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去问了叶蝉, 叶蝉没什么意见,谢迟便在小半个月后带着元显元晋去了东宫。
那天张子适也在, 太子如料并未露面,只差宦官传了个话说多谢谢迟, 又赏了些东西下来,就算表过了意思。
崔氏也没直接见他们,只隔了道纱屏看着三个孩子玩。她毕竟是东宫女眷,平日里哄元晰服药时和张子适碰个照面, 小说上几句话还没什么。但眼下三个孩子玩着, 她一直在旁边就不太合适了。
就算把张子适请走, 也还有个谢迟呢。可谢迟是元显元晋的父亲, 若把两个孩子留下把父亲请出去,同样不怎么合适。还是她自己躲在纱屏后最方便。
纱屏后有贵妃榻, 榻边还有小桌放着糕点水果。崔氏悠哉哉地看着三个孩子满殿玩闹, 起初还心情挺好,却越看越酸楚起来。
这三个孩子虽然都是两三岁, 可也是有分别的。刚放到一起时看不出,时间久了就瞧出来了。
元晰是三人里最闷的一个。
不止是闷, 他还有点胆小。三个人抢藤球玩时,他因为稍大另两个孩子几个月,很轻易地就抢了过来。元显元晋难免脸上有点不高兴,他一下就慌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去看乳母的反应,乳母笑着没说什么,他又往纱屏后看, 最后还看了看张子适的脸色。
小孩子并不懂太多,但他们会本能地去读别人的情绪,再本能地做出反应。
元晰原本不是这样,但近一年多,他见父母的不睦见得太多了。所以他慢慢地变得谨慎,变得胆小,很害怕自己会惹大人们不开心。在崔氏这个做母亲的面前还好,在太子面前时,他简直乖得不像个小孩子。
元显元晋就都没有这样。尤其是元晋,打从进殿开始就一直无比欢乐,对元晰这个头一回见的小伙伴充满好奇,对新环境也并不怯。而且,他看到什么新鲜的东西,首先想到的都是拉着谢迟看,父子间的亲近一览无余。
这么一比,元晰真是太可怜了。
崔氏看了好半晌,想哄哄元晰又不知该怎么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把元晰性子掰回来,绝不是个容易的事。
三个孩子一起玩了一个上午,又一道睡了个午觉,下午起床后再一起疯到傍晚,终于到了元显元晋回家的时候。
谢迟拉过他们两个,指着元晰问:“喜不喜欢这个哥哥?”
元显元晋都点头,元晰有点羞赧地说:“以后还一起玩!”
谢迟蹲身:“好,殿下好好读书好好吃药,以后就还能跟弟弟们玩。”
说罢他和张子适一道走到纱屏前,向太子妃道告退。
崔氏点点头:“辛苦二位。听闻勤敏侯夫人近来也有孕在身?请夫人好生养着,若有什么需要,来东宫说一声。”
这话自然只是客气,谢迟一揖道谢,便带着两个孩子退出了东宫。
近来天色黑得渐渐早了,外面半明半暗的天幕上,已依稀可见点点璀璨。元显和元晋玩得意犹未尽,手拉手跑在前头。谢迟和张子适一道走,俄而听到张子适沉重叹息。
“怎么了?”谢迟随口问,偏过头,见张子适噙着苦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太子妃不容易,皇长孙也不容易。”
谢迟沉默地点了下头。
打从陛下准了薛成的奏章开始,皇长孙会变成皇太孙的事,基本就已成定局了,废太子册太孙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站在家国天下的角度,这是桩好事,可对元晰来说,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就要开始承担这样的压力,一定很辛苦。
虽然他现在还不懂什么,甚至不知“储君”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这种重压一定已然存在。单是学业一样,他就要比其他孩子承担得更多,这种日子少说也要持续十几年。
一国之君不是那么好当的。
二人出了宫门便各自回了府,元晋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都一直在念叨要“去找东宫哥哥玩”。谢迟本来想着再去东宫怎么也得等到秋狝之后了,没想到临近秋狝时,东宫差人来传了话,说太子妃已请旨随驾去秋狝,带着小皇孙一道去,问他方不方便带元显元晋。
“……对小孩子来说,太累了吧?”这是叶蝉听闻这事后的头一个反应。
谢迟想了想道:“那倒也还好,也就是路上辛苦些,但也就两天。主要看你愿不愿意带吧,你有着身孕,不必太将就别人。”
他是真不想她有着孕再操劳别的,这回带她出去也是想让她好好散散心。她要是觉得带着两个孩子影响心情,他就差人回了东宫去。
不过叶蝉倒不在意,她耸肩说:“那就带着吧,我少带几个下人,把他们的乳母都带上,也就不用我操心带孩子了。”
她这么一提,谢迟才想起来,还有个随行人数的问题。
随驾出行,府里的人不是想去多少就能去多少的,他和叶蝉总共能带十个下人。其中为了让她吃得舒心,小厨房的陈进必须要带,陈进还免不了需要一个人打下手,那就还剩八个。他不习惯用侍女,宦官肯定要带,往少了算,只让刘双领带两个手下同去,三个人黑白天轮着当值,那也只还剩五个人。
五个人里,孩子的乳母占四个,只给她剩一个?别闹了。
那孩子少带个乳母?又不能让一个乳母没日没夜地盯着,不然万一乳母精神不好没看住孩子,出了意外上哪后悔去?
