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几株梨树刚刚抽出了新芽,团团锦簇的梨花拥挤在枝头,远远看去,仿佛阳光下晶莹剔透的阳春白雪。没有御花园里姹紫嫣红的绮丽,却也别有一种惊艳。
手心里的温度灼热得有些烫人,沈容和忍不住动了动指尖,想要抽出手。
秦观一瞬不瞬地凝着他,手中微微加大力度,让他无法挣脱。
冰冷的手就这么一点一点被他的手捂热,那温度让沈容和一阵恍惚,差点忍不住就要点头。
秦观的手缓慢的收紧,拉着他一点一点靠近他。
沈容和怔怔望着他俊美的侧脸,没有拒绝。
两人近在咫尺,近到秦观只要略略低头,就可触碰到他。
一阵微风带着春日的清寒掠过上空,落了满地的梨花被风卷起,很快又纷纷扬扬自空中落下,那情景竟是美得惊心动魄。
层层石阶下的御道里,秦观低头睇着几乎落在他怀中的沈容和,有一瞬的恍惚。
相较于一般的男子,沈容和的眉目略显清隽,却又不带一丝脂粉味,仿佛洁白宣纸上缓缓勾勒出的江南水墨画,沉静而清雅的美,隐隐夹杂着蛊惑般的引诱,让人不自觉就会溺在其中,就此沉沦。
眸光自他的唇上掠过,褐色眸子里闪过一丝暗色,秦观不由自主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
没有料到他的动作,沈容和怔望着他,忘了避开。
“秦……”
微醺的指尖自他的脸颊一路抚下,眼看就要落在他的唇上。
暧昧得几近旖旎。
一瓣梨花突地落在沈容和的鼻尖上。
秦观的手,就这么僵滞在距离沈容和的唇不过半寸的地方。
一手挡住了他几乎要落下的手,沈容和凝眸注视着眼前的人,沉吟道:“秦大人这一招棋,走得可不太高明。”
一句话,轻易打破了两人间暧昧不明的氛围。
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秦观薄唇微勾,笑道:“沈大人不是差点也上钩了。”
语落的同时,他的手也收了回去,袍袖卷起的风带走了沈容和鼻尖的梨花瓣。
沈容和语气一滞,眸光转了转:“毕竟还没有。”
瞥一眼神色依旧的秦观,沈容和眸光一沉,凛神道:“秦大人,你几番试探,到底为了什么?”
低头看着掌心里那片梨花,秦观漫不经心地笑笑:“在容城时我就说过,我是为了一个人。”
沈容和眸色愈沉。
“那个人……”秦观仿佛根本未看到,抬眸盯着他,笑吟吟地说:“……就是沈大人你。”
沈容和不咸不淡的哼了声:“总是来同一招棋,秦大人你就不能来一点新鲜的。”
秦观勾了勾唇:“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
深吸口气,沈容和决定直接无视他,拂袖转身离开。
秦观作势要跟上去,脚步刚迈开,就见沈容和转头盯着他,饶有深意地说:“秦大人,我记得我在容城时就告诉过你,不要再开这种乱七八糟的玩笑了。”
“我记得。”秦观微笑。
“这样最好。”说完这句话,沈容和没有再看他一眼,径自离去。
秦观微眯着眸,遥遥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喃喃出声:“玩笑啊……”
忽地想起,前几日在容城时的事情。
龙祁钰和他府上的暗卫先行离开,他与沈容和走在最后,在下山时沈容和曾问他为何帮他,他回答:“为了你。”
他还记得,当时沈容和眉头一挑,有些恼怒地瞪着他:“我是认真在问你。”
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那片梨花,纯白无暇,就这么静静躺在他的手中。
唇角掠过一抹邪肆的笑容,秦观一声低低的叹息。
“你怎就知道,我不是认真的……”
声音轻得恍若呢喃,转瞬间就被风声盖了过去。
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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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左相这次必定不依不饶,却不想,翌日早上在朝上,他对元府灭门之事只字不提,仿佛前几日还闹得不可开交的人根本不是他。
