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仿佛那被人控制着的皮影, 不约而同地向外退去。
太子妃提着剑,一步步走向太子:“我若是你, 早就了断了自己了。”
“你……”太子双目猩红,“你疯了吗!杀了我, 你也活不过今天……”
“杀了你,我便去陪元晰。”崔氏说罢悍然刺去,银色的冷光在昏暗的殿中犹如游龙划过。太子闪身挡开,紧咬着牙关一剑刺向崔氏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 崔氏蓦地侧避, 只觉背后微凉后依稀有热流淌出, 心知已受了伤,愈发狠厉地又刺了上去。
她知道太子习过武, 即便学艺不精, 也比她强。
可她也知道,她不能死在太子前头。她若不了断了他, 他便还能享乐几十年,指不准还能当一把太上皇, 那太便宜他了。
太子挥剑挡开了她的下一剑,正要劈下一记,忽见一道灰蓝色人影自殿外冲来。
“殿下!”张子适迈入门中,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脚下一滞。下一刹,只见太子已继续朝太子妃砍去,虽则全无章法却使了十成的力气。太子妃顿时处于弱势, 连连退避,举剑匆忙格挡,张子适将心一横,信手提起一旁剑架上的剑。
太子妃很快便被逼向墙边,眼看还有几步便再无处可退,她将心一横,觉得已无必要再挡。
——既然已准备好去陪元晰,她还怕什么?她可以在他劈下来的同时,一剑要了他的命。
思量间,太子妃后脚已触及墙根,她横在身前的剑陡然转向。
太子正挥剑劈她面门,见她剑锋转向蓦地一惊,然而在崔氏的剑刺来之前,一股剧痛忽地从背后袭来。
那剧痛穿过皮肤,刺过脾脏,又自胸膛刺出。
太子怔然低头,看着眼前刺出的剑刃上挂着的淋漓鲜血,不可置信地扭头。
然后,他圆睁的双目,迟钝地认出了对方是谁:“张子适……”
适字吐出的同时,深红的鲜血蓦地涌出,张子适不禁手上颤抖,闭上眼,才有力气将剑拔出。
太子栽倒下去,张子适松了剑柄,太子妃怔怔然望着他,颓然跌跪在地:“你来干什么……”
她嗫嚅了几遍,又抬头怒吼起来:“你来干什么!”
张子适仍还惊魂未定地愣着,好似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过了良久,他才意识到崔氏在质问他。
“你来干什么啊!”崔氏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崩溃地拽住张子适的衣领,“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为什么要来!”
张子适向后趔趄了几步,猛地攥住她的手腕:“你不能死。”
崔氏神情恍惚地抬头:“我当然可以死!我都想好了……阿宜与皇位无关,谁继位都不必苛待她!我、我就去陪元晰就好……你来干什么!”崔氏的眼泪一涌而出,然后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你来干什么……现在怎么办……”
“你不能死。”张子适还是这句话,然后,他攥在她腕上的手紧了紧,“我不想让你死。”
“现在怎么办……”崔氏对此置若罔闻,挣了一挣,脱开了他的手,疲惫而无助地坐到了地上,“现在怎么办。”
她不想拖累张子适,就像她即便早已情难自禁,也始终克制着不愿与他有太多瓜葛。
因为他那么好。
她的命数是早已定下的,从嫁给太子开始,一切就都不由她做主了,可他原本有那么好的前程。
他是太子太傅的得意门生,陛下也已知道他的才能。听说他马上就要去担别的差事,三省六部随便他挑。
他那么好……
可是现在怎么办?
皇帝走进东宫的时候,宫人们早就被看了起来。
他步入太子的寝殿,殿中一片狼藉。
来自于他唯一的儿子的浓重血腥气在殿里萦绕不散,皇帝看到他趴在那里,大半的衣衫都已被鲜血染红,双目仍睁着,手上还握着剑。
太子妃跌坐在离他不过几步的地方,好像失了魂魄一般,目光也空洞了。
再几步远外,张子适站在那儿。
他已恢复了大半的平静,见皇帝进来,就垂眸跪了下去:“陛下,臣……”
“是儿臣干的!”太子妃刹那回神,不管不顾地拽住了皇帝的衣袖,“是儿臣干的!人是儿臣杀的!张大人进来阻拦未果,陛下……”
“是臣做的。”相比之下,张子适的语气显得慢条斯理,“臣气不过皇长孙这样离世,所以杀了太子,还吓坏了太子妃。”
皇帝停住脚步,看看太子妃,又看看张子适。
张子适伏地叩拜:“臣死罪。”
皇帝深深地吸了口气,在死寂里,艰难地开口:“元晰离世,朕知道你们都难过,朕也一样。”
太子妃张惶不安地想再做争辩:“陛下……”
“但你们一个是元晰的母亲,一个是元晰的老师。元晰如若在天有灵,必定希望你们好好活着。”
他说着,好似气力有些不足,长缓地缓了一息,才又续道:“太子暴病而亡,你们也不要太难过。他这一世不忠不孝不仁不慈,你们为他伤神,不值得。”
殿中的气氛陡然变了一变,张子适和崔氏都错愕地望着皇帝,又都说不出话来。
皇帝再度看向了太子妃:“但朕不能留你太子妃的封位,你不要怪朕,因为朕不想让他以太子的身份下葬。”
让他死后的安身之所比阿迎和元晰更好,他这个当父亲的,就对不起阿迎,也对不起元晰。
太子妃挂着满脸的泪痕,想点头答应,却僵在那里,动也动不了。
“朕会赐阿宜一座翁主府,你带着阿宜住出去,好好照顾她。”
皇帝说罢,看向张子适:“你在元晰头七之时,便已请旨赴陇南为官了。太子暴毙之时你不在洛安,更不在东宫,一切传言为何与你有关,你不清楚,你只知身正不怕影子斜。”
张子适木然地望着皇帝,木了许久才惊然回神,再度拜了下去:“臣……谨记。”
“都退下吧,朕累了,朕想自己待一会儿。”皇帝疲惫不堪地摆手,崔氏和张子适在尚有几分恍惚的神思中行大礼叩拜,然后先后退了出去。
皇室巨大的变故,顷刻间压过了时疫带来的阴霾,在早春里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议论。
“听说太子暴毙……”
“陛下真是恼了他,竟在他死后废了他太子的位子,也不知是以怎样的规制下葬。”
“听说是先前教太孙念书的一位大人杀了他?”