谢迟认真琢磨了一番后说:“要不只带元晋吧,这样可以少带两个乳母,也省得元显离了容氏不适应。”
倒是个办法。
可叶蝉难免担心:“元显会不会不高兴?”
小孩子是容易嫉妒的,父母如果偏心,他们会记一辈子。叶蝉的哥哥就一直记得小时候家里家境不太好的时候,父母每次买糖都只给叶蝉不给他。虽则后来长大后哥哥并没有记仇,这事也只是当做笑话来说,可叶蝉觉得,哥哥从前一定是在意的,不然才不会记这么久!
谢迟一哂:“那我提前跟元显商量好。这次实在没办法,便只带弟弟去,不带他。等回来后,我告假带他玩几天,不带弟弟。他若同意,就这么办。”
他这么说,叶蝉就安心了,这很公平!
于是又过了半个多月,几人离府启程。各府随驾的宗亲其实都不是直接跟着圣驾走,而是各自收拾妥当后陆续出城。到了郢山也可先各自扎帐安置好了,再去向皇帝见礼。
他们这边,是扎了五个帐子。谢迟和叶蝉一起住,帐篷最大,还隔出了大致的前中后三个部分。后帐是起居用,中帐会客或读书都可以,前帐可供下人歇歇脚。
元晋和乳母也有个单独的帐子,因为他年纪太小实在没什么会客需求的缘故,省去了中帐那部分。
余下三处里一个是侍女住,一个是宦官住,剩下一个用来放东西。“厨房”直接在空地上架锅起灶就是了。
叶蝉从前没住过帐篷,在帐子里走来走去觉得很新鲜,谢迟由着她新鲜了一刻后,不得不拉着她坐下:“要住好些天呢,以后有你慢慢看的,先歇歇好不好?”
都颠簸了两天一夜了,她倒也不觉得累!
叶蝉被他拉到床边坐下后都还一脸兴奋,脊背挺得笔直。于是谢迟看了看,又把她按躺下了:“你躺会儿,若是饿了就让他们做吃的。我先去向陛下问安。”
“嗯,你忙吧!”叶蝉点点头,拽过谢迟的手来亲了一口,就放他走了。然后她歇了歇,发觉还真有点饿,便叫陈进备了膳送进来。
陈进便做了一道玉米鸡汤煲、一道小炒牛肉,外加一碟香煎藕饼送进屋。小炒牛肉叶蝉不感兴趣,就着鸡汤吃了两块藕饼。那藕饼用的不是整片的藕,而是把藕刮成细丝,再和面粉、鸡蛋搅匀在一起揉成的饼。做得十分精细,咸味也适中。经慢煎后两面都成了焦黄色,吃起来香喷喷的,外焦里嫩口感也好。
叶蝉吃得很满意,嘱咐厨房再做一些,等谢迟回来给他也尝尝看。两里之外,谢迟刚靠近圣驾所在的营地,就有侍卫迎了上来。
谢迟好生一阵恍惚。两年前冬狩的时候,他曾站在旁边看见掌事的千户这样迎忠王。
正走着神,后面遥遥传来一声:“勤敏侯!”
谢迟转身一瞧,正是忠王。
陆恒上前拍拍他的肩头:“有日子没见了,是来觐见的吧?走,一道去。”
二人便一道往大帐走,不过多时,傅茂川迎上了前,一路将他们请进了帐中。中帐的帘子在眼前揭开,谢迟抬眼一瞧,谢逢他们几个也在。
皇帝看上去兴致不错,朝他们招手:“陆恒,谢迟,过来坐。”
二人犹是上前一揖,才各自落了座,皇帝又说:“你们几个进了户部的,近来差事办得不错,难得出来便好好松快松快。宫里新得了几匹良驹,这回全带了出来,一会儿让人给你们牵过去。”
众人离席谢恩后,皇帝摆了摆手,续道:“围猎时你们也不必时时跟着朕,放开了玩你们的去吧。谁打的猎物多,朕这里有赏。”
众人笑着应和了一声,谢遇笑着说:“那我们明天就比试一场,走不同的路上山,免得都挨在一起争抢猎物。谁走哪条道,咱今晚就抽签定下来,明日上山时间自定,戌时都下来比猎物多少便是。”
“这主意好!我要早点起!”谢逢激动得搓搓手,他年纪小,比试这些不占便宜,但既然上山时间不定,他笨鸟先飞还不行吗?