皇上私下里曾忐忑地问过身怀身孕的董皇后,这件事想要他如何解决,董皇后只淡淡一笑,道:“臣妾的叔叔身在其职,却不谋其事,偏生要去做那藏误纳私之事,惹恼了皇上,这也是他咎由自取。”
说完,她深深看一眼皇上,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道:“皇上,此次的事情哥哥和我都不想再追究了,还望皇上也不要再提起了。”
皇帝大喜,当日夜里,派人将边境国家送来的贡品全部赏赐给了董皇后。
元府一案就此落幕,跌落了一众人的下巴。
此时很快被压了下去,仿佛这时间都无人记得,左相曾经有个叔叔被一夜间诛杀了满门。
因容城水患一事处理得当,沈容和连跃两级,身居正四品通政使司副使。
事情看似就这么过去了,越是平静,沈容和就觉得越是不安。
这片刻的平静,可是预兆着接下来的便是狂风骇浪?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与此同时,龙祁钰终是答应与琅华郡主完婚。皇榜放出不过几个时辰,龙城几乎大街小巷都知道了这件事,随处可听见三五成群的百姓谈论此事。
一个是边境第一美人,名动大龙朝的琅华郡主。
一个是安豫王府世子,名满天下的镇军将军。
两人可谓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当真是羡煞了旁人。
不知多少少年少女的水晶心,在皇榜贴出时生生碎了一地。
眉儿起初还不时嘟囔着沈容和是不是有了新欢,便厌了旧爱。
沈容和嘴角抽搐了好几下。
最近沈容和被皇上派认,和各位翰林院士一同负责国子监率性堂里送来的应试卷考核,看看桌案上堆积着小山一般的试卷,他抬头对上满眼幽怨的眉儿,无奈地叹了口气,问:“眉儿,你唤我什么?”
眉儿眨眨眼睛,不知他问这个问题是何意,倒也如实回答。
“公子。”
话音未遁,眉儿呆住。
沈容和低下头继续看。
眉儿呆滞了一阵子后就蹲在角落,双手幽怨地画着圈圈。
“呜呜,公子……我以后不要叫你公子啦……”
沈容和的头,便越发的疼了,提笔在一本应试卷面上写下一个“甲”字。
迷迷糊糊中想起,龙祁钰和琅华郡主的婚事,就定在这个月的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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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日,上巳节
沈容和本对这日子并不感兴趣,眉儿却非要磨着他一起去庙会游玩。
最近每日上朝都是一片阴沉的氛围,沈容和每日都觉得疲惫不堪,反正闲来无事,也就答应了眉儿一起出去走走,权当作是散心罢。
每年的上元佳节和上巳节,以及七夕便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们最期待的日子。这一日,不但龙城大街小巷会挂上各式各样的精美花灯,也是那些个未曾嫁娶的男女们互表心意的良辰时日。因此,才临近黄昏,街道上已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眉儿在人群中蹦蹦跳跳,不时在小摊贩前停住脚步,这边看看,那里瞧瞧,欢喜得像只刚放出来的笼中鸟。
相较于眉儿,沈容和倒是平静得多了,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
“公子,你看!”沈容和正停在一处字画摊前,就听到眉儿雀跃的声音。
侧首看见眉儿一手提着一盏花灯,从对面的花灯摊前跑了过来。
左右看看两盏花灯,眉儿将其中那盏做工甚是精致的莲花型花灯递给沈容和:“公子,这个漂亮的给你,我要这个。”
“买这个作甚。”沈容和接过花灯,用指尖点拨着花灯,花灯轻轻一转,其中的烛火便忽明忽暗的晃悠着。
“到河边去放了,听说许愿很灵验的。”
眉儿赖着他的胳膊央求他:“公子,我们去放花灯好不好?”