“不可能,听说那位大人早就赶赴甘肃做官了,当时都没在洛安。”
“哎,我听说是太子妃……”
“那更不可能了,若是太子妃,陛下还能让她好好的出宫,继续抚养太子留下的女儿?”
“哎,也对……”
这样的传言久久不散,直至二月中时疫结束时,都还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太医院设在民间的官衙撤去的那天,恰是谢远入葬的日子。刘双领终于打听到了些结果,走进正院却没见到谢迟,叶蝉叫住了她:“跟我说吧,我去告诉他。”
刘双领就将事情说了,叶蝉点点头,取了件厚薄适宜的斗篷,就径自举着伞出了门。
外面正下着一场细雨,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里,冰冰冷冷地落在地上。
叶蝉在花园的亭子中找到了谢迟,上前帮他去披斗篷,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绕道前面帮他系衣带,神色淡淡地道:“刘双领说……好像是以庶人礼葬的,一口薄棺,葬在了皇陵附近。”
谢迟点了点头,未发一言,双手揽在她的腰际,沉默了良久,才忽地说:“朝中又要争起来了。”
叶蝉微微一滞,然后也点点头。
是的,皇太孙没了,皇太子也死了,储位就此空悬,朝中当然要争。
“你保重就好。”她轻轻道,“我们能不选派系,便不选派系,你安心办陛下安排给你的差事。若是不得不选,那就选对得起良心的,即便最后输了,我也不怪你。”
谢迟轻然喟叹,却是忐忑不已。
自皇太孙患病时起至今,洛安局势瞬息万变。他此时斟酌思量,全然不知目下一众宗亲中,何人能承继大统,也想不到几个月、几年、几十年后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而曾几何时,他畅想过几十年后的日子。他想那时他该会是郡王或者亲王,有叶蝉在身边、有满堂儿孙承欢膝下,那会是颐养天年的美满时光。
现下,他不敢再做那种畅想了。前路铺满荆棘,这种畅想变得十分的不真切,只会衬得眼前满是苦涩。
叶蝉感受到他的沉郁,略作迟疑,踮起脚尖儿在他唇上啜了一下:“别那么闷,看开一点。你高兴与否,日子都要过,眼前的事也还都在,又何必让自己这么苦?”
“……嗯。”谢迟应了一声,然后酝酿出一笑,看一看她,伸手在她额上弹了一记响指,“那就靠你哄我开心了。”
“……”叶蝉揉揉额头,垂眸想想又抬起眼来,“我让小厨房做好吃的给你。”
谢迟当真忍不住笑了一声,深吸了口凉气,转而又变得一脸嫌弃:“你拿我当小孩子哄?”
叶蝉仿若没听到他的揶揄,低着头兀自想了想,认真问他:“你想不想吃火锅?”
谢迟:“……”
她循循善诱地又添上一句:“如果你想喝酒,我也可以陪你喝一些,烈的也行。”
谢迟挑眉瞅着她。
“……这么看我干什么!”叶蝉把脸一绷,“过日子嘛,心里再苦,也还是要想柴米油盐,要先把肚子填饱,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还真是这个理儿。
谢迟苦笑着摇摇头:“那就……”他啧啧嘴,“让厨房多切几盘牛羊肉,配菜也多来几样。酒挑最烈的,我搭着涮锅借酒消愁一下。”
叶蝉双臂搭在他的双肩上,明眸郑重地和他对视着:“借酒消愁之后,再接着好好往前走。”
“好。”谢迟噙着笑意点头。她温柔又坚定的样子落在他眼中如若阳光,阴霾和春雨的寒凉与她稍稍一触,就全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随机送50个红包,么么哒
为了元晰要给我寄刀片的姑凉们,能不能看在太子也杀青了(……)的份儿上放过我
还有!!!把元晰打成元昕的你们够了→_→元昕是小螃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