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言听到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和吴山的漫骂声, 他连忙加快脚步,一把扯开那扇半掩的门。
吴鹤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吴山推开,水壶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滚烫的热水飞溅出来,刚好烫到张嘉言的脚趾。
吴鹤趴在沙发角,白色的衬衫冒着热气, 紧紧地黏在身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的皮肤清晰可见。
“小鹤!”张嘉言连忙跑过去,只是他才刚抓住吴鹤的胳膊, 那灼热的温度就让他条件反射缩回手。
居然这么热, 居然有这么热。
张嘉言的心砰砰地跳着, 整个人都要疯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吴鹤的头,接着大脑便一阵嗡鸣。
吴鹤烫伤最严重的地方是他的嘴, 嘴唇已经开始红肿起泡,下巴更是被烫得开始流血,整个就像烂掉了一样。
吴鹤在哭, 他抓着自己的手力气大得出奇,仿佛要以此来表达他的痛苦,可明明身体疼成这样,他却捂着自己的喉咙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用问, 张嘉言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明白了前因后果。
就因为小鹤的声音和那个女人很像, 这个畜生就想毁掉他, 身上的那些烫伤不过是小鹤挣扎下的结果,他真正的目的是小鹤的嗓子,他想让小鹤永远都无法发出声音。
张嘉言怒从心起,理智的弦几乎完全断了,只还剩下一点点……
他对随后赶来的张母喊道,“妈妈,去拿冰水、剪刀!让爸爸打120!”
张母看了一眼,吓得魂都要没了,听到儿子这声喊,才慌忙往回跑。
吴山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反倒对张嘉言冷嘲热讽起来,“小子,你在我家装监控了吧?来的这么及时?”
张嘉言充耳不闻,从洗手间接来一盆凉水,小心地把吴鹤的手臂浸在里面。
“用得着这么麻烦吗?”吴山见他不理自己,端起地上的水盆恨恨地朝吴鹤泼去。
吴鹤身上烫伤的面积太大了,水温又高,这一盆普通的凉水泼下去非但不能缓解吴鹤的伤势,反而让滚烫的衣服全部黏在了伤口上。
吴鹤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声,接着就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布娃娃一样倒在了地上。
张父张母拎着冰水跑下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两人连忙冲进来用剪刀剪碎吴鹤的衣服,再用冰水冲洗降温。
张嘉言神经彻底绷断了,他怔愣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吴鹤,他还睁着眼睛,是啊,这种程度的烫伤还不至于让人昏厥,只是更清醒地感受那种疼痛罢了。
而他,又一次什么都没能做。
五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啦。小鹤说。
但张嘉言发现一点都不快,它漫长得就像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每一秒都让人备受煎熬。
吴山还在一旁说风凉话,“呵,急什么,又死不了。我这儿子也真是厉害,能让你们一个个都围着他团团转。”
又死不了。
不如死了。
张嘉言忽然拎起地上的水壶猛地朝吴山的头砸去!
他动作太快了,大家的注意力又都在吴鹤这,只看到一个银晃晃的影子,根本来不及阻止。
吴山倒是用手拦了一下,可他根本不如张嘉言动作快,手才抬起来一半就被头顶这一击重击砸得晕头转向。
吴山踉跄两步,颤抖地指着张嘉言,“你他妈敢打我……”
他话还没说完,张嘉言对准他的脑门又是一下,吴山这次直接被抡到了地上,血流了一滩。
“小言!”
张母的惊叫声,张父的脚步声,屋里乱作一团。
小言不行啊,你不能打架……
可吴鹤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鹤!小鹤!出什么事了?”
房东阿婆的声音也从远处传来,张母连忙跑去门口拦,可到底慢了一步。
房东阿婆一进门就看到吴山挣扎着,最终还是摔倒在一汪血泊中,而吴鹤身上被烫得连一寸好皮肤都没有。
“小鹤、小……”房东阿婆捂着自己的胸口晕倒了。
“阿婆!救护车!救护车怎么还没到?”
