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腾夫人赶过来的时候,贾母已然先到了,坐在产房外头喝着茶,倒不很紧张,只是双眉紧张,脸色阴沉,似乎很是不快。
不管王子腾夫人心底是怎么想的,见到贾母,还是赶紧挤出了笑迎上去给她问安:“给老太太问好,恭喜府上要再添丁进口了。”
贾母瞧见她,原本阴霾的脸瞬间和缓下来,站起身笑道:“原来是亲家太太来了,来人啊,快给亲家太太拿椅子来。”
今儿天气晴朗,万里晴空,阳光普照,倒是难得的好天气,王子腾夫人谢过了贾母,好一通客气:“家里听说了我们家姑太太突然就要生了,可把我吓了一跳,不过想想,可不也到日子了,姑太太又是有过两胎的人了,老太太放心,定能顺顺利利再给您添个大胖小子的。”
贾母自然是希望贾政能多子多孙,府里也很久没新添过孩子了,为此她没少刺过给张氏王氏,现在王氏能再给她添个孙子,还是她喜欢的小儿子贾政的孩子,她可不是高兴?“借亲家太太吉言,只希望一切顺利。”
王子腾夫人笑笑,看着产房,眼中带着阴郁。贾母从来都是极敏锐的人,哪能看不出王子腾夫人兴致不高,来时她也听说了王熙凤的事,对那个能言善道的姑娘印象很好:“这里有我,亲家太太怕还没见过凤丫头吧?说来我也该去看看她,只是这里暂时脱不开身,要不、亲家太太先去看看……说起来,真是失礼了……”
王子腾夫人忙道不敢:“老太太这可折煞我了,我如何能受得起?您最是怜爱疼惜孩子不过的,要有暇还能不去看凤丫头?姑太太这里还要您这根定海神针坐镇呢,她一个孩子,就是受些伤,哪能跟姑太太生孩子这样的大事相提并论?”顿了顿,才说要去看凤丫头,“那老太太,我先去看看那丫头,回头就来!”
贾母让她放宽心:“这里有我呢,可怜见的丫头,好好遇到这么一遭,还不知道受多大的惊吓呢。你不用管我,只管好好陪着她!”
王子腾夫人又谢了一次,这才在丫头的带领下,去看王熙凤去了。
彼时王熙凤喝过药已然睡下去了,谁都没敢把实情告诉她,大夫怕她受不了疼,特意在药里加了镇定安眠的成分,王子腾夫人来的时候,她睡得正香。
王子腾夫人瞧了一遍王熙凤,原本明媚漂亮的脸色血色全无,额头上的青紫触目惊心,也不知道是多大的力气撞到才会有这样深的淤紫。放在外面的手上,凤仙花汁染红的养护的精心漂亮的指甲断了大半,手背上还有刮伤,露出丝丝红痕来……被子底下没去看,可想来伤的怕也是不轻。
王子腾夫人强压着怒气问平儿:“你家姑娘情况怎么样?大夫时怎么说的?”
平儿本就是强压着的眼泪,王子腾夫人这一问,眼泪簌簌又落下来,跪在地上哭喊道:“太太,姑娘不好,姑娘这次吃了大苦了。”
哽咽着就把大夫方才说的话给王子腾夫人复述了一遍,说道“姑娘以后走路怕有些不方便”的时候,王子腾夫人身子晃了晃,险些没栽过去。
早上还在她身边说笑的可人儿,才多大的功夫啊,竟就遭了这么大罪?现在,竟还要落下残疾了?凤丫头才十二岁没满,以后的日子正长着呢!
王子腾夫人鼻尖一酸,止不住也落下泪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王子腾夫人是个精明厉害的不假,可王熙凤从小没了父亲,靠在长房长大,等于是王子腾夫人亲眼看着一点点长起来的。王子腾夫人没有女儿,王熙凤自小聪明伶俐,能言善道,撒娇哄人,天赋一般的得心应手。便是随便阿猫阿狗,在身边养久了还有感情,更何况是这么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天天在身边陪着?王子腾夫人想到平素王熙凤的好来,眼泪止都止不住。
“可怜的孩子,好好的,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祸事?”王子腾夫人怜爱的拂过王熙凤的脸,真心的怜悯着这个孩子。一个女子,纵然再貌美如花,聪明能干,可若身带残疾,又能找到什么好亲事?日后的婚姻,可该怎么办?
王子腾夫人没在王熙凤跟前发作——哪怕人现在正昏睡着,她也没有。小心给王熙凤掖了掖被子,她走出里屋,到得外面偏厅,才阴下了脸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姑娘好好的,怎么会惊马?路上还有谁看到了这事,你们知道什么,!”
来的路上王子腾夫人是越想越不对。虽说明面上王氏是为了侄女受伤的事惊吓生产,看着很危险,好像一片慈心,可是仔细算算,王氏肚子的月份可不也到了,左不过也就是这十天半个月的事。生孩子的事谁也说不准,保不齐这不是受了惊而是时间到了自然要生了呢?就冲着一件事就笃定王氏对王熙凤姑侄情深,未免太武断!
