怪老夫手下不留情了。”
语落的瞬间,他冲身后扬了扬手,立刻有大批手持长矛的士兵快步上前,四面八方沈容和等人紧紧包围住。”
马儿不安的来回踢踏,沈容和转头环顾四周,眸子里一片沁骨的凉意。
夜色越深,沈容和等人被大批士兵团团包围住,众多暗卫纷纷拔剑,随时都准备着与他们陷入血战。
柳意带着狠戾的声音自人群后传来,“沈容和,老夫原本惜你算是个人才,给你留着阳关道你不走,你偏要去过那悬崖边上的独木桥。天堂有路你不走,现在我让你插翅难飞!”
毫不犹豫抽出软剑,沈容和的手指抚了抚防着玉玺的包袱,眸子里一片寒彻心扉的冷意。“道不同,不相为谋。”
柳意冷笑一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阴狠。
“给我拿下他们!”
士兵们高声应和。
“给我杀无赦!杀无赦!”柳意阴冷的声音传来,众多士兵纷纷涌上前,潮水一般袭来,四面八方都是人,沈容和与身后的暗卫持剑上前,誓要拼出一条血路!
“保护公子!”数十名暗卫齐齐围住沈容和,让她身处最里面。
就在那些士兵冲过来的同时,沈容和握紧了手中的剑。
今日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慢着――”
就在那些士兵即将上前与暗卫们开战,一声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所有人不约而同回过头,看着不远处一道身影朝城门口的方向缓步而来,姿态悠闲得仿佛在阳春三月的江南漫步陌上,一派自在。
柳意几步上前,冲着前方正朝这边走来的人一声低吼:“秦观,你难道是想要包庇逆贼?”
被唤到的人晃了晃手中的折扇,摊了摊双手,道:“右相大人,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啊。”
柳意的脸色越发难看,却又畏于什么似的往后退了一步,厉声道:“老夫等是奉命捉拿沈容和这个逆贼。”
“诶?真是巧啊。”
秦观微微一笑,悠悠摇晃着折扇,扬眉道:“秦某也是奉命而来的。不知右相大人……是否和秦某一样奉的是皇上的命令。”
他格外加重“皇上”二字,成功令右相脸色骤变。
一旁的一名校尉官忙上前几步,见眼前的秦观不过初及弱冠,长相更是一副比女人还要好看上几分,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屑,不耐烦地骂道:“混账东西,你竟敢对右相大人这般无礼!”
边说着,他随手操起旁边的一柄小刀扔了过去。
“不好!”身边的暗卫一声低呼。
沈容和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泛起一丝讽笑,哼道:“若是这样就可伤得了他,未免也太过小看他了。”
暗卫不解地看了看沈容和,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柄小刀快速飞向秦观,就在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口时,只见他手中的折扇唰地收起,抬手用折扇将那柄小刀打落在地!
这一切不过是在瞬息间发生的,在场的人甚至来不及看清,他方才到底做了什么。
抬眼直视着那名校尉官,秦观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缓声道:“这种礼物我可不是很喜欢。”
他的语气分明是毫无波澜,却听得那名校尉官登时心里直发毛。
唰地甩开折扇,秦观继续往前面走,似乎全然未将在场的士兵们放在眼里。
“右相,何不趁机将此人……”被人驳了面子,校尉官恨得牙痒痒,只想马上解决掉他。
柳意瞪他一眼,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对着他大吼道:“你瞎眼了吗?看看他后面都是谁!”
校尉官后退两步,定了定神朝秦观所在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却是惊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方才因着着沉沉夜色,所有人眼中都只看到了一身白衣的秦观朝这边走来,并未有人看到,他的身后……是数不清的禁卫营士兵!他们个个身穿黑色盔甲,与这夜色融合在一起,加上刻意隐了气息,才没有人让人一眼看清楚!
眼看着那些禁卫军个个手持羽箭,每个人的弓弦上的羽箭都是蓄势待发,在场的人无不一阵惶然。
若是方才没有右相提醒,他们就这样莽撞的冲上去,恐怕此时个个都成了马蜂窝了!
越想越觉得一阵后怕,那校尉官退后两步,再不敢轻易出声。
秦观似笑非笑睇他一眼,很快便转开了视线,对着一旁脸色铁青的柳意淡笑道:“右相大人,我秦观不管你们玩什么把戏,在我看来,我保护的只是皇上和皇后的安危,沈容和既是皇上让我护的,我自是要护他!”
柳意的脸色更加难看。
阴狠地瞪一眼沈容和与秦观,柳意冲身后的人扬了扬手,恨声道:“走!”
离开前,柳意冲着秦观咬牙切齿地低吼道:“秦观,你不要忘了你说的话!”