“我问问他们准备了几副担架!”
吴鹤无声地哭泣着,他努力地朝房东阿婆那边爬,张母看到连忙阻止他,“小鹤你的伤口会感染的,不能这样!”
一向好脾气的张父怒道,“张嘉言!你还不快帮忙!”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吴鹤被抬上担架,他看到张嘉言和张父抬着房东阿婆,一言不发,从他的神情来看,显然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救护车拉走了三个人,只有吴鹤这个最初的受害者是清醒的。
房东阿婆年纪大了心脏不好,平时就总备着速效救心丸,为了不让她操心,有什么事大家都尽量瞒着她,只是这次闹得动静太大了。
她被推进了急救室,似乎是抢救过来了,但情况仍旧不乐观。她的儿女们连夜赶来,吴鹤听到他们在外面争执,但最终不了了之,只是第二天就把阿婆接去了杭州的医院治疗。
吴山被诊断为脑震荡,张嘉言那两下下手不轻,吴山出了手术室仍旧昏迷不醒。
所有人都盼着吴山醒过来,他确实应该受到惩罚,但不是以这种草率的方式。
唯独除了张嘉言,这几天他就坐在吴鹤的病房外,不说话,也不进门,仿佛一尊守在那的石像。
吴鹤知道,张嘉言下手的时候就没想着给吴山活路,他现在只是觉得亏欠自己,愧对父母。
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他们没人说,医院也会报警的。
警察是在清晨来的,吴鹤记得很清楚,那天从凌晨就开始下雨,直到早上还是雾蒙蒙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雷声隆隆。
张母在门外祈求着,张父低声说着什么,警察去看了昏迷不醒的吴山,又来问吴鹤。
吴鹤这才再见到张嘉言。
他看上去很平静,站在两个穿着警服的男人中间,短短几天的时间,他就好像长大了,不再是以前笑嘻嘻的,阳光爽朗的模样,似乎已经了无遗憾了。
警察问,“是他打伤你爸爸的吗?”
吴鹤看着他们不说话,也不动。
警察了解过情况,知道他的嗓子和手都被烫伤了,既没办法写字,也无法说话,所以提醒他可以点头或者摇头。
但吴鹤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既然没法解释,也就不想给出任何答案。
张嘉言和张父张母都被带走,临走前,张嘉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跟在警察身后离开了。
之后一整天,吴鹤再没见过张家的人,来照顾他的都是护士。
他忽然无比厌弃自己,因为他的存在,让这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两个人都受到了伤害。
大家都走了,只有他还好端端地活着。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来到这个世上就好了,原本就不是承载着父母的希望诞生的孩子,不幸的人生也只能给别人带来不幸。
好在吴山很快就醒了,倒真是应了那句“祸害遗千年”,医生诊断其为二级轻伤,而张嘉言又未满十四周岁,最终只是责令父母管教,赔偿损失费。
张家人松了一口气,张嘉言也回来了,他坐在吴鹤的床边说,“小鹤,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到了警局,听到父母和警察解释吴山是如何虐待吴鹤,自己是为了保护吴鹤不受伤害才出手时,他忽然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在了,吴鹤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他握住吴鹤的手,轻声说,“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
吴山在医院住了几天就已经可以出院治疗了,但他怎么会放过宰张家的机会?每天都要闹出点幺蛾子来,而且死活不肯出院。
他要求张家赔偿他十万,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还要养活年幼的儿子,需要额外加收被扶养人的生活赔偿金。
张家人被他的无耻行为气得不轻,可如果不按照他给出的金额赔偿,他就不肯出院。
拖下去百害无一利,事关张嘉言的前程,张家人又不敢闹大,最终还是妥协了。
这次事张家本就付了三个人的医疗费,吴山要的这十万简直吸干了张家的血。
吴山只是二级轻伤,却比吴鹤这个二级重伤出院还要晚,不仅如此,他拿了钱还是死咬着张嘉言不放,每天到学校去闹。
张嘉言未满14周岁不会入刑,但学校顾及影响,打算责令张嘉言回原籍就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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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回原籍不过是九年义务教育下的委婉说法,说白了,就是开除。
张母找上门理论,吴山却咧嘴一笑,“十万买你儿子前程,不多吧?”