而且王子腾夫人心底,总隐隐有种感觉,这次的事,王氏在里面,一定动了手脚。
她先头就让人通知了王子腾,私下也派人去查了,要是王氏在里头真做了什么……
平儿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回太太话,不是小的们不说,实在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小的们现在都还满头雾水,不敢相信事情怎么就发生了。当时姑娘和安儿坐在前面马车,我们看着东西坐在后头,眼看着离开街市快要到了,突然前面的马车有异动,等小的们发现不对往前查看的时候,马车已经飞奔起来,然后就听见有人喊马惊了。小的们做的马车是驽马拉的,速度不快,小的们一路紧追上去,可根本赶不上,走了不久,就见安儿躺在地上昏了过去,再往前,王家的下人在路上隔出了一个帷幕,姑娘躺在里面人事不知……小的们没照顾好姑娘,还请太太责罚!”
平儿心底愧疚难当,早知道这样,当时就不该想着怕马车里坐的人多挤了姑娘,她也该去跟姑娘坐一起的,若如此,意外发生的时候,她最少还能给姑娘做个肉垫子,姑娘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便是她残疾了,也好过姑娘……
王子腾夫人半点不为平儿的眼泪所动,双眼环视了厅里跪着的下人,冷声道:“责罚?你们没照顾好姑娘,害的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当然要罚!”喝令了左右,“那个安儿呢?死哪儿去了?还不让她过来见我?”
左右大气都不敢出,赶忙出去提人,安儿当时摔下马车,伤的并不轻,那么高速奔跑中的马车,落在地上还得伤筋动骨,安儿运气更差,摔下时还撞到了头,现在后脑勺还好大一个包,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还恶心想吐。
可便是再不舒服,被人强制弄醒,知道王熙凤可能会落下残疾后,她就再也顾不上这些伤了,连大夫给她开的药都没敢喝,一直跪在了外面院子里,直到现在。
去叫人的王子腾夫人身边的柳翠跟安儿是熟识,看见院子里摇摇晃晃跪着,嘴唇都干裂的安儿,眼眶瞬间红了,捂着嘴道:“怎么就能发生这样的事,太太生了好大气……安儿,你可怎么好?”
安儿苦笑一声,眼底最后一丝的希望都破灭了,全身无力的慢慢直起身来,因为跪的太久身上还有伤,站起一半的时候差点又栽倒了去,柳翠赶忙搀住她,这一扶才发现,安儿一身衣服都还站着灰,脸色青灰青灰的,比起躺在床上的王熙凤,更加叫人触目惊心,不由惊声道:“你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
安儿对着她缓缓摇头:“便是我这会儿半死了又能怎样?姑娘她现在这样……我倒情愿我当时就死了,还省得连累了我家里父母兄长。”低垂着脑袋,目光都有些涣散了。安儿是家生子,一家都是王家的下人,在王府里也算有些体面,谁知道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为着王熙凤,王子腾夫人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家人的。安儿想起大夫刚才说,她是一根肋骨断了,腰骨也伤到了,若是不好好养着,只怕日后坐下病来,一辈子受苦。可她一个人受苦算什么?带累了全家人,她只恨自己为什么前头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若当时她再勇敢一点,哪怕是豁出命去救下王熙凤,这会儿最少家里人还能得点赏赐,在府里更有体面……
柳翠扶着她,想哭又不敢,怕露出形迹来,到得里面被王子腾夫人发现,自己都得吃挂落。可大家自幼相熟,这么多年的姐妹,如今安儿眼看是逃不开责罚了,她心里,如何能好受?
到得门口,安儿不敢再叫柳翠扶,长吸口气,忍住了恨不能立时倒在地上的疼痛,强撑着要往里走。可她身上的伤本来就重,还跪了那么久,才几步路,就又要栽倒在地上,柳翠干脆和另一个丫头一块儿过来架着她,把人往里面拖。不定看安儿这模样,太太还能网开一面呢。
可王子腾夫人这会儿为着王熙凤都快着急冒烟了,哪还顾得了一个下人好不好?冷眼瞧着安儿,也不说别的,只问她:“当时惊马时什么情况?马怎么惊的?你怎么会先摔下去?姑娘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安儿扣头说道:“惊马的时候小的正和姑娘一块儿在车厢里坐着,是外头车夫惊呼一声后马车就受惊了狂奔起来,我和姑娘发现后出来,马已然在狂奔,车夫极力稳定受惊的马,可一点效果都没有。后来马车撞到了路边,小的就被摔了下来昏了过去……小的摔下来时姑娘还是好的,再到后面,小的就不知道了……”
说了等于没说!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问出来,王子腾夫人心中的失望可想而知,对着安儿冷哼道:“我把好好的姑娘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
安儿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磕着头,哭道:“小的不敢辩解,没照顾好姑娘,是小的错,请太太责罚,小的不敢有半句怨言。”
王子腾夫人心头烦躁,见着她这样,越发来气,叫了左右赶紧把她拖出去:“先拉回府里去,我回头再处置。”等人把安儿拖走了,又问起那车夫:“那人现在在哪儿,受伤了?”
丫头回答说还被关着呢,好像受伤不轻,王子腾夫人本就要把人提上来质询,谁知柳翠急忙进来,说道:“太太,姑太太那边来了人,说是姑太太难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