沈容和揉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随口应道:“好好好,去吧去吧。”
早知道,他就不要出来了。花灯会上人太多,到处都是摩肩擦踵的人群,这种氛围他实在喜欢不起来。
“等等,我们让卖花灯的先生替我们写上名字。”眉儿拖着沈容和的胳膊,一起走到刚才他买花灯的地方。
卖花灯的是个一身青衣的书生,模样清隽风雅,说话也甚是温和,眉儿瞧得双眼直发亮。
沈容和眉头一挑,若有所思地看着眉儿。
青衣书生提笔蘸了墨汁,问道:“请问两位的名字。”
眉儿只顾着瞧着那书生发呆,看样子是没听见他的话了。
沈容和无奈地叹了口气:“展眉,卫展眉。”这是眉儿的原名,府中的人都唤他眉儿,倒是很少有人记得他全名了。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青衣书生叹息一声:“这名字,意头不好。”
说罢才惊觉自己或许唐突了两人,不禁有些赫然看了看沈容和:“抱歉,在下失言了。”
“无妨。”沈容和淡淡地笑笑。
眉儿本是沈府一名奴仆的孩子,他一出生那奴仆就去世了,沈清和怜他,便让眉儿作了沈容和的书童。眉儿的本家姓卫,沈清和便给他取名展眉。
书生睇一眼眉儿,略一沉吟,提笔便在花灯上写下一句诗。
遇君方展眉,愿同尘与灰。1
青衣书生将写好诗词的花灯递给眉儿,眉儿期期艾艾的接过。
那书生笑了笑,这才抬眸看向沈容和:“公子,你的名字……”
沈容和低头看着手中的花灯,慢慢摇头:“罢了,我的就不写了。”
“不行!公子,这是拿来许愿的,怎么可以不写上名字!”方才还对着青衣书生发呆的眉儿忽地插嘴。
沈容和瞥一眼他,奇怪他何时清醒了。
“那就写沈容和。”
书生很快写好,一手字写得甚是清雅,沈容和不由得赞道:“都说字如其人,看来是真的。”
“多谢夸奖。”青衣书生赫然笑笑,将花灯递给他。
“眉儿,走了。”拿好花灯,沈容和拍拍身旁还在发呆的眉儿。
眉儿恋恋不舍地看一眼青衣书生,又看看沈容和,慢吞吞地往河边走:“公子,我们这就走了?”
侧首看看那青衣书生,沈容和不禁好笑,戏谑道:“放心吧,这人是应试的考生,你很快便可以再见到他了。”
眉儿倏地抬起头:“公子你怎么知道?”
沈容和摩挲着下巴,望天。“因为我昨日见过他的考题答卷。”
“咦?”眉儿依旧不解。
沈容和指指他手中的花灯:“看看你花灯上的字,落款是什么。”
提高了花灯,眉儿睁大眼睛盯着上面的落款。“方轻尘。”
他记得,这名字不就是公子昨日里推荐的头名考生么!
“那……那我要先放花灯。”眉儿欢喜地转过头,拉着沈容和直奔河边。
遇君方展眉,愿同尘与灰。
沈容和挑眉看着他手里的花灯,饶有意味地笑笑。
“公子,你要许什么愿?”眉儿正欲将花灯放入河中,回头却发现,沈容和提着花灯站在几步之外的台阶上没有动。
“罢了,我就不参与了。”沈容和转身走入河边的凉亭内坐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中的花灯。
眉儿几步走入凉亭,不解地问:“为什么?”
“你许了什么愿?”睨一眼不远处的青衣书生,沈容和不答反问:“莫不是跟那边的人有关?”
眉儿当即红了脸。
“公子!”嗔怒地瞪他一眼,眉儿赫然转过头,全然忘了自己刚才想问什么了。
沈容和以拳掩唇,笑得玩味。
“公公公公公子!”眉儿猛力捅捅沈容和的胳膊:“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沈容和茫茫然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愣。
几步之外,一名黑衣男子正怔怔盯着他,眉头几不可见的皱起。
“是你……”
沈容和懒散地直起身子,对着那人盈盈一拜:“世子殿下。”
冤家路窄。眉儿一见后面跟着的喜儿,脑子里腾地冒出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