皇帝一听,也觉得不错,立时就让宦官做了竹筹来,标记上各条山道的名号,放在竹筒中让他们抽。抽完再写上各自的名字插到山道下方,免得明天走错。
郢山一带可供围猎的地方颇大,山道也多,一直是按天干地支标记的。谢逢抽了个“庚寅”,心满意足,因为那座山上一直有鹿群出没;旁边的谢追“呀”了一声:“辛未……那边好像有几处狐狸窝?看我明儿个打几张好皮来献给陛下。”
说完他又凑过来看谢迟的签子。谢迟先前只来过一趟,还没几天就碰上忠王和太子打架的事,转头就被押起来了,根本没闹明白哪儿是哪儿。眼下他拿着根写有“癸亥”的,心里点数都没有,谢追则下意识地扯了下嘴角:“癸亥……”
谢逢脱口而出:“那不就是前年太子殿下和忠王殿下打架的那座山么?”
帐中数道目光刷地全扫过去,一片惊悚地盯着他。谢追恨不得一巴掌抽他脸上,心说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谢逢被大家一盯就回过了味儿来,面色白了一白,跪地谢罪:“陛下恕罪……”
“没事,起来吧。”皇帝无奈而笑,陆恒也嗤笑着打了个圆场:“那边猎物不少,勤敏侯又去过,不会吃不认路的亏了。你们可当心别输给他。”
“不会。”谢遇清淡一笑,“我从十岁起就年年都随父王同来郢山了,总归还是更熟悉一些。”
他在嘲讽什么谢迟当然听得懂,无非就是说他身份低么。他懒得多理,将竹筹写好名字,交给旁边候着的宦官,转而跟谢逢笑说:“你明天几点上山?记得喊我一声。”
“好说,我起床的时候让宦官去叫你。”谢逢说罢又道,“这趟我带南宫氏一道来了,我去打猎她大概要觉得没趣,让她去陪陪嫂子可好?”
众人:“……”
谢逢还没大婚,这南宫氏是跟他最合得来的侧妃,这谁都知道。可就算谁都知道,在陛下跟前聊妃妾也不太合适吧?大家都有点尴尬。
谢迟窘迫地笑笑:“你嫂子有着孕呢,可能没精力招待。我回去问一问她,若她愿意,我叫人去跟你回话。”
谢逢在此时察觉到大家的神色,懊恼地揉揉太阳穴:“我又说错话了……”
皇帝也是拿他没辙,但见他们堂兄弟亲近,倒也不觉得不快,只笑道:“这是个喜事,来,上酒来,我们贺一贺他。”
傅茂川旋即附和着向谢迟道了声恭喜,接着就亲自备酒去了。
喝完了这盅酒,众人就陆续告了退,谢迟骑马往回赶,想趁天黑前带叶蝉在周围走走,晚风清凉正舒服。
驰到一半,陆恒追了上来:“谢迟。”
谢迟勒住马看过去,他道:“没事,我嘱咐你一句,我知道你在御前侍卫里历练过,骑射功夫都好。但明天和世子们一起围猎别太出风头,这个节骨眼上大家都盯着呢。”
太子的地位刚刚动摇了些,虽然陛下明摆着要立小皇孙,但皇孙年幼,旁人未必不会有别的心思。这会儿谁冒头都容易遭人恨,还是谨慎些为好。
谢迟点点头,朝忠王抱拳:“多谢殿下。”
“不客气。”忠王一哂,驭着马又走近几步,声音压低了些,“对了,近来别多去扰顾先生。”
“?”谢迟一愣,不解道,“我知道老师同来……自当应该每天去问安啊!”
“人家不缺你那一声问安。”忠王摒着笑,遥遥指了指顾玉山扎帐的方向,“我就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另一边,是卫家三娘。”
“啊……”谢迟恍然大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知道了,我保证不扰他们!”
老师要和师母重修旧好了!真好!
谢迟喜滋滋,回到帐中就跟叶蝉说了这事。叶蝉也喜出望外,激动道:“太好了,若真能成,我们备份厚礼吧!”
“自然。”谢迟点头,转而问她,“你感觉怎么样?累不累?若不累我带你四处走走?周围景色不错,这会儿散散步也舒服。”
叶蝉声音干脆:“不累!先用膳吧,用晚膳我们去。”
谢迟一哂:“我们叫陈进带上东西,找个舒适的地方,吃点不常吃的东西。”
叶蝉顿时兴致大增,兴奋地问他吃什么。谢迟嘻嘻一笑:“烤串吃不吃?”
出来围猎一趟,不吃点烤物实在亏了。谢迟为此在出门前专门跟赵大夫打听过她能不能吃,把所有紧要事项都记了下来,一定要让她安心地尝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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