秦观挑了挑眉,笑眯眯道:“右相大人放心,你与左相的事情……我绝不干预。”
柳意阴狠地看他一眼,这才转身带着士兵离开。
转瞬间,偌大的城门口就只剩下秦观的禁卫营,和沈容和等人。
身边的暗卫纷纷自动退后几步,将路给秦观让了出来。
秦观信步走到沈容和面前,抬头望着骑在马上的她,唇畔依旧带着淡淡的笑,“你没事吧?”
“还好。”
褐色瞳眸中涌起一抹道不清说不明的暗涌,秦观抬头凝着她许久,所有的话终是化作一声叹息:“沈容和,你可别死了。”
沈容和怔怔看着他,须臾,她笑了笑,“你少来诅咒我。”
秦观但笑不语。
退后两步,秦观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神情,状似无意般说道:“阎王要是敢收你的命,我就带人踏平他的阎罗殿。”
沈容和心中重重一震。
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沈容和心绪如麻。
“接着。”
正思忖间,秦观忽然扔过来一样东西。
沈容和下意识地接住。
摊开掌心一看,沈容和愣住。“这是……”
是块雕着浮云和一只凤凰的玉佩。
沈容和之所以惊讶,是因为这是她曾经在孟河的庙会上落水时丢了,此时却出现在秦观的手中……
秦观冲他淡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是我命人从水里捞回来的。”
“你……”沈容和欲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对于她的踌躇,秦观嘴角的笑容加深,将手中的东西晃了晃。
沈容和又是一惊。
秦观的手中也是一块玉佩,只不过,他的那块玉佩与沈容和手中这块完全一样,只除了他手中那块上面刻的是一条龙……两块玉佩看样子更像是一对!
这玉佩是沈清和从小就交给沈容和的,并且告知她,绝对不能弄丢。至于秦观的玉佩……
似是知道他的疑惑,秦观轻轻拨弄着玉佩,“这是我家那老头子给我的,至于为什么和你那块玉佩那么像……”眸光自沈容和脸上一扫而过,秦观笑得意味不明,“大概都是在同一家玉饰店里做的。”
沈容和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听秦观继续道:“这一次,你可别弄丢了。等再次相见的时候,我就告诉你这两块玉佩到底有什么关系。”
说完,他忽地转过身,边走边说:“我不喜欢离别,所以我就先走了。”
“秦观……”沈容和忍不住唤道。
他的脚步一顿。
沈容和眼神复杂地盯着他许久,嘴里重重吐出两个字:“谢谢。”
他似是低笑了声,很快就继续往前走。
清冽如水的夜色中,那道白色身影越走越远。
回望一眼龙城,沈容和用力一扬马鞭:“我们走!”
暗卫纷纷跟上去。
远处,东方已是一片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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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关于前朝太子案一案实则为冤案的事情被闹大,最后甚至连皇上都亲口承认,说已经彻查清楚,当初的太子是被人陷害,为此特昭告天下,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事发后的几日,关于龙祁钰为前朝太子之子,理应为如今帝王的传言在民间传开,越演越盛。
同时,宫中几次传出流言,当今皇上病危。朝政由左右二相共同辅佐,后人称之为“二相霸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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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再见
幽州
暮色四合。
幽州地处沧州已北,比起酷热的沧州自然要好得多,九月的夜里凉风习习,更是一片怡然。喜儿一手托腮坐在台阶上,眼看着天色由刚刚擦黑变成一片如墨的深沉。
“喜儿,你在这里呆着做什么。”路过的管家看见这一幕,偏头问道。
“我在等公子出来。”喜儿如实应道。
看一眼紧闭的书房大门,管家低声问道:“公子还未出来过?”
喜儿点点头。
管家叹了口气,叹道:“公子已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了,王爷不在,也没人敢去劝他。”
安豫王最近总是身体不适,所以一直去其他地方修养去了。
两人正说着,一道娜娜的身影款款而来,见到两人即问:“祁钰还在里面?”
喜儿和管家立即起身行礼:“郡主。”
琅华不在意的扬了扬手,视线转移到紧闭的房门上,冲管家吩咐道:“管家,你去命人准备些消暑的酸梅汤,待会儿给他送去。”
“老奴知道了。”管家匆忙退下。
一旁的喜儿看一眼琅华,问道:“郡主,我去叫公子出来……”
他的话音未落,琅华娇俏的容颜上闪过一抹赫然,忙摆摆手道:“别去。”
喜儿不解地看向她。
她今日已经是第四次过来了,若不是想找公子,那她来这里做什么?