张家哪里还拿得出第二个十万?张母愁得嘴上起了水泡,张父也生出不少白发。
为了让张嘉言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们举家搬到温州来,为了让他上重点学校,又专门租了重点小学附近的房子,花了不少钱。
小两口劳碌了半辈子,无非希望儿子以后能有出息,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像他们一样劳苦。
可这一切全部破灭了。
“我不念书了。”张嘉言沉声道。
张母激动地道,“你说不念就不念了?不念书你以后做什么?我们全家人搬到这里做什么?!”
张嘉言第一次看到母亲激动到几乎失控的模样,他抿了抿唇,“我要赚钱带小鹤走。”
“走?就为了他?为了他你就要扔下你父母,毁了自己下半辈子?”张母颤抖地指着坐在一旁还缠着绷带的吴鹤,“行,好,你走!走!”
张母把张嘉言撵出去,关在门外,转身看了吴鹤一眼,到底没忍心做什么,可也没有给他任何好脸色。
吴鹤听见“咚”的关门声,张父说了句“别在意”就急忙追了进去。
吴鹤不怪他们,也不怪张嘉言,他们为自己做的太多了,他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看到张嘉言站在门口,外面那么冷,他没穿外套,就那么站着,像极了当初站在警察中间的他。
他听到张母嗷嚎大哭的声音,想起张嘉言说过的那句话——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
他忽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张嘉言身上的毒瘤,只会不断地扩散,害他病入膏肓。
他闭上眼,又想起了吴山掰开他的嘴时狰狞的模样,热水沸腾的声音就好像在他的鼓膜中回荡般清晰。
吴鹤沉默地转过身走进厨房,目光游离,最后拿起案板上的刀。
刀,这一刀下去,什么都结束了。
阿婆没了牵挂,小言没了他要兑现承诺的人,张家叔叔阿姨也少了一个累赘。
吴鹤知道,他们都是负责任的好人,扔下自己,他们良心难安。
而能结束这一切的人,只有他。
他就像风一样,什么都没带来,也什么都不要带去,就这么消失,挺好的。
他握紧了刀把,泪水忽然涌上来。
等我赚了钱,就带你离家出走!
不能同甘共苦,算什么好朋友?
我肯定不放心把你一个人扔下啊,只有你过得好,我才有心思想那些。
视线渐渐模糊不清,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言直到现在都想着保护他,想着带他走,他怎么能这么自私,想着死了一了百了?
刀掉到地上的声音惊醒了屋里的人,张父张母连忙跑出来,看到跪在地上哭的吴鹤,看到地上泛着冷光的刀。
“小鹤!你这是干什么啊?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只要一家人都在,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吗?”张父抱住他,把刀踢到一边。
张母靠在门边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哪里想到自己气急时的两句话就让吴鹤差点走上绝路?
“我去叫小言进来。”她说。
张嘉言很快就跑了进来,“小鹤……”
他把吴鹤从地上揪起来,大声喊道,“我不丢下你,你也不能丢下我啊!”
连吴山施暴时他都没有这么害怕过,就算再来十个吴山,他拼了命护着就是了,可如果小鹤自己不想活了,他要怎么办?
吴鹤说不出话,只是哭着摇头。
张父也道,“小鹤,你不能这么走了,伤害你的人应该得到惩罚。”
对,告,他必须要告。
难道就因为吴山是他的唯一监护人,就可以逍遥法外,为所欲为吗?
就在吴鹤下定决心的时候,张嘉言也起誓一般地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过得很好很好,把你之前缺少的快乐通通弥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