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依旧是庙会, 依旧是漂亮的如同谪仙的少年卦师,依旧是“准也要钱, 不准也要钱”的布幡,依旧是冷清的要命的生意。
少年依旧手持古卷, 低眉垂目, 风姿可入画, 面目清秀的小书童捡起地上的十文钱,叹气道:“公子啊, 不如咱们玩点别的吧!”
人家小夫妻来算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结果他家公子算的结果却是:“你们又不是夫妇,怎么会有孩子?”
这种结果连他都看不下去,人家只臭骂了几句, 将钱扔在地上走人,没上来掀了他家公子的挂摊,还真是涵养好。
林若头也不抬道:“你没发现, 你家公子爷我算的越来越准了吗?”
小书扶额, 真不知道他家公子哪来的脸说这种话!
从早上到现在一共才三桩生意,最开始来一对夫妻来让他家公子算算, 什么时候能有子嗣,结果他家公子愕然问:“你家娘子不是已经有了身孕了吗?”
气的那人大骂:“若我家娘子有了身孕,我还用去找大夫开这么多药吗?”
合着人家刚刚去药铺诊过脉了, 治的就是怀不上孩子的毛病!
因为这事儿,摊子好一阵没生意,好容易又来一个汉子带着个小孩儿, 说家里的猪丢了,实在是找不着,死马当作活马医让他算算去哪儿能找回来,结果他家公子说:“你家的猪不是被你换了银子,去赌场赌钱输完了吗?”
结果自不必说,又是一顿臭骂,最后就是现在这一桩了。
接二连三的都这样,弄得连小书这样的忠仆都绝望了——他家公子样样都好,可在算卦上,的确不是这块料啊!
……
卦摊对面的酒楼上,李建成站在窗边看着那一对主仆,微微一笑,道:“四弟,这次你可服了?”
他身边是一个高大俊美的青年,只是双唇微薄,眼神带了几分阴鸷,冷哼一声道:“我还就不信了!”
林若这三桩生意,倒有两桩是他安排的,先是经过药铺门口时,看见刚诊出有了身孕的小夫妇提着大夫开的安胎药出门,灵机一动给了点钱让他们去戏耍下那个让他灰头土脸的小子,不想被轻易识破。
后来在酒楼,又见了林若给找猪的汉子算卦的一幕,他原还幸灾乐祸,谁知李建成派人去一查,发现事实竟真是如此。
李元吉不信邪,又派人扮了夫妻去试探,依旧被一语道中,确是神乎其神。
说话间,一个锦衣华服、眉目俊朗的青年神色恍惚的进门,两人一见他脸上的表情便料到结果,李建成笑笑不语,李元吉冷哼一声,板着脸问道:“怎么说的?”
青年躬身道:“小的让那位公子爷算算小的什么时候能发大财,结果他算完以后说,若论横财的话,小的这辈子发的最大的横财,就在今日……都是小的没用,不过小的走时,也骂他不准了。”这一身衣服配饰,怕不得值几十两银子,可不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横财?
李元吉大怒道:“他在这里摆摊,你在这里跑堂,你们两个肯定是认得的,你们故意商量好了,骗爷的钱是不是?”
青年惶恐道:“这位客官,那位公子一共就来了此地两次,又未在小店用过饭,小的也就是透过窗子看过他几眼,并不认得他,他更不可能认得小的了。”
李元吉眼珠子一转,道:“便是不认识,也是你扮的不像才被他看破,爷和那小子打赌能哄过他,你害的爷输了彩头,这又怎……”
“四弟!”
李元吉话未说完,便被李建成喝断,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刷的一声打开折扇,烦躁的扇风。
李建成正要打发那青年下去,抬眼见他似欲言又止,问道:“他是不是还说什么了?”
青年嗫嚅道:“那位公子说,横财不能长久,且往往与横祸相伴,让小的还不如踏实做人,未必不能出人头地,两位客官……这些东西,小的还是……”
李建成哪能看不出他口是心非,淡淡道:“放心,这东西既是爷赏你的,就断不会收回,你下去吧!”
青年如蒙大赦,欢喜退了下去,李建成对李元吉道:“当初他给二弟算的那一卦,也并未灵验,二弟到底没有真的糟了血光之灾……你便是将东西收回来让他发不了横财,又能说明什么?没得坏了自己的名声。更何况他何时说过自己的卦准了?你这是和谁赌气呢?”
见李元吉依旧面色不虞,李建成叹气道:“真不知道你在气什么,下面那人才该生气呢,好端端的被人骂了四次了,人人都当他是骗子。你看那书童都快哭了,看样子正求他家主子收摊呢!”