似是看穿他的疑惑,琅华轻笑一声,道:“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他,他这些日子整日操劳已经够累了,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喜儿愣愣地应道:“哦。”
转头看一眼依旧紧闭的大门,琅华暗叹口气,转身离开。
屋子里一片静谧,红烛早已燃尽,烛泪滴落一地,银白色月光越过敞开的窗户,顺着地板一路倾泻而下,最后蔓延着落在书桌前的人身上。
俊逸的容颜上一片清冷,几缕发丝自鬓角散落下,龙祁钰却浑然未觉,一手支着额头,微阖着眸稍作休憩,神思昏昏沉沉的有些混沌不清,隐约间听到外面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又很快消匿……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一阵优美的琴音,在静谧的夏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龙祁钰睁开眼看着屋子里一片黑暗,如练月华耀了满室满堂,耳边是悠扬的琴声不断回响,一时间,竟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弹的是一曲《白头吟》,而这弹琴的人……
脑海中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琅华不管做什么都跟随他,即使是上战场,也不离不休始终伴在身侧。琅华的性子其实并非如此沉稳,她是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性子娇憨活泼,却为了他甘愿做这笼中鸟。
安豫王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若以后能有人与他执手偕老,那个人必定只能是琅华!
琅华今日来过好几次,其实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去面对她。她十五岁被指为他的未婚妻,每次安豫王提出要位他们操办婚事,都被龙祁钰用边关事情多给搪塞过去了,就这么一拖拖了三年,如今琅华已是十八岁,却依旧不畏人言伴着他同进同出……
眼前闪过那双每每面对他都欲言又止的眸,龙祁钰嘴角扯出一抹艰涩的弧度。
或许,也是时候该给她一个答案了。
缓缓起身,龙祁钰几步走出书房。
一路顺着琴声觅去,龙祁钰最后在庭院中找到了正在弹琴的琅华。
月色下,她着一袭月白色素色襦裙,静静坐在琴后抚琴,眼底带着抹不去的怅惘。
龙祁钰站在廊下静静凝望着她,眼前不断闪过往昔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一流转而过。
曲终,琅华的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抚,颤动的琴弦慢慢静止不动。
“啪啪……”
几声击掌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琅华蓦然回首,正好看见龙祁钰披着满身旖旎的月光信步而来,俊逸的容颜上带着一抹清浅的微笑,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心底隐隐有一丝雀跃,琅华屏住呼吸看着他走到她面前,幽深的眸底一片沉静。
“琅华……”
他唤道。
她咬唇望着他,眼底隐隐流露着期待。
凝眸瞧着她,眼前的女子眼角眉梢写满了希冀,就这么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龙祁钰心中微有动容。
“琅华,我们……”
低沉的声音缓缓传入耳中,琅华惊异地望着他,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龙祁钰定了定心神,继续道:“待到这一切平静下来,我们就……”
琅华屏息以待,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惜,就在龙祁钰要继续说下去时,身后突然有人跑了过来,硬生生打破了这旖旎的氛围。
喜儿慌慌张张跑入庭院,边跑边冲着龙祁钰大声喊道。“公子不好了!公子,不好了!”
原本欲脱口而出的后半句话瞬间咽了回去,龙祁钰转头看着满脸惊慌的喜儿,眼角隐隐一跳,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得到预料中的答案,琅华满是希冀的眸子里瞬间涌上浓浓的黯然。
抬头望着眼前颀长的身影,琅华暗暗舒了口气。
罢了,来日方长。
抬眼看向喜儿,他正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一路看来是累得够呛。
“公子快去……”喜儿气喘吁吁的指着外面,断断续续地说下去,“来了来了……他……他来了!”
越听越觉得糊涂,琅华忍不住蹙眉,“喜儿,你说谁来了?”
龙祁钰亦是满眼疑惑。
喜儿一下一下抚着胸口,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直起身子,对着龙祁钰和琅华高声喊道:“公子,沈容和他来了!”
乍然听见那三个字,龙祁钰眸光一滞。
琅华愣了愣,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龙祁钰。
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异常,喜儿继续道:“是沈容和!沈容和他来幽州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琅华怔怔望着龙祁钰清俊的侧脸,许是这月色太过朦胧,竟让她恍惚看到龙祁钰眼中有一抹痛苦掠过,转瞬即逝。
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龙祁钰冷然问道:“他是和谁一起来的?”
“他一个人,而且现在他被刘将军抓� �了,已经押送到府衙来了……”
话音未遁,喜儿就见原本还一脸清冷站在那里的龙祁钰身形一晃,顿时不见了身影,回头,只看到龙祁钰匆匆走远的背影,在夜色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喜儿一呆,旋即追上他的脚步,“公子!”
庭院中瞬间只剩下琅华一人,看着两人的身影在廊下拉出长长的影,尔后消失在转角处,再也不见。
“祁钰……”
心头忽然有种空空的感觉,琅华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伸手却只触及到一片冰冷。
“祁钰……”
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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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庭院到前面大堂的距离并不远,只隔着一条长廊,龙祁钰快步穿过花厅,顺着长廊走到大堂门前,却在即将迈步进去时骤然止步。
后面一直努力跟上的喜儿差点一头撞上他,扶着廊柱,气喘吁吁道:“公子你怎么……怎么停、停下了?”
