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绯觉得自己站在一场幻境之中,满目黑色跟金色跳跃,织成一片闪闪烁烁地幽暗。祯雪的脸就在面前,她却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伸出手去的话,那张脸跟那个人即刻就会化为乌有。
终于问出了那句话……心中像是有什么被绷紧了,到了极限。而若是那东西不幸绷断了的话,大概连她的心跳也会一并带走。
阿绯有些后悔,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喝点酒,酒壮英雄胆,会让她更无畏一些。
然而心中却又知道,不管是什么,都无法抵御此刻她心中那深深地恐惧感。
祯雪静默地看着她,然后他说:“你过来。”
阿绯不动,祯雪唤道:“阿绯,你过来。”他向她伸出手来,眼神亲切,语气温柔。
阿绯反而后退一步。祯雪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他自榻上起身,往她身边走过来,阿绯还想再退,然后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就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
就好像劈开面前夜的幽暗,祯雪走到她的身边,一身薄薄的绢丝衣裳如雪,随着动作衣摆飘拂,荡起好看的弧度,他叹息似地问:“为什么会怀疑我呢?这个,不是你最喜欢的脸吗?”
阿绯双眸陡然瞪大,像是听到最可怖的事。
祯雪却伸出手来,怕她逃走似的按住她的肩膀:“不过这样也好,我已经想了很久,这一幕戏究竟如何了局,既然你开了口,那么我也不必再多想了……”
阿绯忽然想挣扎开,或者捂住耳朵不去听。
祯雪微微躬身,凝望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是谁的,是不是?其实你心里早已经明白……”
阿绯心中还残留着一丝幻影,尽数被这两句话打碎,她站直了身子,不再后退,破罐子破摔似的发狠:“我要你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祯雪见她这么快镇定下来,不由地有些意外,听了这句,面上却露出几分悲伤神色。
他的确是想对她说的,那些他隐而不敢提及的真相,那些他几乎没了权力去提及的真相,曾几何时他以为,作出如今这选择,或许有一半是为了她,然而直到如今才明白,他作出的这选择,的确是将他的身子推到她的身边,但是事实上他们之间,却再也没了亲近的可能。
所谓咫尺天涯,不过如是。
他也知道这一刻迟早来临,也曾幻想过是在何种情态下开始的……他该如何去对她坦白或者解释,但他却没想到竟是在这个毫无准备跟预兆的夜晚,她突如其来。
然而,已经没有退路了。
祯雪双眸一闭:“阿绯……”接下来,是那个曾叫惯了三年的两个字,那个刻在他心底最珍贵处的称呼,如今从心里爬出来,攀在喉头上,冲向舌尖,在那处翻翻滚滚……
然而灯光跳跃里,他看到阿绯眼中那幽暗的小人儿,那张脸,已经不似昔日了。
祯雪身子一震:以他如今之面目,那一声唤出,场面会是何等可怖,又会是何等荒唐可笑?
“我是……”他欲言又止,满嘴辛涩。
阿绯握拳看着他。祯雪看着她发亮的双眸,听她说道:“你也没胆子跟我说吗?”
祯雪心中有一股火,绕来绕去,最终他一把握住了阿绯的手,将她拉到身边:“为何我没胆子跟你说,话到了这个份上,你必然也明白了,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是,我就是你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我就是宋守,也就是……朱子迦生!”
他像是把心掏出来,袒在了她跟前,等待一个生死判定。
很奇怪地,阿绯心中有一块极大的石头忽忽悠悠地落了地,似乎预感成真,有瞬间的轻松,然而很快,那石头的重量加重起来,沉甸甸地压着她,变成了山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阿绯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身不由己般地在问,“你会出现我并不奇怪,可是,我的皇叔呢?你的脸……为什么……”在这个当口,她居然十分冷静,阿绯觉得自己的表现很值得称道。
祯雪垂眸看她,没想到她会直接问这个问题,甚至越过了对他的判定。她果然早就预感到了他是谁吧……毕竟是曾朝夕相处的人,她只是怕面对而已。
然而这却又是最难的一个问题,他可以直接承认他就是朱子,但是他无法应付接下来的这个势必会出现的问题。
因为知道那个答案对阿绯来说,举足轻重,甚至真的事关生死。
“你说啊。”阿绯望着他,想从这张脸上看出破绽来,但是脸是祯雪的脸,容貌上毫无可挑剔之处,甚至因为看得太久,几乎有些陌生了,她垂死挣扎似的开口,“皇叔呢,我想见皇叔。”
祯雪,也就是朱子,在这一刻,他其实可以撒一个谎,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编造许多天衣无缝的谎言出来,暂时将这个僵局应付过去,可是他却不知道,再等下一个机会会是多久,其中更有多少变数,而时机,会不会比现在更差。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
朱子握住阿绯的双手:“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皇叔临去之前所托付的。”
阿绯的脸色在夜色之中陡然惨白起来:“临……去?”
