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显在听完繁歌的想法之后, 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后半夜都没睡。他于是罕见地任性了一下,跑到长秋宫门口去等父皇母妃起床了。
眼下天倒还不冷, 但皇子大半夜地跑到殿门口来候见实在是太罕见了。宫人们问他有什么事他又不说,弄得刘双领都摸不着阵脚。宫人们便只好将他先请去了侧殿歇着, 待得谢迟一起床,就先将事情禀了过去。
“元显?”谢迟一愣,接着也怕是有什么大事,锁眉道, “怎么不直接来叫朕?”
“殿下说不急, 不想扰您歇息。”刘双领道。
谢迟稍松了口气, 赶紧先往侧殿去。一推开侧殿的门, 他便见元显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床褥上全是褶子, 可见他方才想睡来着, 却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见父亲进来,他也提不起劲儿见礼, 只没精打采地叫了声:“父皇。”
“……怎么了?”谢迟坐到床边揽了揽他的肩头,“出什么事了, 慢慢说。”
“父皇……”元显有气无力,闷了会儿,问谢迟,“我以后……能不纳妾吗?”
“?”谢迟怔然,旋即道,“当然能, 这个随你。父皇母后是不会随意给你塞人的。”
“那……”元显抬头望向他,“您能下旨,不许我纳妾吗?”
谢迟越听越觉得奇怪了:“为什么?你不想纳,自己不纳就是了。”
“我……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元显的语气愈发懊丧下去,“她很好,也并非不喜欢我,却不愿意嫁给我。她说她不喜欢达官显贵妻妾成群,怕我有一天不喜欢她了,她的日子会很难过。可是我跟她承诺自己不会那样也没用,她还是担心我会变。所以……我想跟您求个旨,免去她的顾虑。”
“是夏氏吗?”谢迟问。
元显对于他竟然知情稍有点意外,但还是点了头。
谢迟不觉一哂,心里的感受有点奇妙——孩子长大了。
他已不再像两三年前那样执拗地担心父母会不会不要他,转而操心起了自己娶妻生子的事。谢迟对此自然欣慰,更欣慰的是,元显肯把这种烦恼拿出来明明白白地跟他说。
元显先前的担惊受怕让他一度觉得他们这父母当得不太称职,现下看来,好像也还可以。
他朝元显笑了笑:“别太着急,等我下朝回来,跟你母后商量商量。”
元显只道他不肯下旨,急着辩道:“我真的很喜欢她!”
“我知道。”谢迟拍了拍他的手,“父皇母后都会帮你的,但我们要先商量商量,看有没有比下旨更好的办法。”
元显稍松了口气,无声地点了点头:“那好……”
谢迟又宽慰道:“别急,你们都还小呢,就是事情定下来,也得再过三四年才能成婚。”
“……嗯。”元显的脸忽地泛了红,谢迟硬绷着没笑,嘱咐了句今天别急着读书,好好睡一觉再说,便上朝去了。
待得他下朝回来跟叶蝉说起这事,叶蝉立时表示不同意。
她倒不是觉得这旨不能下,而是觉得这不是个办法——让繁歌不安的,是元显以后能纳妾么?看似是,但其实不是。
繁歌真正怕的,是自己没有家世撑腰,一旦元显有朝一日不喜欢她了,她在皇子府里会如履薄冰。
所以,不让元显纳妾是不顶用的。假如元显会变心,那不纳妾也照样可以变,他堂堂一个皇子,置外室或者弄几个没有名分的侍妾,都没人管得了他,那对繁歌来说不是一样吗?
“那你说怎么办。”谢迟坐在她身边叹了口气,“元显对那姑娘是真上心了,咱得替他安排啊。”
“反正下旨不顶用……”叶蝉咂咂嘴,沉吟着一喟,“你去忙你的吧,我见见繁歌。”
谢迟瞧着她好像是有主意了,就先回了紫宸殿。叶蝉着人把繁歌从小厨房叫了回来,开门见山道:“今儿个一早,元显找陛下请旨不许他纳妾来着,说是为了让你安心。”
繁歌一愣,旋即面色煞白:“皇后娘娘……”她僵了僵,跪地下拜,“不是奴婢让殿下去的,奴婢只是跟殿下说……”
“我知道不是你。”叶蝉叹着气把她扶了起来,“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说我的想法。”
夏繁歌诚惶诚恐地望着她,她拉她坐到了身边,接着道:“其实你的担心,我都有过。我嫁给陛下的时候,他还只是广恩伯,所以宫里并不会像挑皇子妃一样给他选洛安的官家小姐。赐进这些伯府里的,大多都只是家世清白的读书人的女儿。”
繁歌懵懂地点点头,一时并不太明白她要说什么。叶蝉笑道:“可是对宫里来说,这些宗亲身份不高,对我来说他们还是皇亲国戚啊。我在最初的时候真的害怕,我怕他一旦不喜欢,我就要独守空房一辈子。”
万幸,他喜欢她。
“那时候我胡思乱想过很多事情。我特别希望自己在洛安城里能有亲戚……或者有一套宅子,这样若他不喜欢我,我还可以自己出去住,可以过自己的日子。”
繁歌低着头不吭声。叶蝉问她:“你也和我当初一样,觉得自己嫁给他就没有了退路,对不对?”