龙祁钰恍若未闻,眼睛死死盯着屋内。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眉儿一愣。
想来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见过沈容和了,可此时见到他,奇异的有种仿佛不过是在昨日见过的错觉。若不是这几个月来的兵荒马乱确确实实发生过,喜儿都忍不住怀疑,堂中那个正低头喝茶的人,不过是闲来无事过来喝杯清茶的闲散游人罢了。
堂中一身白衣的沈容和安然独坐,他的身后跟着数十名守卫,对面则是站满了大批士兵,由龙祁钰麾下的将军刘天带着,双方的气氛并不好,一触即发。
龙祁钰凝眸盯着堂中的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的窘然。
正当他满心复杂,喜儿突然跳了出去,指着沈容和大吼一声:“啊!你还敢出现!沈容和!”
堂中的人齐刷刷看向门外。
被这么多道视线同时注目过来,喜儿心里咯噔一跳,赶紧一个俯身钻到龙祁钰的身后躲起来。
堂中的人同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龙祁钰。
“殿下。”
龙祁钰缓步走进去,眸光在大堂里巡视一圈,最后落在仍旧低首垂眸的沈容和面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旁边的刘将军,眼神却不曾离开过沈容和。
刘天看一眼沈容和,再看看龙祁钰,“殿下,这人一入我幽州城,就说要见你,但是他的身份……”
龙祁钰没有看他,径直走到沈容和身前站定,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轻轻将茶杯搁置到桌上,沈容和抬头仰望着眼前人的容颜,唇畔浮起一丝清浅如梨花的微笑,启唇道:“你来了。”
三个字,云淡风轻。
清淡到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沈容和不过是跋山涉水而来,只为见他一面。仅此而已。
两人静静看着对方,动也未动。
周遭仿佛无形中筑起一道墙,除了他们,任谁也无法轻易打破。
随后赶来的琅华僵立在门口,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心口中一片无以言语的不安。
“你们……总不会……总不会就这样一直下去吧?”耳畔忽地有道略带酸涩的话语掠过,待到好几人同时看向自己,琅华才发现,那声音竟是出自自己的口中。
惶恐,不安,在看到那个白衣男子的出现时,猝不及防的就涌现出来。
贝齿轻轻抵住下唇,琅华蹙眉望着龙祁钰。
他却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一次也没有。
龙祁钰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很快,又被随之而来的怒气狠狠压下。
迅速敛去眸中的多余情绪,龙祁钰声音越发冰冷:“上次在沧州时,我想我说的话你应该没有这么快忘记才对。”
沈容和神色间有一抹黯然快速闪过,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看清楚。
无声垂下眼帘,沈容和唇齿间溢出一声低哑的笑,缓声道:“我没忘。”
怎么会忘记?怎么可能忘记?
这人说过,若是再见时,他们必定是敌人!
心口一窒,沈容和摩挲着杯沿的手无声收紧。
“咳!公子。”身边有暗卫忍不住咳嗽一声提醒,沈容和倏然回过神来。
定了定心神,沈容和缓慢的站起身来,抬眸直视着龙祁钰,“我来是有东西要给你。”
龙祁钰还未回应,他身后的刘天冷笑道:“沈容和,你是否嫌当初害咱们世子害得还不够,如今又想跑来作乱吗!”
话脱口而出的同时,他大步上前,隔在两人中间,目光警惕地打量着沈容和。
身后的暗卫看不惯沈容和被人辱没,一个箭步上前挡在沈容和前面,对着刘天重重一哼:“你这是说什么话,我们公子还不是为了……”
“不可无礼。”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沈容和及时出声打断。
暗卫皱眉看一眼沈容和,忿忿不平地退了回去。
另一头,龙祁钰漠然吩咐道:“刘将军,你且退下。”
刘天大惊失色,睁大眼睛瞪着龙祁钰,“殿下,此人就是个妖孽,万万留不得啊!”
“下去!”龙祁钰加重语调重复道。
刘天顿时没了气焰。
“妖孽!妖孽留不得啊!”不甘地撇撇嘴,刘天碎碎念着退回原位。
龙祁钰充耳不闻,垂眸看着沈容和,声音淡漠得听不出一丝感情:“既然没忘,那么……你是来让我杀了你?”
沈容和一阵沉默无言。
好半晌都未得到答复,龙祁钰心中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霍地拔剑指向沈容和。“回答我!”
“公子!”
“殿下!”
两边的人同时上前,却又不知为何不敢轻易介入。
长久的沉默。
龙祁钰几次忍不住质问,又生生忍住,默然等着沈容和的回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容和终于开口,嗫嚅着唇,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当真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