“这小子还真是邪了门了!我一向不信这个,今儿算是涨了见识了!”李元吉再度看向窗外,又笑起来,道:“大哥你这次算是捡到宝了。”
“我也不信这个,到现在都不信!卦准不准又怎么样,难道咱们还能找他算前程不成?可父皇他……”李建成说着神色变冷,道:“父皇虽封了我为太子,看似站在我这边,可终究还是摇摆不定,除了因为他会打仗,和当年那个相面的书生说过的话也不无关系。”
冷哼一声道:“说什么‘您有贵子’,说什么‘龙凤之姿,二十岁必能济世安民’,他李世民是贵子,他李世民二十岁济世安民,那我这个太子算什么?贱命一条?”
李元吉拍拍李建成的肩膀,道:“大哥消消气,依小弟看,那李世民的好运也到此为止了。当年给他算命的是个书生,这林若也是个书生,论神奇、论风姿,当年那无名书生拍马也比不上这小子。大哥也是洪福齐天,原不过看中了这小子的琴技,谁想他竟有这种手段?回头我就进宫,给父皇讲讲今天的趣事。父皇原就对他好奇的很,这下子……”
李建成摇头道:“不必如此。你我都了解父皇,他喜好音律可不是假的,越是得不到越是心痒难忍。虽然林若给他好大一个难看,他却还是心心念念的不忘,昨儿又把宫里的琴师好生斥责了一顿,说是寡淡无味,乏善可陈。看吧,父皇忍不了多久就会出宫找人了,有些事,还是让父皇自己发现最好。”
李元吉嗤笑一声,道:“真不明白父皇,一首曲子而已,有什么好惦记的?这都不知道多少次了,天天让琴师来弹琴,可每次听不完一曲就骂人……说不定等他真听了林若的琴,觉得也不过如此呢?反正我是听不出来那叮叮咚咚的有什么区别。”
说着忽然眼睛一亮,道:“哈!来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李建成向下看了眼,发现先前找猪的汉子正带着老婆孩子,气势汹汹的冲林若的摊子去了,不由皱眉道:“你安排的?”
李元吉点头道:“原本是想给他点教训,不过现在嘛!大哥,呆会就看你的了!”
李建成斥道:“胡闹!”
他是什么身份呢,玩这种下三滥的把戏!
李元吉道:“大哥应该比我更清楚,像姓林的小子这种人,性子别扭的很,回头若在父皇面前乱说一气,大哥你可是后悔莫及。大哥你放心,咱们也不骗他,恶人我已经做了,待会你把我狠狠斥责一顿,看那小子不对你肝脑涂地!”
又挑挑下巴,耸肩道:“诺,摊子都已经掀了,大哥你自己看管是不管吧!”
李建成看了眼,摇头道:“你啊!”
正要转身下楼解围,却听李元吉咦了一声,道:“大哥,那小子竟然会武功!呵,下手还真狠啊!”
李建成快速回到窗前,却见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已经将那三大五粗的汉子踹翻在地,一只脚踩着汉子的脖子上,踩的他直翻白眼,张着嘴吐着舌头,喉咙里咯咯作响……
……
这倒霉催的一天,林若叹气,脚下稍稍放松了力道,问道:“不准?”
被他踩在脚下的汉子艰难出声:“不……不准!”
他发现自己说话顺畅了些,又开始大骂:“你胡说八道污蔑我,害的我家娘子要跟我和离,我好端端的一个家,因为你这骗子就要散了,可怜我们家宝儿才七岁……我不过是来找你理论,好让你同我家娘子解释一下,结果你不仅不道歉,还要逞凶……”
林若脚下微微用力,踩断他的话,不理周围谴责的目光,轻笑一声道:“你自己先来掀了我的摊子,倒说我逞凶。至于我的卦……要是不准的话,你这会儿就该继续找自己的猪去了,怎还有空来找我的茬儿?再说了,你家娘子又不是猪,怎会因为我的一卦就同你和离?可是她听了孩子的话,在屠夫那儿找到了自家的猪,知道是你所卖,所以才要同你和离?”
汉子艰难道:“你胡、说、八、道!”
林若耸耸肩,叹道:“罢了,我也不是衙门的捕快,真相如何我懒得去查。要不,那这样吧!”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竹根雕刻的精致竹牌,道:“这是我师门至宝,能通天地鬼神。我的卦准不准,你心里比任何都都清楚,所以这竹牌是否有神通,你也应该心中有数。你且对着竹牌发誓,说若你家的猪并非是你拿去卖了换了赌资,那你今日之内必遭横死……只要你发誓,我便与你十两银子。”
他笑笑道:“你既然说我是骗子,那这竹牌自然也是假的,更何况你是清白无辜的,自然就更不怕了不是?所以……小书,银子!”
小书清脆应了一声,取了十两银子来,在那汉子面前晃了晃,道:“好了,发誓吧!若我家公子果然算错了,这十两银子你拿去,算是给你的赔偿,若是不然,这钱也不必还……便当我家公子慈悲,赏你的丧帐费。”虽然知道他家公子的卦不准,但是在外人面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扫了他家公子的威风的!十两银子而已嘛,最近他家老爷财源滚滚,赔得起!