繁歌点头,喃喃道:“是。奴婢听说过……很多命妇的事情,很多人都过得不好。”
在过得还算好的人里,也很少有真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她在忍不住对皇长子动心时想了半天,只想到了皇后娘娘和忠王妃,那点子动心便很自然地被浇灭了。
叶蝉莞尔道:“所以我们是该给你一个退路的。我便想……若你根本不喜欢他,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没人会逼你当皇子妃。你若喜欢他呢,就安心与他相处,待你得封皇子妃时,我会让我家里在洛安为你置一套宅子,再让陛下下一道密旨给你诰命。若元显一直喜欢你,这道密旨就当没有,若日后他真的变了心,你可以凭这道密旨和离,自己凭着诰命安度余生去。”
她慢条斯理地说完,繁歌整个人都愕住了。
叶蝉等了一等,见她还回不过神,催了一句:“你看行不行?”
“皇、皇后娘娘……?”繁歌满脸犹疑地望着叶蝉,下一句话在嗓子里卡了半晌才说出来,“您……当真吗?”
“我何必骗你呢?”叶蝉笑看着她。繁歌怔怔然摇头,叶蝉微滞,“怎么,不信么?”
“不……不是……”繁歌又缓了缓神,“奴婢只是觉得……觉得奇怪,奴婢以为您会直接给奴婢赐婚,或者跟奴婢说,皇长子殿下绝不是那样的人……”
这二者于她而言都无法反抗。若皇后跟她说皇长子不是那样的人,她难道还能硬说自己还是不安心吗?
叶蝉嗤笑出声:“我那么做有什么用?元显要的是你真正安心。是就是不疼你,还能不疼他么?”
繁歌的双颊微微泛了红,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道:“多谢娘娘。”
这就是接受了。
叶蝉心下顿松口气,接着好奇便涌上心头。她于是捏了捏繁歌的手,探问道:“这么说,你确实也是喜欢他的?”
“……娘娘。”繁歌脸上顿时红透了,憋了半天才说,“没有,奴婢就是、就是……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出来,叶蝉绷着笑不再追问了:“行了行了,你们随意,我不管你们这些事了。”
当天晚上,繁歌就被叶蝉调回了椒房殿里。第二天一早,叶蝉让褚氏以外的两个女官回了家。
元晋乍闻女官们被送回家的事时不知道褚氏没走,吓了一跳,立刻跑来问母后是怎么回事。
叶蝉睃着他扑哧一声:“当初是谁天天在我这儿指天发誓说跟人家不熟的?”
元晋:“……”
临近中秋的时候,谢迟下旨再次往北边调了兵,重兵把守北部的各关隘要塞。他一度庆幸自己让陆恒和张子适去了一趟,让朝廷得以提前设防,然则到了临近年关时,还是出了变故。
彼时谢迟刚带着一群孩子从太上皇那边回来,见张子适在殿中候着,便让人将妙妙送回了长秋宫,让皇子们各自去歇息,让慧熙公主在旁边乖乖坐着,等崔氏来接她回去。
然后,他被张子适送来的奏章惊了一跳:“一百万?!”他倒吸了口凉气,“他们哪来的这么多兵马?”
刺探敌情素来都是双向的。在对方往这边派探子的同时,大齐也往那边派过不少人。是以朝廷早就对北方的情况有一个大致的估计,认为那边的总人口约莫一百余万。
那怎么可能有一百万的兵马?总不可能女人和孩子都上阵拼杀。
“臣在兵部接到消息时也吓了一跳。”张子适叹气,“臣与忠王殿下议了一番,觉得他们许是找了盟友……在更北边的地方,天气极寒,所以山的另一侧有什么,大齐从来不清楚。”
一直没有人翻过那片山脉。可若那边的人适应那样极寒的天气呢?翻过那座山,然后来大齐一观究竟,对他们而言并无难处。
大齐的繁荣昌盛或许早已令他们眼热了。
谢迟神色沉然:“可下战书了?”