朱子心头一震,他手中的阿绯的手,冰凉一团,像是握着一团冰,他的目光变幻,忽然对自己的决心不确定起来:“当年、事变之后,皇叔一直卧床不起,身子日差,他自知好不了的,自你回来后,皇叔见你情绪不稳,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后,连累你也受不住,故而让我假扮是他……”
“那皇叔呢?”阿绯仍旧瞪着眼睛问。
临去,这个词有很多解释的法子。
本来朱子是要把那个结局说出来的,虽然残忍,但可以让人清醒,然而就在望着阿绯双眼的瞬间,朱子忽然决定,要选择另一个法子。
朱子慢慢说道:“皇叔身子大不好,已经无法撑下去,正好那时候京内来了一位云游四方的道人,为皇叔诊脉之后也觉无法,但他却跟皇叔说海外有座岛,医术十分昌明,所以由几个亲信陪同,乘船出海了。”
“出……海?”阿绯跟着念了声,声音飘渺,“皇叔……出海了?扔下这所有,包括我……”
“皇叔也是迫不得已,”朱子见她神情平静,又道,“当时是事不宜迟,多耽搁一刻就多一份性命之忧,皇叔更怕你见他熬着病体难免难受,……他,是为了你好。”
到目前为止,朱子的解释仍旧是天衣无缝的。
就算这解释是在最后关头才改了口冒出来的。
阿绯看看朱子:“你……”
朱子无言以对,只等她发话。阿绯想了想:“那个岛叫什么名字?道人叫什么名字?”
朱子说道:“你想干什么?那岛的所在无人知晓,皇叔也是因为那道人领路才能去的……那道士也是行踪诡谲莫测,听人称呼他为‘太玄道者’,至于岛屿,他们都只说是神仙岛,或许是戏称罢了。”
“皇叔就信了?”
“因为皇叔那几日本来撑不下去了……”朱子望着阿绯的脸,见她露出担忧的表情,心里一宽,又接着说道,“那道士出现后,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才让皇叔的身子又好转了些,而且这道士在江湖里是很有名声的高人前辈,于是大家才信他的。”
阿绯思忖了会儿,心虽然仍旧噗通噗通在跳,可是好歹还是控制的住的。
“皇叔为什么这么信任你?”
“因为……”朱子笑了笑,“当初我在京城的时候皇叔就对我很是照料,而且他知道,我其实跟他一样……”
“一样什么?”
“一样都是想要好好地保护一个人,对她好,不让她难受落泪的。”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情深,阿绯自然知道他所说的“一个人”是谁,但这实在不是个好时机,阿绯顾不上想别的,说道:“可是你是南溟的人,皇叔那么看重大启,怎么会容你代替他?”
朱子说道:“第一,我有这个能耐,第二,皇叔允我暂代他的身份,也是有条件的,他逼我起过誓。”
阿绯见他表情真诚,但是这张脸是祯雪的脸,她似是而非地看了会儿,竟然无法面对,就低头问:“什么誓?”
朱子说道:“皇叔逼我以南溟的炎龙之神起誓,不能引发天下刀兵,不能乱了大启,不能滥杀无辜,既然代了他的身份,就应付出代价。”
阿绯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想从里头看出宋守的影子来:“那你都答应了?”
朱子点头:“大启跟你,都是皇叔心里最重要的,我都会替他守着。”
阿绯问:“你不是要报仇吗?不要复国了?”
朱子微笑:“我没有说过不要复国,报仇的话,傅清明已经死了,而复国的事,我也正在着手,但不是以战争的手段。”
阿绯点点头,很快明白过来:“你说的也对,如今你就是皇叔了,傅清明又不在,皇兄肯定很听你的话,你如果要扶持南溟……又有谁会说不?”
“其实也的确有些人不喜欢的,但事情要慢慢来,”朱子轻声说道,“阿绯,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
阿绯却忽然又抬头看他:“那么,对付傅清明的事,是你的主意,不是皇叔的主意?”
朱子沉默片刻,说道:“是我的主意,傅清明跟我南溟有血海深仇,我容不得他,皇叔当初对我所提的条件里并没有特意说及傅清明,皇叔自己也明白,我跟傅清明两个之间,是不死不休的,而且倘若我不对他下手,他迟早也会看出不妥,到时候,恐怕我自身也难保了。”
阿绯问:“他去剿灭南溟,是父皇的主意,你为什么单单恨上了他?”
朱子复又沉默,过了会儿才又开口,声音有些萧瑟寒意:“你一定会记得向你挥刀刀上滴血的人,恨意甚至超过了指使他的人,若不是傅清明,恐怕没有人能够攻灭南溟,故而我不恨他去恨谁,何况你父皇,他也……”
阿绯觉得他要说她的父皇已经死了,自然不用再去多恨,果真,如此一来傅清明就首当其冲了。
阿绯心里还有一个谜团,萦绕不去:“皇叔的身体先前很好,为什么忽然之间就病的那么严重了?”
朱子道:“傅清明没跟你说过吗,皇叔是受了伤的……”
“怎么伤的?”阿绯冲口问道,这件事傅清明的确跟她说过,然而她不是十分的相信而已。
“是在乱战中给一些叛军伤到了……”朱子神情如若,语气带些安抚,“放心吧,或许这会儿皇叔到了那神仙岛,身体也大有起色……迟早有一日会回来看你的,他临去之前,也是这样说的。”
阿绯听完他最后一句,默然转开目光,直直地望着虚空,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样朦朦胧胧地,朱子心头一紧:“阿绯……你听明白了吗?”
阿绯像是才反应过来,重看向朱子:“是……吗?皇叔会回来看我啊……”