见那汉子扭曲着脸不说话,小书又道:“快点啊,说句话立时就能换十两银子,这么划算的买卖为何不做?”
见汉子依旧不说话,小书转向林若道:“公子爷,是不是您踩得他太重了,所以他说不出话来?”
林若松开那汉子,退开两步,汉子捂着喉咙咳嗽几声,眼睛盯着面前的竹牌,就是不说话,眼珠子转的飞快——这牌子,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十两银子呢,说句话就得……可万一是真的呢?他一条小命可就……那可是今天就应验的毒誓呢!他还没活够……
周围看热闹的人见状,都开始小声议论,小书正待继续催促,只听旁边的妇人发出一声哀嚎:“天杀的骗子,骗人银子不说,还将我家当家的打的话都说不成了,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我和你们拼了!”
就要扑上来厮打。
小书忙挺身拦在林若身前:以他家公子的身份,怎么能和一个妇人纠缠?现在该是他小书出马的时候到了!
却见那妇人还未冲上来,已经被两个神色冷峻的汉子一左一右按住。那妇人干惯了农活,力气不亚于一般男子,但在这两个汉子的挟制下,却半点都挣扎不开,只一张嘴却还是不饶人,又是哭又是骂。
林若转身看向她,叹道:“这位大娘,我却不知道你为何要替他出头。你家相公游手好闲又好赌成性,今日卖猪,明日就要卖儿卖女卖地卖房。若是他死在自己的毒誓之下,也算是好事一件,大唐不禁寡妇再嫁,再不济,守着儿女田地也能勉强度日,也比跟着他,总有一日被他害的家破人亡要好。”
几句话说话,那妇人忽然安静下来,神色复杂,却终究没继续再骂,气氛猛地变得诡异起来。抓住她的两个汉子见状,松开手退开,站到一个青色胡服的青年身后。
“你个吃里扒外的贱人,看老子不打死你!”见妇人竟不吭气了,汉子大怒,就要爬起来过去厮打,却又被林若一脚踹翻。
林若淡淡问道:“说!我的卦准不准?”
汉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林若手中的竹牌,再看看明显站在林若那边的胡服青年,艰难道:“……准。”
“准就好,”林若笑笑,道:“我刚刚才想起来,你先前不曾付我卦资便走了,承蒙惠顾,十两银子,谢谢。”
汉子失声道:“我哪有十两银子?”
林若道:“我说你有,你就有。要不要也发个誓?”
“你……你……”汉子结结巴巴道:“你一卦,再怎么也不值十两银子,你你……”
林若打断道:“本来是不值的,现在值了。承惠十两纹银,谢谢。”
汉子嘴唇抖了抖,终于没敢再说什么,抖抖索索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布包,小书嫌他动作太慢,一把抢了去打开,诧异道:“公子,三十两呢!”
林若哦了一声,道:“那倒正好了。方才他踹翻了我的摊子,多的二十两,正好赔我的铜钱。”
汉子一溜烟爬起来,冲向小书:“那是我的银子!你还我银子!你们敢抢我银子,我跟你们拼了!”
小书偷眼看下他家公子,见他家公子神色淡淡,顿时会意,一挺胸道:“什么你的银子,我家公子早就算出来了,你收了人家的银子,故意来我家公子的摊子上捣乱!呸,不要命的小子,这种银子你也敢收,信不信回去就七窍流血而死?我家公子仁慈救你一命,还不知道感激!”
汉子一僵,竟真的不敢再扑上来,又看看那个漂亮的要命,也厉害的要命的小书生,扭头冲自己的妻子去了,抬手便是一耳光:“你个臭婊1子,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老子死了?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那妇人尖叫一声扑上来,道:“你敢打我?一天到晚就知道赌钱,家里那点值钱的东西都被你偷去卖了,要不是老娘辛辛苦苦养着你,你早就不知道在哪儿饿死了!你还敢打我?”
妇人一把揪住汉子的头发,和他厮打在一起,竟完完全全占了上风:“打我?打我?你敢打我?老娘明天就去跟你和离!”
看着这场闹剧,林若无语扶额,转身对站在一旁的青年拱手道:“多谢秦……嗯,多谢秦兄相助。”
这妇人这般凶悍,估计小书是拦不住的,刚刚若非李世民的手下出手,他就得亲自上去和那妇人肉搏了……想想都有些后怕。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我看今天你的摊子也摆不下去了,一起喝一杯?”
林若摇头道:“谢了,不过今日伯父休沐,我要回去陪伯父用饭。”
李世民道:“既如此,那便改日吧!改日我送帖子去贵府,林兄请务必赏脸。”
见林若眉头皱起来,又微微一笑,道:“我记得,我们之间也有卦资未结呢!”
……
楼上,李建成将酒杯在地上摔的粉碎,咬牙道:“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