“没有,他们想不战而胜。”张子适道。
谢迟眸光微凌:“他们要什么?”
“粮草、金银……狮子大开口一般的要法。然后还想……”张子适喉中噎了噎,低下头去,“想请陛下赐一位公主过去。”
和亲。
谢迟冷笑出喉:“朕只有一个女儿,还不到三岁。”
“边关的将领们告诉过他们了。”张子适说罢,静了良久,“他们提出要慧熙公主。”
正坐在一旁的谢宜猛地看向他,谢迟同时已开了口:“不行。”
妙妙和谢宜都不能去和亲。她们一个是他唯一的女儿,一个是太上皇仅剩的孙女。
然则谢宜在短暂的怔然后却说:“我可以去。”
谢迟和张子适都是一愕,他们看向她,她脸上竟满是光彩:“我去和亲,皇叔让我母亲改嫁,可以吗?”
“……什么?”
“我去和亲,换我母亲改嫁!”谢宜重复道,“我母亲有心上人了,但我父亲曾是太子,所以她很难改嫁。可若我去和亲……陛下赐她一个恩典,旁人大概也不会说什么吧。”
你母亲的心上人是谁?
谢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这个疑问,然则不及他问,张子适已一语喝了出来:“不行!你别胡闹!”
“……”气氛骤然微妙,谢迟看了看谢宜,又看了看张子适,轻吸凉气,“子适你……”
张子适牙关紧咬,刻意避着皇帝的探询的目光,只盯着谢宜道:“他们与敌军毫无交集,全然不知他们是怎样的人,也不知你嫁过去会过怎样的日子。你母亲只有一个你一个女儿,你不能离开她。”
“可是我不论嫁给谁,都还是要离开她的啊!”谢宜急切辩驳,“她喜欢您很久了,您是知道的,是不是?但是你们根本没机会成亲,朝臣宗亲都不会答应的!现在我去和亲,他们就什么都不能说了,你和我母亲好好的在一起,我也会照顾好我自己,不好吗?”
“你怎么照顾自己?你知不知道那些不开化的地方是什么样?你知不知道有些部族开战时会拿和亲公主祭旗!”
张子适的这句话,令谢宜明显地噎了一下。
他铁青着脸继续说:“别耍小孩子脾气。”
“可是我母亲……”
“好了。”谢迟终于出言打断了他们的争执,他的目光又在二人间荡了一遍,睇着谢宜道,“这事朕不答应,你不必再说了,也不许跟你母亲提。”
“为什么!”谢宜据理力争,“我父亲废都废了,您非要我母亲守寡守到底吗?当初她嫁给我父亲又并非自愿……”
“朕指的不是你母亲改嫁的事情。”谢迟面露愠色,谢宜蓦地止了声,他又续说,“朕是说你不能和亲。朕不打算让你去、不打算让妙妙去,也不打算封个宫女送过去。”
他说罢,抬手示意刘双领上了前:“召各位将军入宫议事。”
“……陛下。”张子适上前欲劝,谢迟淡声道:“粮草、金银、公主,一样不给。”
“国库现在……”张子适道。
“国库空虚,朕知道,所以更不能将仅剩的银两白白拱手送人了。”谢迟长吁了一口气,“子适你必也清楚,这钱给了他们,不过是帮他们养精蓄锐。过个几年该开战时,还是要战的。”
如果躲不过,不如快刀斩乱麻。如果横竖都是要死,则长痛不如短痛。
谢宜还想为母亲的事再争一争,便说:“还是不战的好。其实古往今来……也有许多和亲公主名垂青史的……”
“当皇帝的送公主和了亲,自然要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好让自己心里舒服,也好让后世的傻公主们心甘情愿为国献身。”谢迟揶揄地笑道,笑容又很快一分分淡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大齐的将士们不是酒囊饭袋。敌军来犯,我们就打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回宫里,叶蝉笑看繁歌:哎你也喜欢元显对吧!我就知道!
紫宸殿中,谢迟笑看张子适:哎哟喂你什么时候跟崔氏扯上关系的?说来听听!
众:你们俩可真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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